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记:回到大罗庄本色馆
2015年1月5日,寒风呼啸,大地冰封。这一天,我回到了本色馆。
这个“回”,指的是工作。是的,我决定回到本色馆工作,并得到了实施。这个的前提是:日照市正在实施一项引进高层次人才的工程,我的大学是一所985高校,符合条件,作为高层次人才被引进。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这几年里,这是我需要反复回答并面对的问题。
我知道,选择,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现实问题。选择,完整地说,就是“自由选择”,选择性,说明人作为主体有意志自由。马克思说过:“自然本身给动物规定了它应该遵循的活动范围,动物也就安分地在这个范围内活动,不试图越出这个范围,甚至不考虑有其他范围存在,人不同,人能选择。”(陈先达:《马克思主义十五讲》)
我明白,任何人的选择,都包含着价值判断。只有理想和信仰才能使人的选择超越纯粹个人利益考虑,而把自己的选择,放在更大的国家民族视角范围内来思考。
我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是:
在开始接触老党员的这几个月里,我对家乡的深切而愚执的热爱被激活,童年时与爷爷一起开会的画面被激活,我急切地想为那里做些什么:为它做一些实事。
朋友,请理解我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我想,我的生命价值,应该是,让沭河两岸更加美丽。
我应该在家乡实现我的价值。
在家乡的这片土地上,爷爷和外公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情,而现在我应该在他们的基础上,做我应该做的。
我想,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价值。
除了想以一个基层干部的身份,继承爷爷和外公的事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我想以体验主体的身份,真正深入生活,为创作储备。
2014年在北京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以柳青为例子,勉励广大作家要扎根基层,扎根人民。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与勇气。
当年柳青能够离开北京,我就不能离开济南吗?
我想,在新时代,也应该有这样的青年作家,以离开大城市,主动到基层扎根的实际行动,向柳青致敬,向延安文艺道路致敬。
2014年底,天气寒冷,萌生了回去的念头后,这个想法在心中翻腾。很多次,我在家里绕室徘徊,推门出去,上英雄山。
家住英雄山下,阳台正对毛主席题词的巍峨纪念塔,英雄山于我,日日逼视、推窗可亲。
英雄山长眠着王尽美、刘谦初、邓恩铭等烈士。我经常一个人爬上山,坐在王尽美的墓前,脑中回响着他近百年前热情、年轻的声音。
2014年的我,并不知道即将到来的伟大时代,在以后的历史书写中有多么辉煌。但是,作为一名老党员的后代,我敏锐地感受到了新时代的气息。这个气息崭新而可贵,我觉得,我应当抓住它!
为什么要到农村去?
农村在发生什么?它将要发生什么?虽然出生在农村,在这几个月里,我发现,我并不了解农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关于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有过两次调整。第一次,是农业集体化。记录它的,是柳青的《创业史》。第二次,是新时期以后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确立。那么,到了现在,农村的面貌是什么样子?它的结构、文化、伦理、基层党组织建设、集体经济的发展等,是什么样子?
我渴望了解这些。
而且不是蜻蜓点水般的了解。我渴望作为一个基层干部,把自己栽种到土地里,以一个体验主体的身份,来经历、记录、书写。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规避一些评论家曾经指出的:当前农村题材创作的三种姿态:故乡回忆式、诗意栖居式、积极介入式。回忆式的叙述,具有回避现实的倾向,无法触及真正的现实。
我们知道,很多农村题材小说,都是很不错的作品,但却给我们一种与当前农村“隔”的感觉。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创作主体远离了当前农村的生活。相比于“故乡回忆”式的农村书写,相当一部分作家即使身处乡土,也是以暂居者的心态,将乡土作为自己隐居和休闲的处所,他们只关注自己内心的恬淡闲适和诗意栖居,并不关注所处乡土周围的人和事。
所有文艺作品都是创作主体生活体验的成果。创作主体的站位最终将决定作家透视和切入的视角、叙述的重心以及立足的点位。这种视角、重心、点位,取决于她或他与叙述对象的关系,会直接影响作品的深度、广度和厚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创作主体怎么样,作品就怎么样。
纵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文学史,但凡能写出优秀农村题材文学作品的作家,无不与农村群众打成一片,甚至让自己变成“农村人”。创作主体的身份转换,带来的是主体意识的转变。创作主体的“在乡者”姿态对于创作出“在乡者”的农村题材小说是极其重要的。
我想,作为写作者,无论将来我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至少,我愿意做一个“在乡者”,作为叙事主体,而不是作为客体,来书写与表达。
检索自己的创作,在《大罗庄——一个村庄与一个政党的百年长征》里,我做到了。我不是走马观花的采风者,我不悠闲,不是旁观。我焦灼、努力,我已经栽植进了这片土地。
但是,这么选择,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
——这几乎是一个巨大的现代实验尝试。
这是因为,在2014年的中国,作家到基层扎根,并没有形成成熟的机制与制度。这一点,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柳青等到基层时的状况,是有极大区别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文艺史上,历史进入新时期后,文学市场化、商品化成为趋势,作家扎根基层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一直到2014年,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再次指明了作家创作的方向及途径。
但是,号召发出,实践又是另一回事。
不仅在当时,包括到了7年后的今天……
甚至,我还是低估了这个选择的困难。
一直到今天,也并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这,正是我所遇到的最大苦恼。
可想而知,当我向周围征求意见的时候,身边一片反对之声。
有一个小学同学,在北京工作,他非常反对我的决定。他说,你上大学读名校,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离开老家吗?老家,是用来怀念的,不是用来天天待在那里的!从现实的角度,县里工资低先不说,教育文化资源与省城是不能比的。
另一个同学说,如果是为离开繁忙的原来单位,图一个清闲,那济南和其他地方也在引进人才,各个城市都在引进985高校学生,为什么一定要回那里?
