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吉日记的结尾

（1945年8月）

邮件不时地会带来一些倍感珍贵的惊喜，昨天就有一个——一包来自德国的信件！一个从斯图加特^[1]到瑞士来的人，给我带来了一些施瓦本区朋友的信件。他把这些信寄给了我，并提出要把我的回信带回去。这些不是来自陌生人随手写的信件，而是热切期盼的朋友们的来信。这些信中虽然没有关于我在德国最担心的事情的新内容，但在这些信中，一群杰出的德国知识分子第一次向我讲述了他们在经济崩溃后的经历和想法。不言而喻，这些朋友中没有一个是国家社会主义^[2]的支持者或受益者；他们从一开始就对危险保持警惕，并以深深的警觉目睹了希特勒权力的增长。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苦难中证明了自己，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职位和生计，遭受了监禁。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冷眼旁观，明察秋毫，但却束手无策，因为邪恶的力量越来越大，恶魔的行径越来越变态。从战争一开始，他们就怀着滴血的心，希望自己的民族被打败，并常常希望亡国。这一部分德国人的故事还没有被写出来；德国以外的人甚至没有人承认它的存在。我的一些保持通信的朋友以前是自由党人或南德民主党人，有些人是天主教徒，还有很多是社会主义者。

我相信这些知识分子的苦难，使他们成为当今欧洲最成熟和最有判断力的人，他们有些是有意识和故意的，有些是无意识和本能的，努力使自己摆脱一切与国家社会主义有关的事物。被围困在德国的法国人或意大利人，饥饿和痛苦的荷兰人或希腊人，饱受磨难的波兰人，甚至目睹同伴被折磨和被杀害的数十万的犹太人，在他们难以言喻的苦难中，所有这些民族都有一个优点：团结，命运共同体，讲同志情谊，对国家忠诚。在德国，希特勒的反对者和受害者被剥夺了这一权利，除了 1933 年以前组织起来的那些人之外^[3]，几乎所有这些人都被纳粹和集中营的地狱所杀害或吞没。只剩下少数未被组织起来的理性、善良的人。这些人越来越多地受到告密者的骚扰；他们生活在一个被谎言毒害的氛围中，周围的人被一种恶性的、对他们来说不可理解的狂热所感染。我相信，那些从那十二年的噩梦中^[4]幸存下来的人中的大多数已经崩溃，不再有能力积极参与德国的重建。但我也相信，他们可以为其人民的精神和道德觉醒做出巨大的贡献，迄今为止，他们甚至还没有开始对所发生的事情或他们自己的那份责任打开心扉。与广大人民的冷漠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从未失去意识的人的良知已经形成了对开放性伤口的敏锐感觉；这些人准备解决民族罪责的问题。

这些真正善良的德国人的所有通信都有一个共同点：对民主国家的人民现在亡羊补牢地对德国人进行的道德说教的语气做出强烈的反应。占领国在德国分发了一些经过有效删节的文章和小册子，其中包括 C.G.荣格的文章《集体罪责》^[5]。今天，德国人民中唯一愿意阅读这类言论的人的反应是极其敏感。毫无疑问，这些布道往往是完全正确的；不幸的是，它们没有影响到普通的德国民众，而只是影响到其中最优秀和最高尚的那部分人，他们的良知早就已觉醒了。

我无法向我的施瓦本区朋友，为这些我称之为布道文的东西进行辩护。我也不会去尝试这样做。总的来说，我对这些朋友是无权指责的。一个住在没有被炸弹炸过的房子里，每天都有饭吃的人，一个在过去十年里只是有过小麻烦和些不足道的烦恼，但甚至没有受到过暴力威胁的人，能对经历过各种痛苦的人说什么呢？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可以向边境那边的朋友提出建议。他们可能在其他方面远胜于我，但在一件事上，我的经验比他们的经验更久远。我多年前就与民族主义，所有的民族主义决裂了，不是在希特勒的统治下，也不是在盟军空袭的影响下，而是从 1914 年到 1918 年^[6]，从那时起我就反复验证并加强了我对民族主义的反对。因此，我觉得我能够给我在施瓦本区的朋友们写这封回信：

“在你们的信中，有一点我不完全理解，那就是你们对某些试图揭示你们民族的罪过的文章感到愤慨。这使我想向你们呼吁：不要忽略国家崩溃给你们带来的机遇！1918 年，你们由此获得了一个共和国^[7]，取代了专制的君主制。而今天，在普遍的苦难中，你们又有了一个机会，一个参与到人类进步的新阶段的机会。在这一点上，你们比胜利者和中立者都更有优势：你们看透了所有民族主义的疯狂；在你们的内心深处，你们早对它恨之入骨，你们有能力将自己从它那里解放出来。你们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这样做了，但还不够彻底。因为当你们在自己身上完成这一过程时，你们将对德国人民和集体的罪恶感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你们将能够阅读或倾听任何侮辱或挑衅整个民族的言论，而不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侮辱或挑衅。而你们，你们这些少数人，将在人类的价值上超越本名族和所有其他民族；你们将离‘道’更进一步。”

[1] 德国城市，靠近黑塞的故乡。

[2] 德语：Nationaler Sozialismus，这里指的是希特勒缔造的二战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实属于国家社会主义最为极端的形式——民族社会主义，希特勒政党的行为导致了国家社会主义被长期当作种族主义，纳粹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同义词。

[3] 1933 年，纳粹开始在整个德国对犹太人实施恐怖统治，德国犹太人组织建立了德国犹太人中央组织(Reichsvertretung der deutschen Juden)，以通过统一应对不断升级的纳粹迫害来更好地代表德国犹太人的利益。

[4] 从 1933 年纳粹开始迫害犹太人到作者写此文的 1945 年。

[5] 有关战争责任者的问题，是联邦德国“克服历史”道路上的第一道门槛。战后初期，盟军曾对此做出过区分。当时，行凶者的身份认定一方面被德国社会视作“胜利者的惩罚”，另一方面，德国一些知识分子还努力抵制盟军用以改造德国的“集体罪责”，试图通过各种理论学说撇清德国大众与二战的关系。——克服历史：德国二战反省的艰难历程，孟钟捷

[6]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

[7] 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国家在内乱中成立了民主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