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的玫瑰花

很多年之后，他回忆起那时候的时光，他想，的确是最好的时光吧。在她没有离开之前，他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

武宁开的妈妈有一双大手，有时他很喜欢这双手，这双手给他系鞋带，做他最爱的红糖糍粑，轻抚他的头。

有时候，他又很讨厌这双手，就像他很讨厌听到那句话一样。

“哎，武宁开，你妈妈又在扮小丑扎气球了。”就是这句话，他路过游乐园的时候，有个孩子喊住他，拿了一只气球，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说：“哎，武宁开，这是你妈妈扎的气球呢。”

他皱着眉头，说：“走开。”

然后，他伸出手，猛地推了那个孩子一下，那个孩子摔倒在地上，他撒腿就跑，跑出三百米远，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丑正在扶起那个孩子。

武宁开心里难过极了，他真是讨厌这种难过的感觉，就像讨厌自己的母亲是个小丑演员一样。他曾经问：“世界上有那么多职业，你为什么要做小丑？”

他妈妈笑着说：“小丑有什么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太多人会嘲笑。他们都嘲笑他，说他妈妈是小丑。

“我不喜欢你做小丑，你做别的不行吗？”

“为什么要我做别的呢？我觉得小丑会给人带来欢乐啊。”妈妈这样说。

“我爸爸也喜欢你扮小丑的样子吗？”

他这样问妈妈，妈妈笑着，一脸的幸福，说：“他很喜欢。”

武宁开在心里暗暗想：骗人！如果我未来娶老婆，我才不会娶小丑呢。可是，妈妈还是没有改变，她一直在扮演小丑。

在游乐场、马戏团，甚至大型的演出会上，那个红鼻子、白漆面孔、大红嘴唇、金黄头发、浓黑眼圈，脸上还有一滴泪痕的小丑。

她会同时将五个球抛向上方，让它们在空中转圈。她会吹起各种气球，把它们扎成一只小狗、一个娃娃或者一只小鸟。

武宁开从来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多逗留一分钟，因为，他怕看演出的人认出他，又和他打招呼，或者是干脆起哄，说那个台上的小丑是他的妈妈。

他也听到亲戚朋友之间感慨道：“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啊。她的老公去世早，她又只有那样的手艺活儿，不做怎么办呢？”

其实，武宁开心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就是他的爸爸怎么会喜欢上扮小丑的妈妈？

有一次，妈妈说：“你想知道吗？等你再大一点，我就告诉你。”

“我已经很大了。”他这么说。那个时候，他十二岁。

妈妈说：“你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快乐呢。”

快乐？武宁开想一想，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妈妈不用扮小丑，拉着他的手，陪着他看动画片，给他做红糖糍粑。他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妈妈坐在那里做剪纸。

妈妈说：“我这是练手，你爸爸在的时候，他做剪纸，我扎气球。我没有你爸爸剪得好。”

“爸爸怎么会离开我们？他为什么离开？”

武宁开曾经想要这样问，但是他一直没有问，因为他曾经看到妈妈一个人对着爸爸的照片流眼泪。

他真的很害怕看到妈妈流眼泪。所以，他恨小丑，恨他漆白面颊上的那颗黑色的眼泪。

武宁开说：“小丑一点儿也不好看，他丑死了。”

妈妈说：“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小丑更温柔、善良、温暖的人了。你的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我的爸爸不是小丑。”

妈妈微笑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大手抚摸他的头。

那个时候，武宁开并没有想起来他爸爸的样子。他离开得太早了，早得武宁开根本不记得他。早得在他的脑海里，爸爸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影子呢？他做梦的时候，常常会记得一个穿得五彩缤纷的人，送给他一个娃娃，是气球扎成的娃娃，五彩的颜色，有一颗大大的红彤彤的鼻子。

武宁开极力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面容，但是，他一直看不清楚。他讨厌这个梦，讨厌这个看不清楚脸的面孔。

妈妈依然在舞台上演小丑，他依然不去看。

人家有时候会问他：“武宁开，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她在游乐园卖气球。”

然后有人开玩笑说：“哎，是不是很多气球扎在一起，真的可以把一座木头房子弄到天上去，就像电影《飞屋环游记》里的那样？”

