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奖的致谢词^[1]

（1946年）

通过这些文字，我想感谢那些在我获得歌德奖^[2]时向我表示祝贺的人们。在收到这些祝贺时，我的感受和想法是如此矛盾，以至于我很难将其充分地表达出来。我请我的朋友们宽容地接受这个状况。

毫无疑问，你们中的一些人对我接受这一荣誉感到诧异甚至不悦。说实话，我的第一个纯粹本能的反应并非接受，而是拒绝。我下意识的反应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接受它会给一个已经负担过重的老人带来相当大的精神压力，此外，这看起来像是与德国官方尝试和解的表现。如果把接受这个奖项作为一种从一个我经历其两次破产，并将我一生工作的心血托付给它并被其摧毁的国家的惩罚或和解，这在本质上将是荒谬和错误的。不，我在这刚开始的冲动中对自己说，我可以合理地期望和要求德国给予我简单的权利，使我从戈培尔^[3]和罗森伯格给我带来的耻辱中恢复名誉，找回我的工作成果或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以及有充分的理由索要对我的经济补偿。但是这个亏欠了我的德国已不复存在。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这个伟大的、令人费解的、反复无常的民族与我之间的爱恨情仇，是多么的矛盾和纠结啊！就在我必须决定是否接受这个奖项的前几天，又有一大堆侮辱性的信件从德国寄来，总之，我觉得它们充分表达了我与这个民族之间的关系，这个民族的语言一直是我的工具和精神家园，但是自 1914 年以来，我对他们在世界上的政治行为越来越不赞成，并经常加以评论。

但我刚开始理性思考这些最初产生的情绪反应时，一些正面的论据就出现了。这奖不是由那个已不复存在的“德国”要颁发给我的，而是由法兰克福这个意志坚定的民主老城颁发的，它带有明显的犹太文化印记，这个城市自圣保罗教堂的议会^[4]成立以来就被霍亨索伦家族^[5]彻底地深恶痛绝。这个议会在希特勒时期的压力下以真正的勇气光荣地完成了任务，而且它肯定很清楚，在选择给我颁奖的时候，它将与对我充满仇恨的信件的来源群体为敌，这些民族主义者虽然暂时被打败了，但绝不是从世界上消失了。

当然，如果这个奖涉及给我的任何物质利益，我是不会接受的。但看来情况并非如此，所以这笔钱将留在德国，并将被捐赠。

奖项和荣誉并不完全像我们早年所认为的那样。对我这个受益人来说，它们既不是一种乐趣，也不是一个值得庆贺的节日，更不是一种应得的奖励。它们是复杂现象的一个小的组成部分——主要是由于对所谓名声的误解造成，应该接受它们的本质：官方世界试图克服我在非官方成就面前的尴尬。对双方来说，它们都是一种象征性的姿态，是良好教养和礼仪的体现。

这个奖项是以歌德的名字命名的，这使得获奖者不可能觉得自己配得上它。以前的许多获奖者也不可能觉得自己配得上它。我们这些灾难时代过来的孩子，是不配把自己与歌德的诗，和歌德本人放在同一个水平上。不过，我还是会笑着回忆起他对德国人性格的某些看法，有时我觉得，如果歌德是我们的同龄人，他或多或少会同意我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两大病症的诊断。因为在我看来，人类的现状源于两种精神疾病：技术的自大狂和民族主义的自大狂。正是它们导致当今世界的面貌和形象，它们造就了两次世界大战及其后果，在它们的余威未尽之前，还将带来更多类似的后果。

抵制这两种世界疾病是今天人类精神领域最重要的任务和使命。为了这种抵抗，我献出了我的一生，成为了这溪流中的一朵涟漪。

道德方面就唠叨这么多。对我们这些老人来说，尤其是当我们身处乱世的时候，世界主要是一个道德现象和问题，它的面孔是狰狞而阴郁的。但是对一个孩子，一个虔诚的上帝信徒，一个诗人或哲学家看到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有着无数面孔的世界，其中一些面孔极具吸引力。如果今天我利用老年人的传统特权，唠叨了点道德上的东西，我请你们不要忘记，明天或未来的某一天，在坟墓的这一边或另一边，我可能会再次成为一个诗人、一个虔诚的信徒或一个孩子，世界和历史将不再让我觉得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再次成为一部永恒的神剧和画册。

也许当它完全放弃其积极的主导作用时，我们病入膏肓的欧洲将恢复到它以前的崇高地位，并再次成为一个安静流淌的水源，一个最崇高的记忆的宝藏，一个灵魂的天堂，其意义与我今天的朋友对“东方”这个神奇的词所赋予的意义大致相同。

[1] 本文德语原文名为：Danksagung und moralisierende Betrachtung，自赫尔曼·黑塞作品全集，第 14卷。

[2] 德语：Goethe-Preis，自是一项以德国作家歌德命名的极高荣誉的德国文学奖。自 1927 年开始每年在德国法兰克福颁发，1955 年后改为三年一次。许多获奖者都是德国作家，但也有在其他几个创造性和科学领域工作的人和其他国籍的人士受到了表彰。歌德于 1946 年获得此荣誉。

[3] 德语：Paul Joseph Goebbels，1897 年 10 月 29 日－1945 年 5 月 1 日，德国政治家，演说家。其担任纳粹德国时期的国民教育与宣传部部长，擅长讲演，被称为“宣传的天才”、“纳粹喉舌”，以铁腕捍卫希特勒政权和维持第三帝国的体制，被认为是“创造希特勒的人”。

[4] 它是 1848 年法兰克福议会的所在地，该议会是德国第一个公开和自由选举产生的立法机构。直到1849 年，国民议会还在教会中工作，为统一的德国制定了第一部宪法。圣保罗教堂在二战中被毁，它也是法兰克福战后重建的第一座建筑。

[5] Hohenzollerns，是欧洲的三大王朝之一，为勃兰登堡·普鲁士及德意志帝国的主要统治家族。霍亨索伦家族起源于士瓦本公国境内的黑欣根附近，其始祖布尔夏德一世在 11 世纪初叶受封为索伦伯爵。领地在今上内卡河、施瓦本山和上多瑙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