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道路

（1918年12月）

只要一个人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他就免不了会去尝试做些无意义的蠢事，到幸福让位于苦难时，生活就开始教训我们了。当一个行为不端的熊孩子以其他孩子同样行为不端为由，拒绝接受惩罚和纠正时，我们会微笑着脑补他未来的报应。但我们德国人就是这样一个熊孩子，在整个战争期间，我们一直诡辩说我们的敌人是一丘之貉。当我们被指责为扩张主义时，我们就会指着英国的殖民地；在回应对我们这个专制国家的批评时，我们会说威尔逊总统^[1]拥有比任何德国亲王更多的绝对权力……如此云云。

现在苦难的日子已经到来，愿它们同时也让那教训开启! 我们德国人的处境非常糟糕，如果有明天的话，我们都不知道明天将如何生活。现在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沉溺于无意义的姿态和感情。我们读到了一些信件、诗歌、文章和评论，它们对一个熊孩子会受的惩罚进行了出于邪恶本能的各种揣测。这时的德国人再次开始“历史地”（即毫无人性地）思考，认为我们目前的情况与我们在 1870 年把法国打败的情况类似，应该摆出与当时的法国相同的姿态：咬紧牙关，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四年前，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德国士兵在他们的军营大门上写道：“依然接受宣战”^[2]，我们这些持不同看法的人看到这情形时无言以对。对于我们这些提出过人道主义言论，说过告诫的话语，表达过对未来严肃思考的每个人，都得到了中伤、怀疑、迫害和失去友谊的回报。

我们不希望这种情况再次发生。现在我们知道我们的心理是错误的，在战争开始时，我们摆出的姿态和说出的话语，其来源不是出自真实的意愿，而是出于歇斯底里。的确，“其他人”也这么干了；在敌对阵营中和在德国这里一样无耻地对敌人进行侮辱，甚至对他国最崇高的品质和超越国家的成就进行侮辱；双方都有邪恶的煽动者，他们歇斯底里地大放厥词。

我们最终必须停止做一件事，那就是用敌人的行为没有好到哪去的说法来为自己辩护。如果今天福煦将军^[3]像我们能干的霍夫曼将军^[4]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那样毫不留情^[5]，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对他大呼小叫。他理所当然要表现得像个胜利者，就像当时的我们表现得像个胜利者一样。

今天，我们不是胜利者，我们的角色已经改变。而我们是否能够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获得繁荣，完全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角色，取决于我们是否真诚地愿意承担我们处境的后果。

苦难使我们的人民摆脱了他们旧的领导人，宣布自己是主权拥有者。像每一个动真格的行动一样，这个行动是来自潜意识深处的涌现，是一种从深深的错觉中觉醒的行动。它是对僵化的传统信仰的突破，是开悟的第一道曙光：“既然我们老领导人的国家理想是个骗局，那么人性、理解和善意不就是更好的方式吗？”

我们的心说，是的。一天又一天，我们失去了旧时代的“最神圣的宝藏”；我们毫不吝惜地把它们丢弃，因为我们看到它们不比彩绘的服装首饰好多少。

我们必须将这种精神持之以恒。我们选择了一个人，一个民族可以走的最艰难的道路——真诚之路，爱的道路。如果我们坚持走到底，我们就赢了。那么这场漫长的战争和痛苦的失败将不再是一个溃烂的伤口，而成为我们应得的好运，我们更美好的未来，我们的骄傲和财富。

爱的道路是如此艰难，因为对爱的信心太少，因为它处处会遭遇不信任。当我们开始走上新的道路时，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的敌人说：“你们躲在红旗下是为了逃避你们行为的后果！”但言语无法使敌人相信我们的诚意，我们必须用事实和爱慢慢地、以不可抗拒之势赢得其信任。空气中弥漫着美好的想法——人类的兄弟情谊、国际联盟、各国人民之间的友好合作、裁军……在这里和敌国都有很多关于这些想法的讨论，其中有些并不十分认真。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些想法，并尽我们所能去实施它们。

我们是战败者的角色和任务。这项任务是地球上所有不幸者的神圣而古老的任务：不仅要勇于承担我们的命运，而且要完全接纳它，使自己与它融为一体，理解它——直到我们的不幸不再被认为是一种从遥远的云端呼啸而下的飞来横祸，而是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渗透到我们的身心，引导我们的思想。

