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个年轻德国人的信(1919 年)
致一个年轻德国人的信
(1919年)
你写信给我,说你身处绝望之中,不知道该信些什么,该希望些什么。你不知道是否有上帝,生命的意义何在,不知道这个国家是否还值得自己去爱,在这悲惨世界,是该去追求精神财富还是为填饱肚子而奋斗。
首先我相信你的思想和灵魂的状态是正常的。不知道是否有上帝,不知道是否有善恶,远胜于确切地知道。五年前,如果你还记得,我应该说过当时的你笃信一个上帝,最重要的是你对何为善恶毫不怀疑。很自然地,你做了你认为是好的事,并开赴战场。五年来,在你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你一直在做“好事”:你开过枪,翻过高山,趟过草地,在营房和泥坑一样的战壕里摸爬滚打过,埋葬过战友或为他们包扎过伤口。渐渐地,你开始质疑善恶,怀疑你所从事的美好而光荣的职业原来是邪恶的,或者至少是愚蠢和荒谬的。
事实也是如此。显然,你当时如此确信的善不是正确的,坚不可摧和永恒的善;显然,你在那些日子里认识的上帝不是正确的上帝。可以推测,他是我们的议会和战争诗人专属的国家上帝,是那个扶着大炮,以黑、白、红为最爱颜色[1]的令人敬畏的上帝。他确实是一位神,一位强悍而巨大的神,比任何耶和华都要巨大;数百万血腥的战争祭品被献给了他,为了这献祭,成千上万人被开膛破肚;他比任何偶像都要嗜血和残暴,在血腥的祭祀中,国内的祭司——我们的神学家,对他吟唱着他们精心准备的赞美诗。在我们赤贫的灵魂和如此匮乏的、没有灵魂的教堂里,我们拥有的最后一点宗教的痕迹也被抹去了。有没有人停下来想一想,在那四年的战争中,我们的神学家们是如何葬送了他们自己的宗教,他们自己的基督?他们致力于为爱服务,却宣扬仇恨;致力于为人类服务,却把钱付给他们误认为是人类的当局。他们用诡计和花言巧语证明(当然不是所有的人,而是代言人),战争和基督教是完全相容的,一个人即可以成为最好的基督徒,也可以成为精于开枪和刺杀的专家。如果我们的国家教会不是为王室和军队服务的国家教会,而是上帝的教会,他们就会在战争期间给我们提供我们所极度匮乏的东西:人性的避风港,孤独灵魂的避难所,适可而止的永恒告诫、智慧、仁义道德……总之,他们会提供神圣的服务,但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我请求你们不要误解我!我没有责怪任何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过去的状况,而非指责。当下我们听到的都是指责和仇恨的呼声,这在我们国家是极不寻常的。今天,我们德国人像其他人一样学会了推卸责任的艺术,当我们遇到困难时就把责任推给别人。我是在攻击和指责这种态度,而不是别的。我们所有人都同样有罪,也同样无辜,因为我们的信仰如此脆弱,我们的专利官方正品上帝又如此残酷无情,以至于让我们丧失了区分战争与和平,善与恶的能力。所以你和我,德皇和牧师,都在扮演同样的角色;我们没有资格相互指责。
如果你现在想知道可以到哪里去寻求安慰,到哪里去寻求新的、更好的上帝,新的、更好的信仰。你必须意识到,在你当下的孤独和绝望中,这次决不能从外部的、官方的来源,从圣经、讲坛或王座上寻求启迪,也不能指望我。你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它。它就在那里,那里居住着比 1914 年爱国者的上帝更高尚更无私的上帝。古往今来的圣贤都宣扬他,但他不是从书本中来到我们身边,他住在我们的内心,除非他打开我们的心门,否则我们对他的所有知识都毫无价值。这个上帝也在你里身上,他尤其是在你们那些沮丧和绝望的人里面。不是那些因时代的苦难而生病的粗人,也不是那些对过去的神灵和偶像心存不满的人。
但是,无论你在哪里寻找,任何先知或老师都不能消除你内省的需要。今天,整个德国人民,我们所有的人,都处于你的处境中。我们的世界分崩离析,傲娇被打得稀碎,没钱没朋友。而现在,我们还固执地坚持我们可悲的老习惯,我们所有人——或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那个应该为这一切负责的恶棍。我们称他为美国,我们称他为克莱蒙梭[2],我们称他为德皇威廉,或者天知道还有什么,而我们所有的指责都是在兜圈子,令我们一无所获。责问这个人或那个人是否有罪是幼稚而愚蠢的。我建议我们现在就花个把钟头,反过来问问自己:“那我自己呢?我有什么罪过?我什么时候大放厥词、太傲慢、太轻信、自吹自擂了?我干了哪些可能有助于培养煽动乌合之众的媒体、民族耶和华宗教的堕落,以及让所有幻象忽然崩塌的蠢事?”
我们提出问题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时刻。我们看到我们虚弱、渺小、腐化而卑微。但还没被压垮。因为我们也看到这一切中并没有什么罪恶感。无论邪恶的德皇还是邪恶的克莱蒙梭都不应该受到谴责;无论是说成民主国家的胜利还是说成野蛮人被征服都对。内疚和无辜都是简单的幼稚,认识到这一点是我们进入新上帝殿堂的第一步。它不会告诉我们如何防止未来的战争或如何变得富有,但我们将学会一件事:停止将我们生活中的要事,我们的“罪孽”和良心问题,交给旧式的耶和华、高级警官或报纸编辑,而是在我们自己的心中解决它们。我们必须下决心长大成人。回顾我们的舰队、机器和金钱的损失,子孙后代可能会这样认为:一个熊孩子的漂亮玩具被夺走了;然后撒泼打滚了一段时间后,这个孩子振作起来,成为了一个男人。这就是当下我们必须要做的,没有其他办法。而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在自己的心中,自己迈出第一步。
既然你倾心于尼采,那就重读《不合时宜的沉思》中关于研究历史的利弊的最后几页。字斟句酌地读一读关于年轻一代注定要拆毁摇摇欲坠的伪文化并重新开始的那段话!这样的一代人的命运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苦涩,又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神圣!你们就是这样的年轻一代——你们这些今天在这个战败德国的年轻人啊!你们的肩上有这个重担,你们的心里有这个任务。
但不要把自己局限于尼采,或任何其他先知或向导。我们的任务不是指导你们,为你们指明方向,使你们的事情变得更容易。我们的任务只是提醒你们,有一位神,而且只有一位神;他住在你们的心中,你们必须在那里寻找他,与他对话。
[1] 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国旗由黑,白,红三色组成。
[2] 时任法国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