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战争再持续两年 (1917年底)
倘若战争再持续两年
(1917年底)
此文最初以笔名埃米尔·辛克莱(Emil Sinclair)出版。
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我便养成了不时消失的习惯,通过穿越到其他世界中来恢复自我。我的朋友们会找我,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当我再穿越回来的时候,听到所谓的科学家们对我的“失踪”或神秘状态的评论总是让我觉得好笑。虽然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做了我已习惯和大多数人迟早也能做的事,但那些奇怪家伙们把我看作是一种怪物,有些人认为我中了邪;有些人认为我着了魔。
所以现在,我再次穿越离开了一段时间。在经历了两三年的战争之后,现实对我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我悄然离开去呼吸别地不同的空气。离开了我们现在生活着的世界,进入了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我浪迹天涯海角,游走于各国和各个不同时代,依然无法心满意足。饱览了地球上随处可见的苦难、阴谋和世事变迁,然后又进入宇宙深处游荡了一段时间。
当我再次回来时已是 1920 年了,我失望地发现,各国间依然在顽固地明争暗斗。几条边境线有了些许变化,一些较古老、有着极高价值的文化遗址被蓄意破坏。总的来说,地球的外貌变化不大。
但是,在“平等”方面取得了巨大进展。我听说,至少在欧洲,所有国家现在看起来都大同小异,甚至连交战国和中立国之间的差异也几乎消失了。自从战争引入高空气球进行轰炸,能自动将炸弹从五到六万英尺的高度扔到平民头上以来,国家边界尽管像以往一样被严防死守,现在却因此变得形同虚设。这些炸弹从高空被随意投下,扔得到处都是,以至于只要炸弹雨没有波及自己的国家,气球指挥官们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有多少炸弹降落在中立国甚至盟国的领土上,就成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是战争艺术取得的唯一实质性的进步,这场战争的本质终于在这里暴露无遗。世界被分成了试图互相毁灭的两派,因为他们都想要同样的东西,比如解放被压迫者,废除暴力,建立民主与持久的和平等等。双方都激情满满,反对任何可能无法持久的和平——如果不能得到永远的和平,双方就坚决让战争继续打下去。而军用气球漫不经心地从天上降下祝福和不义,完美地诠释了这场战争的内在精神。可是在其他方面,战争依旧以原始的方式进行着。战争消耗巨大,导致资源极度匮乏。军人和技术人员凭着贫乏的想象力设计了一些新的毁灭性工具,但发明自动炸弹撒播气球的幻想家是这类人中的最后一个。因为在此期间,知识分子、幻想家、诗人和梦想家逐渐对战争都失去了兴趣,只有士兵和技术人员尚在苦苦坚持,军事艺术几乎停滞不前。军队之间以惊人的毅力保持着敌对状态,尽管由于金属的短缺,军功章长期以来都是用纸做的,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士气有所下降。
我发现我的房子被空投的炸弹炸毁了一部分,但勉强能凑合着睡觉。然而天气阴冷,地板上的瓦砾和墙上的霉菌让我很难受,便决定出去遛达遛达。
这座城市因为战争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看不到任何店铺,街上一片死寂。不一会儿,一个帽子上别着锡制号码的男人走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遛弯。
他问道:“你有许可证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随后便和那个男人发生了争执,他命令我跟他去最近的警察局。
我跟着他来到一条街上,那里所有的建筑物都涂有白色的标志,上面写着办公室的名字,后面跟着数字和字母。
我们进了一个写着:“空置民宅 2487 B 4”的屋子。屋子和走廊与那些常见的办公场所、接待室一样,弥漫着纸张气味、汗臭味和官僚作风的气息。一番盘问后,我被带到 72 号房间接受讯问。
一位官员看了我一眼呵斥道:“你不会立正吗?”
“不会。”我说。
“为啥不会?”他问道。
“因为我从来没学过怎么做。”我怯生生地说。
“无论如何,”他说,“你是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散步,你承认吗?”
“是的,”我说。“看上去是这样,我不知道……你看,我病了很长时间了……”
他做了个让我闭嘴的手势并宣布了对我的处罚:“禁止穿鞋三天。脱下你的鞋子!”
我脱下鞋子。
“天哪,伙计!”这位官员吓了一跳。“皮鞋!你从哪儿弄来的?你疯了吗?”
“我的心理可能不太正常,我自己也无法判断……这双鞋是我几年前买的。”
“难道你不知道平民禁止穿任何形状或形式的皮鞋吗?你的鞋被没收了,现在让我们看看你的身份证!”
天哪,我哪有那玩意。
“难以置信!”官员呻吟道。“有一年多没遇见这种事了!”他叫了一个警察。“带这个人去 19号办公室的 8 号房间!”
我赤着脚穿过了几条街,和警察走进了另一座办公楼,穿过走廊,又闻到那种混杂了纸张味道但现在让人感到绝望的气味。然后我被推进一个房间,被另一位穿着制服的官员审问。
他看了文书后大笑起来。
“把你关起来?我亲爱的朋友,多好的主意!难道你还希望由我们来养活你吗?没门儿,我的朋友,如果你付不起那点罚款,我将不得不对你动用最重的惩罚——暂时吊销你的生存许可证!请把你的生存许可证给我!”