武宁开撇撇嘴，说：“我妈妈卖掉的气球大概可以拉起一栋楼来。”

他的同学邀请他去看演出，说：“是著名的马戏团，据说表演精彩，去看看吧。”

“不去！”他斩钉截铁地拒绝。因为，妈妈会站在舞台上；因为，会有很多人这么说：“那个小丑多么滑稽啊，你看他的鼻子，你看他的样子。”

可是，他最后还是去了，他不得不去，因为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也去了。他坐在离她不远的座位上，他没有心思看表演，他一直在看她。

她看得很认真，盯着舞台上的小丑，说：“哇，他可以同时抛十个球啊，哇，他真了不起。”

那一刻，武宁开的心里开了无数朵花儿。色彩缤纷，令他头晕目眩。

他想，怎么这么舒服，好像每个毛孔都张开了，空气里全部是甜的味道，好像他最爱吃的那种酒心巧克力一样。

武宁开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场妈妈的演出，小丑的演出。他动作滑稽，变魔术漏洞百出，笑得人直不起腰来。他的手出奇地巧，瞬间可以用气球扎出任何动物和植物。

那个女孩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一个小丑，他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幽默的小丑。”

武宁开笑起来，很多年之后，他回忆起那时候的时光，他想，的确是最好的时光吧。在她没有离开之前，他们度过了一段最好的时光。

她喜欢看小丑演出，他便常常带着她一起去看。

他向她坦白，说：“那个小丑是我的妈妈。”

起初，她当然不相信，可是后来，小丑拿掉了面具，和他们一起合影，他喊她妈妈，她喊他儿子。

女孩说：“武宁开，我真羡慕你。”

他真愿意听到她说这句话，他真愿意她看到小丑时那开怀大笑的样子。

妈妈说：“儿子，现在你懂得什么是快乐了吧。”

他懂得了吗？他只是知道，跟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他身心舒畅，无所不谈。他说起母亲的各种手艺，心里无比骄傲。

原来，他一直为母亲骄傲。只是，他一直不敢坦露这种骄傲。他爱着母亲，他喜欢女孩，他承认母亲是很棒的小丑演员。

在她的面前，他终于不再为自己的爱好遮遮掩掩。

他想，他是快乐的。

妈妈说：“儿子，现在我来告诉你，其实，你爸爸也是小丑演员。我爱上他，嫁给他，他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最善良、最愿意看到别人开怀大笑的小丑。”

“可是，你为什么也要演小丑呢？”

“因为，我也想成为那个最温柔、最善良、最愿意看到别人开怀大笑的人。”

在你了解了快乐之后，你是多么愿意接近快乐啊。武宁开想，他喜欢女孩，喜欢看到她笑，他喜欢看她快乐的样子。

“妈妈，我也可以变成小丑吗？”

母亲看着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说：“如果你觉得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武宁开跟着妈妈学扎气球，他发现，原来这件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可是，为了喜欢的人，他愿意努力。

他努力了很久，扎出一朵玫瑰花递到她的面前，她已经生病住进了医院。可是，她很快乐。

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一朵玫瑰花。”

为了这朵玫瑰，他愿意变成一个小丑。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想，他愿意看到她的笑容，纯净的孩子般的笑容。

后来，他成了一个小丑，他看到了很多纯净的孩子的笑容。

他问母亲：“爸爸是不是也愿意看你扮小丑？”

母亲说：“你爸爸啊，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最喜欢给别人带来快乐的小丑。”

母亲还告诉他，那天天气很好，游乐园里的人很多。可是，有个孩子和父母走丢了，他领着孩子去找寻他的父母，因为他是小丑，红色的鼻子、金黄的头发、鲜红的嘴唇，他走在人群中，人们都忍不住侧目。

孩子的父母也很快看到了他，看到了他们的孩子。可是，游乐园外面的车真的很多，孩子就那么跑过去，车子就那么开过来，小丑就那么飞身上前……

母亲说：“我愿意像你父亲一样，也做个这样的小丑，我做得还不够好。儿子，希望你做得比我好。”

他想，他心爱的那个女孩，如果她真的能够去到那个传说中的天国，一定也会快乐。如果她变成一个天使，会不会回来看看他？

他会告诉她，因为她，他已经懂得快乐，他愿意做一个令人们快乐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