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

（1917年12月）

每逢圣诞佳节将至，我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嘴里会弥漫着一种难受的味道。这里有一些漂亮但不太真实的东西，一些被普遍信任和尊重的东西，但却隐约给我带来了一丝困惑。

现在，第四个战时的圣诞节即将到来，我无法驱散嘴里的这种味道。的确，我也会一如既往地庆祝圣诞节，因为我有孩子，不想剥夺他们的快乐。但是，我将以一种官方的姿态，一种对古老传统的让步，一种尘封已久的感伤，以与我在战争工作中庆祝囚犯的圣诞节一样的精神，来庆祝这个孩子们的圣诞节。在过去的三年里，我们一直把这些不幸的战俘当作顽固不化的罪犯对待，现在我们给他们送去漂亮的小盒子和包裹，里面装着常青树的枝叶。这貌似很感人，有时自己也觉得很受感动。我想象着一个囚犯收到小礼物的感受，当他闻到常青树的味道时，他对节日的记忆涌上心头。归根结底，这不过是多愁善感的做作。我们把囚犯们整年关在禁闭室里，尽管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自己被敌人疯狂的举动吓傻了眼。然后在圣诞节时，我们用这温柔的礼物拜访这些不幸的数十万或数百万人，提醒他们爱的盛宴将至。这也是我们对待孩子的方式，每年一次，我们邀请他们为神圣之爱的传说而欢庆；在整年中只有一个晚上，在圣诞树下我们“亲切”地关注着他们，而在其他所有的时间里，我们都带着他们去承担我们都诅咒的命运。

当一个战俘把我送给他的漂亮的圣诞包裹扔到我脸上，并践踏了多愁善感的常青树时，他是对的。当我们的孩子们不太相信我们的情感，我们的基督圣子所示的天国八福，当他们认为我们有点虚伪或可笑的时候，他们是对的。除了少数真诚的宗教人士，我们的圣诞节长期以来一直是纯粹的多愁善感式的做作。更糟心的是，它已沦为商业广告宣传的战场，成为一些不诚实的企业制造媚俗的温床。

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因为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圣诞节，这个充满童真之爱的节日，早已不再是一种真实情感的表达。它已经成为完全相反的东西，成为替代感情的廉价赝品。每年一次，我们表现得好像我们非常重视高尚的情操，并很乐意在这上面大把花钱。事实上，我们那已逝去的真正美好的感情可能是非常伟大的；它是更伟大、更真诚的多愁善感。多愁善感是我们对圣诞节，和其他几个在依然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残留有基督教教义的节日的典型态度。我们在这种场合的感觉是这样的：“这种爱的想法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只有爱才能救赎我们！多简单的道理。遗憾的是，我们的现实只允许我们每年享用一次这种高尚的情感，我们的业务和其他要事让我们在其余时间都必须远离它！这种感受具备所有多愁善感的特质，但这是一种用我们没有认真对待、没有做出牺牲、没有付诸行动的感情来安慰自己的多愁善感。

当牧师和虔诚的信徒抱怨说信仰已经从世界上消失，幸福也随之而去，他们所言极是。我们对所有真正的人类价值观的态度，比几个世纪以来世上所见过的任何事物都更加野蛮和麻木不仁。这在我们对宗教的态度、对艺术的态度以及我们的艺术作品中都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的文化庸人编造出一种人们普遍认为，现代欧洲在艺术或“文明”方面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的幻象。

今天“有教养的”人对耶稣的教诲采取了一种特有的态度：一年到头，他都将这些教诲抛在脑后，也不按照这些教诲生活，但在平安夜，他将自己让位于模糊的、忧郁的童年记忆，沉浸在廉价、温情、伪善的情感中，就像每年有一两次在聆听《圣马太受难曲》时，他会向这个早已被遗忘但仍令人不安且神秘强大的世界鞠躬致意。

人人都承认，人人都知道，人人都认为这是非常可悲的。我们被告知或许是政治，或许是经济发展，或许是国家，或许是军国主义等等是罪魁祸首。因为一定要有什么要来背这个锅，没有哪个国家“渴望战争，”就像没有哪个国家想要十四小时工作制、住房短缺或高婴儿死亡率一样。

在我们准备庆祝另一个圣诞节之前，在我们再次试图用大规模生产的赝品情感，来安抚我们的那颗真正重要的永恒的真心之前，让我们正视我们的悲惨处境，我们所有的不幸，我们生活的空虚、粗糙、贫瘠，我们的战争、饥饿和其他一切邪恶和凄凉处境，都不能归咎于任何思想或原则，我们应该自省和自责。只有通过我们自己的洞察力和意志，改变才能发生。

我们是否能重回耶稣的教诲，并使其成为我们自己的教诲，或者我们是否可以寻求新的形式，这并无本质区别。在耶稣、老子、吠陀和歌德的教义触及人类永恒核心的地方，都大同小异，只见到一种学说，一种宗教，一种幸福。虽有万千法门和代言人，但只有一个召唤，一种声音。上帝的声音不是来自西奈山，不是来自圣经。爱、美和圣洁的本质并不存在于基督教或古代，也不存在于歌德或托尔斯泰——它存于你我，存于我们每个人身上。这是一个永恒的、永远相同的教义，是我们一个永恒的真理。它是我们自己内心所承载的“天国”的教义。

为你的孩子们点燃圣诞蜡烛吧！让他们唱颂歌！但不要自欺欺人，不要年复一年地满足于你们在庆祝节日时的那种寒酸、可悲、多愁善感的感觉！对自己的要求要更高一些！爱、欢乐以及我们称之为“幸福”的神秘事物并不在这里或那里，它们只在“我们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