每人都拥有一条船

它现在来到了陈列馆里，带着满是伤痕的庞大身体。老韩凝视着它，觉得它也在凝视他。老韩忽然感到很骄傲，为自己，也为这条船。

这是老韩第二次回到电台，时隔四年，他想的是，兜兜转转，他还是要吃这碗饭。

四年前，他和一个朋友合开了一家小公司。一开始，经营很顺利，他们立刻膨胀，觉得自己可以拥有全世界。

朋友是个胆子大的人，忙着扩张生意，一心要把小公司做成一个大企业。老韩想，这也没有错，作为合伙人，他应该鼎力支持。

两个人到处找人借钱，老韩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说的是：“你们都是我的股东，到时候会有分红等着你们的。”

海口既然夸下，也不能不负责任。老韩和朋友没日没夜地忙活着。本来看起来前景不错的买卖，却因为错过一个时机，弄得全盘皆输。

当时的女朋友这么对老韩说：“我家亲戚的钱，你必须得赶紧还了，他们都吵得我爸妈不能休息，我爸妈身体要是出问题，你得负责。”

老韩说：“当然得还，你放心，我就是卖血也会把钱还上。”

可是，朋友兼合伙人却跑掉了。大部分的借款单据上，都有老韩的签字。

老韩想，这下完了，死路一条。

他想起电台的工作，安稳、舒适，仿佛永远不会有忧愁和困顿。那些天，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到电台周围去徘徊。

他想起自己在离开时说过的话：“我老韩死也不会再回来。”

牛吹得太大，有时候难免落得难堪的下场。老韩心酸难忍，忍不住便蹲在马路边失声痛哭。哭累了，就躺在马路上。当时天气清冷，夜晚的马路上没有什么人。老韩想，就这么冻死在这里，也算一了百了。

可是，他遇见了巡逻的警察，被带到了派出所。

老韩说：“你们有吃的吗？”

两个警察看着他，问：“身份证呢？”

老韩拿出身份证，那是他身上除了衣服之外唯一的东西。过了一会儿，警察端来一碗泡面。三下五除二，一碗面便被吃了个精光。他吃完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筷子。两位警察对视了一眼，然后一个人从柜子里又拿出一碗来，这次还加了一个面包。

老韩说：“人民警察爱人民，谢谢。”

警察说：“您这有手有脚的，还把自己饿成这样？”

老韩没说话，他倒不是刻意饿的，是根本没心思吃。这会儿到了派出所，他竟然瞬间安下心来，想着不用再被讨债的追，肚子一下子饿了起来。

吃完两碗泡面和一个面包，老韩感觉很满足。

他长叹一口气，说：“本来我是不想活着了。”

警察说：“干吗这么想不开，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别先想着去死，知道吗？你有父母吗？”

老韩点点头。

警察说：“对啊，你得先想想父母、孩子，老的老，小的小，你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啊。你呀，现在也吃饱了，先回家去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找个工作，好好上班去。”

深夜两点钟的街头，老韩被两个警察送回了父母家。他的房子已经被卖掉了，现在父母家也被泼了红油漆。

一个警察看着那红油漆，说：“这个事儿，该报警处理，就报警处理。以后别再想着死了。”

老韩点点头，看着两个警察走下楼梯。他在门口转了一会儿，想起钥匙根本没有带在身上，放在哪里他也不记得了。

老韩想了想，又回到了电台门口。凌晨的电台基本只有值夜班的大爷在，老韩和他打了一个招呼。

大爷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您不是韩老师吗？您又回来上班啦。”

老韩得找个地方睡觉，只能点点头。大爷热情地请老韩进来，一边说：“韩老师，您走了以后啊，您的那档节目换了个女主持人，她主持不如你。大家都说，要是韩老师在就好了。”

老韩笑笑，没有说话。他到了会议室，将几把椅子拼在一起，就那么躺在椅子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被叫醒。太阳刺眼，他赶紧遮住眼睛。

只听到有人叫他：“老韩，老韩。”

老韩听出那是台长的声音，他坐起身子。

台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韩用手抹了一把脸，说：“昨天晚上。”

台长说：“还没吃早饭吧，走，洗洗脸，到我办公室吃早饭。”

台长说：“你那档节目，好多听众都问你为什么不主持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听说你现在也挺不容易的。怎么样，回来吧？”

台长说的那档节目，是一档十点多的情感节目。老韩作为主持人，专门接听听众电话，听他们诉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故事，然后帮他们骂人，或者是直接骂他们。

这个节目老韩一直主持了五年，后来因为要去创业，所以放弃了。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这个节目他有点儿审美疲劳了。可是，真离开的那天，他还是有些舍不得。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问他，难道一辈子就要做一个电台深夜情感节目主持人？挣扎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现在，他又回归了。直播间还是很熟悉，导播看到他回来，高兴得跳起来，说：“太好了，我们这个栏目不用取消了。”

原来，因为收听率不断下降，这档节目拉不到广告，电台准备过一阵子就停了它。老韩回归之后，很多老听众也跟着回来了。

收听率上升，广告商也愿意赞助这个节目。老韩又开始在晚上十点多开始骂人。这次，他变得温和很多。真遇到有难处的听众，他会耐心劝解。

一个小伙子为情所困，想要去自杀。老韩说：“你倒是死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养你这么大，值得吗？”

小伙子说：“我为什么就得不到她的爱呢？”

老韩说：“我也没得到我爱的啊。你看，我不也是转了一个圈又回来了吗？你听过我以前的节目吗？要是以前的我，遇到你这样的，肯定就送你四个字‘你去死吧’。但是，现在我不会说啦，小伙子，韩老师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会劝人死，反而会劝人活着。更精彩的会在后面等你，你们年轻人现在不是都流行那句‘活久见’吗？”

小伙子说：“韩老师，我不死了，我听您的。”

电台的节目做了一年多，老韩也学着年轻人开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渐渐有了知名度，赚了一些钱，慢慢还了欠账，还受到电视台邀请去做节目。

后来，老韩听说那个当年背叛他的合伙人回国了。

有人问老韩：“他想约你吃个饭，你吃吗？”

老韩说：“我干吗跟旧仇吃饭，现在我活得这么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虽然现在的他依然很辛苦地工作，但生活算是精彩丰富，也算过上了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伤疤犹在，只是忘却需要时间。

休假的时候，老韩去了一趟英国，看了那艘著名的船。据说这艘船在大西洋上遭遇了138次冰山的威胁，触礁116次，还经历了13次火灾，在207次风暴中折断了桅杆，可是，它却从来没有沉没过。

它现在来到了陈列馆里，带着满是伤痕的庞大身体。老韩凝视着它，觉得它也在凝视他。老韩忽然感到很骄傲，为自己，也为这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