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至到春风

他说：“这些年，你一直跑，跑得幸福都追不上你，所以，你要等一等幸福。”

每一年，当秋风过后，田野里就会变得萧索起来。赖叶真的不喜欢这种情景，所以，她不喜欢秋天。

秋天一旦过去，就是寒冷的冬天。天黑得早，北风呼呼吹起的时候，单薄的衣服就会变得让她更加困窘。

从学校走到家，大概需要半个多小时，途中要经过一大片麦田，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枯黄的麦秸根，赖叶的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滋味。越难过，她便学得越刻苦。

最近班里新转来一个学生，是个城里人。同学们议论纷纷，城里人怎么会到乡下来读书？

赖叶也想过这个问题，自己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为什么还有人愿意来？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个男孩子自己说：“如果你们想要去城里，我愿意跟你们所有人换。”

很多年之后，赖叶才知道，他说的那个城里，带着太多痛苦的回忆。

可那时，她想要逃离那片无边无际的田野，拼命努力是唯一能够出去的方式。

那个城里的男同学说：“我告诉你，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能解决的。”

她嘴上不说，心里满是嘲笑。六月底，她终于得偿所愿。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穿过绿油油的田野时，赖叶第一次觉得它们美丽。

她终于背着行囊来到了她盼望的城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和她想的一样。赖叶来到宿舍将背包放下。她看到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但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闪闪发光的希望。赖叶想，她要沿着那道光线走，直到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东西。

她走得很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不喊苦，不喊累。

她想，这个世界给了你很多，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所以，一定要咬紧牙朝前走。她的努力，每个人都看得见，她的付出，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

男朋友抱怨她说：“你每天都在工作，我的感受，你什么时候顾忌了？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她想，她怎么会不爱他，因为爱他，所以才活得那么累。

可是，男朋友要分手。

他说：“我真的只想找一个过安稳日子的女人，赖叶，我们不适合。”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她努力达不到的，赖叶想，那一定是爱情。至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她爱的人无视她的努力，就这样准备离开了。

她听到有人背后这么议论她，一个农村来的姑娘，想要出人头地，当然要努力。可是，努力归努力，变强势就不可爱了。

同一个公司的小姑娘旁敲侧击地说：“哪个男人喜欢强势的女人啊！”

赖叶心情低落，梦里无数次看到那片萧瑟的田野，醒来之后，发现一身冷汗。

她想：我这么努力到底是为什么？只为了逃离那片田野吗？问得多了，心里忽然迷惘起来，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那一年冬天，她把积攒的所有年假全部休掉了。

她又回到那片田野，冬天里萧瑟的景象依然。

有人招呼她说：“小叶，你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是质问、反问、疑问，还有更多的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赖叶笑了笑，点点头，说：“我回来看看我妈。”

父亲离世的时候，她忙着工作，也只在家里待了三天。母亲说能理解她，并安慰她，让她去过自己的日子。

那天，母亲把她送到车站，说：“别记挂我，好好工作。”

赖叶看着眼前的那棵枯树，眼泪忽然止不住落下来。她想，我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什么呢？没有人给她一个答案。

那一年冬天，她在家里过春节。母亲很高兴，买了很多菜，包了很多饺子。

她问她妈愿不愿意春节过后跟着她去城里住，她妈摇摇头，说：“春天的时候，我还想着养几只鸡。你不是喜欢吃土鸡蛋吗？还有，我要去挖野菜，然后洗干净晾干，给你寄到城里吃。那里吃不到。”

赖叶没有说话，她哥说：“小叶，你也别活得那么累。人哪，一辈子很短的，还是要快乐多一点才行。找个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赖叶想，她想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啊，可是，喜欢的人都离她而去了。母亲将饺子夹到她的碗里，说：“不要紧，总能找到的。”

赖叶吃完饺子，望向窗外，忽然发现下雪了。她的小侄子比她更兴奋，跑到院子里嚷嚷着：“姑姑，下雪了，下雪了。”

赖叶跟着小侄子一起跑出去，雪花安静地落下来，大片大片的，小侄子欢呼雀跃，赖叶想着自己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雪了。

没错，她工作和生活的那个城市，是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她想起那些孤独寒冷的冬夜，她独自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回到村子里的家。

她真是讨厌下雪啊，风大、雪大、路滑、天冷。所以，她去了一座不会下雪的城市。她在那里一直生活了十年。

小侄子问她：“姑姑，不下雪的冬天是什么样子的？”

赖叶想找一个美丽的形容词，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个城市平均温度都在20℃以上，多适合工作的温度，所以，她一直没办法停下脚步。

母亲问她是不是过完年之后就回去工作，赖叶摇摇头，说：“我可以休息到三月份。”

母亲掩饰不住喜悦，嘴里却又说：“你不是被公司开除了吧。”

赖叶笑笑，说：“妈，我很久没有休息过了。这只是补上假期而已。”

冰雪融化的时候，梅花开得正艳，赖叶站在树下，哥哥给她拍了一张照片。拍完之后，哥哥忽然唱了一句：“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赖叶笑了笑，看到一个人远远走过来，喊了她的名字，可是她偏偏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真的没怎么变。”来人说，“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她仔细看一看他，眉眼、轮廓都忽然清晰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赖叶吃惊地问。

来人笑一笑，说：“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就来了。我喜欢这个地方，我愿意在这里做点事情。”

他说他开了养殖场，承包了果园，开头几年是亏损的，不过还好，他挺了过来。

“我以前说过，有些事情是你努力也得不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一等，等一个转机。还好，我没有放弃，等到了。”

他这么对她说，笑得开朗舒心。赖叶忽然觉得自己被感染，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想，这么多年，他的心里还住着那个曾经受伤的少年吧。可是，他已经等到了一个治疗的机会，就这样治愈了自己。

那么，她呢，她是不是也要等一个时机？

她又回到那个无雪的城市里，他们相距千里，却无论如何都愿意跟彼此联系。赖叶后来想，这是不是就叫作幸福？

等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她已经决定离开那个无雪的城市，回到那片田野。

他说：“这些年，你一直跑，跑得幸福都追不上你，所以，你要等一等幸福。”

她真的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