有年长的朋友劝告我,你以前回去,是客人,大家对你客气,因为你在省城工作;现在,你回去,而且是一头扎到最基层的村里的那个馆,你会后悔的。
县城的同学也反对,你要是在省里工作,回来我们请你吃饭。现在你要回来,我们不知道怎么对你啊!
有在机关工作的校友明确反对,你从来没有在县一级层面工作过,不一定能够适应。另外,到最基层,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下去容易,回来就难了!
然而,我还是去了。带着一腔热血。
我想起张维兰的那句:要是人人都害怕,那共产主义怎么办?
我想,要是所有考入名校的学生,都留在大城市工作,基层发展还是有一些影响吧?基层总还是需要人的。即使只能够为家乡做一点点事,为老党员们做一点点事,那也算是实现价值了吧。
至于选择“本色老党员红色群落展览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本色馆并不在县城,而是在大罗庄村。有多少乡镇干部一生的梦想,就是调动到县城。种种算来,确实有许多的不方便。
可是,我依然选择了本色馆。
在7年的时间里,当我奔波在烈日下莒县与济南之间的长途客车上,闻着公共交通工具上各种人体混杂的味道,旁边邻座可能就是一个到省城去看病或者探亲的乡亲;当我在大罗庄的宿舍里,蚊虫叮咬,虫声唧唧,莒县平原上的平房里,一片寂静。支撑我的,正是这一点点可以被称为崇高的东西。
是的,我确认!
这些,我都可以承受。
我想,这也是一种“现实主义”吧。
要创作现实主义作品,首先要认识现实,要书写时代,前提是认识时代。如何认识这个时代,认识当下的现实?主体是否有认识的能力?这必然牵涉对中国革命的认识,对中国共产党的认识。
正如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是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这些答案,还是应该到最广阔的田野里去寻找。
当很多人把不理解的目光投掷在我的脸上,并带有几分不屑,怀疑我一个985高校的学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时,我是有些难过的。有些时候,我会被一些目光刺痛。
应当说,在这几年里,当初同学的反对意见,全部都变成了现实。
最初,我的宿舍在袁公河旁边,是一所消防大队的办公楼。当时门前还是土路,只要一下雨,便泥泞不堪,来回一趟,鞋子上都是泥巴,我就是在那时候,彻底甩掉了高跟鞋。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穿高跟鞋。消防大队一楼停放着巨大的消防车,旁边是各种野花。
每到周末,我从济南家里回到这里,总是有非常魔幻的感觉。必须要承认,省城到乡村的距离,并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
还有孤独。
有的时候,会在特别想要找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抬头看到外面野草茂盛,寂静无人,这个时候,实在忍不住的我,就会轻轻哭起来。
有一个春天,风非常大,本色馆坐落在田野中,馆内没有卫生间,我到外面的卫生间去一趟,回来,头发上、脸上就落了一层土。乡间的卫生间,条件非常有限,每次去,都需要勇气。我对食物没有要求,但是卫生间,我希望它能够条件好一些。
大风呼啸,本色馆和我一起,在岁月的吹彻中,瑟瑟发抖。
我们清楚地感觉出,我们的单薄和无助。
是的,在那个时候,当我一个人吃力地在空旷的大厅里拖地,当我一个人在几层楼的空间里,和老人们无声交流、打招呼,我无比清楚地感觉到:我和这个馆,是一体的。我爱这个地方。这就是我舍不得走的原因啊!