我们中的许多人被虚假的羞耻心所蒙蔽，无法完全接受我们的命运（这是超越命运的唯一途径）。我们已经习惯于对自己要求一些人的天性中本没有的东西：英雄主义。只要你是胜利者，英雄主义就显得很有吸引力。一旦你被打败，需要力量来面对你的处境并把握它，此时英雄主义就被证明是一种敌对的、危险的和令人瘫痪的力量——然后它就被揭开了面具，露出了摩洛神^[6]的真面目。这个让我们失去了那么多兄弟的摩洛神，这个现在已经统治世界多年的疯神，决不能再成为我们的理想和领袖！

不，我们必须在我们已经起步的道路上，在真诚和爱的艰难而孤独的道路上持之以恒。因为我们决不能再回到我们过去的样子：一个拥有大量金钱和许多大炮，却被金钱和大炮所统治的强大民族。即使它提供了一个恢复我们所有的旧权力和建立世界霸权的机会，我们也决不能再走这条路，甚至都不能有丝毫的念想。这样做就等于放弃了我们在过去几周里，在深刻的痛苦和绝望的自知的敦促下，已经做了和开始做的一切。如果我们的革命仅仅是为了摆脱困境，为了逃避我们命运的某些部分，那么这场革命就毫无价值。

不，这场宏伟的、不自觉的、突发的、强大的运动绝无可能是出于精明的算计，而是发自内心，发自千百万颗心。现在，让我们以一颗坦诚的心来继续发自内心的事情吧！让我们抵制戏剧性的、歇斯底里的英雄主义的诱惑；让我们不要把自己沉浸在受到不公正惩罚的受害者的痛苦之中，特别是让我们不要坚持否认那些自称为我们的法官的人对我们进行审判的权利。我们的敌人是否配得上这种可怕的权利并不重要。命运是上帝赋予的，除非我们学会承认它是神圣和智慧的，除非我们学会爱它和履行它，否则我们将被真正地打败。那么我们将不再是能够承受无法避免之事的高贵的被征服者，而是可耻的失败者。

真诚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没有爱，它就一文不值。爱是自持，是善解人意，是一笑泯恩仇的能力。爱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命运，热忱地接受神秘莫测的命运为我们准备的一切，即使我们不能弄清和理解它——这就是我们的目标。稍后，也许俄罗斯和奥地利的人民将加入我们的道路——目前我们只需果断地继续我们已经开始的工作。

从我们履行命运的意愿中，从我们对新事物的准备和决心中，从我们对我们的苦难、我们受难的人性的简单雄辩的信任中……千百种新的力量将生机勃勃。一旦一个人承担了自己全部的命运，则慧眼见真，能渡彼岸。古老承诺中的“善意”将帮助我们的穷人承受他们的贫困，将帮助我们的实业家从自私自利的资本主义转变为人类事业的无私管理者。这种善意将使我们未来的驻外大使能够以一种新的、值得信赖的，对我国人民整体利益的维护者姿态来取代过去虚伪的忙忙碌碌。它将从我们的诗人和艺术家的口中说出，从我们所有人的口中努力说出；它将慢慢地、潜移默化但却深刻地为我们赢得我们在与世界打交道时失去的东西：信任和爱。

[1] 时任美国总统。

[2] 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序幕被拉开，德国四处挑衅，相继被俄罗斯、法国宣战，后又被英国宣战，这个口号表达了德国军方的狂妄态度。

[3]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法国将军，也是盟军总司令。

[4] 一战时期的德国将领，曾在战争初期重创俄国军团。

[5] 1917 年 12 月苏俄政府与德国和平谈判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开始，德方的代表是马克斯·霍夫曼将军，谈判开始，德国提出了把波兰、立陶宛、爱沙尼亚的局部和拉脱维亚、白俄罗斯、乌克兰全部割让给德国并赔款 30 亿卢布的苛刻条件。

[6] Molekh，是一位上古近东神明的名号，此神与火祭儿童有关，在当代欧美语言，“Moloch”摩洛克这个词有特定的引申义，指代需要极大牺牲的人物或者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