我向制服官员翻出了所有的口袋——没有。
这位官员顿时语塞,他请来了两名助手,窃窃私语,他们不停地朝我望来,满眼惊恐和惊奇地打量着我。因为需要对我的案件进一步审议,制服官员把我带到拘留室,让我暂时待在这里。
拘留室里有几个人或坐或站,一名士兵在门口站岗。我注意到,这里除了我没有鞋子外,我是这一批人中穿着最好的一个。其他人因此对我很尊重,还给我让座儿。一个胆小的小个子男人悄悄地走到我跟前,弯下腰,在我耳边低语:“我这有笔好买卖,我家里有一颗甜菜,一整颗完好无损的甜菜,差不多有七磅重,说说你能提供什么?”
他把耳朵凑近我的嘴,我低声说:“你给我出个价,你想要多少钱?”
他小声回了一句:“就一百五十金币吧!”
我摇摇头,把目光移开,目瞪口呆。
看来我离开得太久,已经无法适应这里的物价。我光着脚站在湿漉漉的地上冷得要命,看来要花费巨资才能买到一双鞋或袜子。但是房间里的其他人也都光着脚。
几个小时后,他们来找我。我被带到 285 号办公室的 19 f 房间。这次警察站在靠近我这边,在我看来,他站在了我和一位非常高级的官员之间。
“你把自己置于一个非常恶劣的境地,”他开始说,“你一直住在这个城市,居然没有生存许可证。毫无疑问,你知道我们最严厉的惩罚已经准备就绪。”
我微微鞠躬。
“如果您愿意,”我说,“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待在这里,处境只会越来越糟,您就不能判我死刑吗?我将感激不尽!”
这位高级官员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明白,”他和蔼可亲地说,“这谁都想要!但无论如何,首先你必须先要有一张死亡卡,但你买得起吗?别人可是花了四千金币才能有哦。”
“没,我真没那么多钱。但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我有一种强烈的想死的愿望。”
他奇怪地笑了。
“我相信,你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愿望的人。但死亡并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属于国家,我亲爱的人儿,你的身体和灵魂对国家负有义务。你必须要明白这一点。等等,顺便问一下,我看到你是以埃米尔·辛克莱的名字注册的,你就是作家辛克莱吗?”
“是我!”
“哦,我真高兴。也许我能为你做点什么。警官,你可以走了。”
警察离开了房间,高级官员握了握我的手。
“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读了你的书,”他友好地说,“我会尽力帮助你。但是,天哪,你是怎么落入这种不可思议的境地的?”
“嗯,你看,我离开了一段时间。两三年前我就在宇宙中避难,坦率地说,我还以为我回来的时候战争就会结束。但是告诉我,您能给我一张死亡卡吗?我会非常感激的。”
“这有机会,但首先你需要一张生存许可证。显然,没有这个许可证什么也做不了。我会给你一张 127 号办公室的便条。根据我的建议,他们会给你发一张临时生存许可证,但它的有效期只有两天。”
“哦,那足够了!”
“很好!当你拿到它,就马上回到我这里来。”
我们握了握手。
“还有一件事,”我轻声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要知道到我对当下所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
“问吧。”
“好吧,我想知道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生活怎么能继续?人们怎么能忍受?”
“哦,他们不是很穷。你的情况很特殊:一个平民,没有证件!要知道真正的平民所剩无几。实际上,这里几乎每个不是军人的人都是公务员。这使得大多数人的生活可以忍受,很多人都是真正幸福的,人们渐渐习惯了物质匮乏的日子。当土豆吃完后,我们不得不忍受锯末稀饭,他们现在用焦油调味,那味道极其独特。我们开始都认为它会让人难以忍受,但后来我们也习惯了,其他一切都一样,慢慢就习惯了。”
“我明白了,”我说,“现在看来还真的没那么奇怪。但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明白。告诉我:为什么全世界都在做出这些巨大的牺牲,承受这样深重的困苦,忍受这么多没名堂的法律,这么多的楼堂馆所和官僚,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这位先生惊奇地看着我。
“真是个问题!”他摇着头喊道,“你知道我们在打仗,全世界都在打仗——战争!这就是我们保护的,制定的法律和忍受苦难的目的。如果没有这些巨大的努力和成就,我们的军队将无法继续战斗哪怕一个星期,他们会饿死的——我们绝不能允许这样!”
“是的,”我慢慢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换句话说,这场战争是一笔财富,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其得以续存。是的,但是我知道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您为什么如此重视战争?它值得吗?战争真的是一种财富吗?”
那个官员耸耸肩,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他看到我是真的不明白。
“我亲爱的辛克莱先生,”他说,“你在这个世界已失联太久,如果你走到街上,与人们交流一下,然后动脑想一想,再问问自己:我们还剩下什么?我们活着的本质是什么?只有一个答案是可能的:我们只剩下战争了!快乐和个人利益,社会野心,贪婪,爱情,文化活动……统统都没了。如果世界上还有任何法律、秩序或思想,我们就要感谢这场战争,现在你明白了吗?”
是的,现在我明白了,我心怀感激地向这位先生道谢。
我离开了他,机械地把推荐信丢进了 127 号办公室。我无意使用它,也不想再骚扰那些办公室里的绅士们。在任何人注意到我并尝试阻止我之前,我默念穿越咒语,关闭了心跳,让自己的身体消失在一丛灌木下。我将继续我的星际神游,彻底打消了回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