冬天的时候,没有暖气的本色馆寒冷彻骨。有时候,舍不得开空调,脑袋里的东西被寒风冻成一团。
我经常想起马克思1867年在曼彻斯特写给恩格斯的信件:
我希望,并且坚信,再过一年我会成为一个不愁吃穿的人,能够根本改善我的经济状况,并且终于又能站稳脚跟。没有你,我永远不能完成这部著作。坦白地向你说,我的良心经常像被梦魇一样感到沉重,因为你的卓越才能主要是为了我才浪费在经商上面,使之荒芜,而且还要分担我的一切琐碎的忧患。……然后又是家庭的烦恼,内部纠纷和忙碌,而不能以蓬勃的朝气,无牵无挂地进行工作。
要保持蓬勃的朝气,无牵无挂地进行工作,多么难啊!
你很难想象,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他的生活曾经长期如此困顿。那么,与马克思相比,与他长期租房、流离、被面包房小贩追讨债务,长期居住在他所说的“停尸房”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我们又有什么不能承受呢?
物质上的一切困难都不足道。个人的一切都是小事。
我苦恼的是,因为很多原因,不能为老党员做更多的事情,很多设想没有实现。
有人说,当没有能力为党多做工作时,就独善其身吧。我理解这个善意。可是我认为,一个真正的信仰者,不存在“独善其身”这个事情的。因为真正的信仰者,生命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亲爱的党组织,生命的意义,就是为组织奉献,如果不能为组织最大限度地奉献和燃烧,那是真正的信仰者唯一不能忍受的痛苦。
——这是只有真正信仰者才有的痛苦。
7年来,各种各样的目光飞来,落到我的头顶,我一直在承受这些目光的敲打。它甚至让有时候的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
2017年时,我想过要离开。那个时候,我买到了一本书,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习近平的七年知青岁月》。
这本书,从我2017年购买,到现在已经4年了。它跟随我往来于济南、莒县之间,我在大罗庄的树林里读它,也在城市的咖啡馆里读它,在疲惫失落的时候读它,也在融入群众的时候读它。它给了我力量、勇气、信心。我从书里,学到了许多许多!
我学到了什么是团结,什么是群众路线,什么是共产党人的赤诚。
是的,我也已经在这里将近7年——也是7年!
2020年,我看到一部电视剧《陈情令》。在这个似乎与信仰无关的电视剧里,我却看到了信仰和态度。那就是:是非由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在浩渺悠长的时空里,人们对心中理想的追求,无论是为穷人说话的马克思主义,还是锄奸扶弱的东方侠义,对它们的坚守,本质上一致的。那就是忠诚于它。无论毁誉,无论得失。只要我们觉得,它是对的。
是的,这就是最真实的我的心理历程。
但是,我坚持下来了。一直到今天,我还在这里。
我在!
我也要说,我不后悔。我尽力了。正如张维兰所说:要是人人都害怕,那共产主义怎么办啊。
总得有人来做。那么,就由我来做吧!
7年了,从陪护老党员的角度,我和多位老党员长期交往,在他们的晚年,给予了宝贵的陪伴和慰藉。我也向柳青学习,积极为本色馆所在的大罗庄村经济社会发展竭尽全力,我利用自己原来在省城工作的一些关系,把20世纪90年代农村党支部建设的典型——九间棚村党支部书记刘加坤邀请到村里,给两个村架设了合作帮扶的桥梁。我积极邀请熟悉的省委党校专家到大罗庄村为村里发展诊脉,共同商讨村里发展路子。
从文学创作的层面,我知道了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新时代农村。我把双脚深深地踩在泥土里,创作了系列作品,也获得了山东省委、省政府颁发的奖励。因为当时亟须把滨海根据地的创建,以及沂蒙与滨海的关系厘清,所以这几部作品用了纪实文学的体裁。小说题材的作品我一直在酝酿准备。
我切实地看到了,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在今天的中国基层,大量普普通通的党员干部,在兢兢业业地为党和人民工作着;他们传承的,就是本色精神。老党员们创造的本色精神,在今天得到了传递和继承。
我切实地感受到了县、市组织部门的关怀。在这几年中,我对组织这个词语铭刻于心。事实上,我接触、熟悉的很多老党员,他们临终还记挂着的,是组织。
我深深明白:个人是渺小的,而组织是强有力的。个人需要组织,个人服从组织,个人服务于组织。个人的每一点成长、进步,都离不开组织的关心、培养。
我深深明白:个人主义要不得。每个人,都是伟大事业中的一员,需要具备整体观、大局观。这样,就不会仅仅站在个人的角度,以个人得失考虑问题。
而组织系统干部对党的忠诚、对青年人的关心,对工作的热爱,让我永生难忘。
在这里,我成长为全县十大莒州英才之一,成长为齐鲁文化之星。
最重要的,在这里,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