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意志(1919 年)
自我意志
(1919年)
我爱的美德有一个,而且只有一个。我称它为自我意志。我无法让自己对我们在书中读到的和从老师那里听到的许多美德给予如此高的评价。的确,人类为自己设计的所有美德都可以归纳到一个主题下:服从。但问题是:我们要服从谁?因为自我意志也是一种服从。但所有那些被高度推崇和赞扬的其他美德,都是由服从人为的法则组成的。自我意志是唯一不考虑这些法则的美德。一个有自我意志的人服从的是另一种法则,即我认为绝对神圣的法则——他自身的法则,他自己的“意志”。
非常遗憾的是,自我意志的地位如此之低贱! 人们对它的评价好吗?哦,不,他们认为它是一种恶习,或者充其量是一种令人遗憾的反常现象。只有在用它拉仇恨的时候,他们才用它措辞雄辩有力的全名来称呼它。(仔细想想,真正的美德总是会引起对立和仇恨。苏格拉底、耶稣、乔尔丹诺·布鲁诺和所有其他有自我意志的人就是见证人)。当任何人在某种程度上倾向于将自我意志视为一种美德,或者至少是一种值得尊重的品质时,他就会给它起一个更容易接受的名字。“性格”或“个性”听起来不像“自我意志”那样粗俗,更不用说有罪了;“创意”在紧要关头也可以,尽管它通常只与被容忍的怪人、艺术家之类的人相关。在艺术领域,自我意志对资本和社会没有构成明显的威胁,它在创意的名义下受到高度重视;事实上,某种自我意志在艺术家中被认为是积极可取的,并得到高额奖励。然而,在其他语境下,我们今天的语言用“性格”或“个性”来表示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也就是说,这种东西可以被展览和装饰,但在每一个重要的场合,都非常小心地服从社会的法规。如果一个人有些自己的观念和看法,但并不以此作为自己的生活原则,就被大家说成是有个性。他以微妙的方式暗示自己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他有自己的想法。在这种温和的形式下,个性与虚荣心几乎无法区分,个性在一个人的有生之年甚至被视为一种美德。但是,如果一个人有自己的想法,并实际按照这些想法生活,他就失去了有利的“个性”证书,而只会被说成“任性”。但是,假设我们按字面意思来理解这个词。任性是什么意思?它意味着“拥有自己的意志”。
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它的意志。每块石头、每根小草、每朵花儿、每棵灌木、每只动物都按照它的“自我意志”生长、生活、运动和感觉,这就是为什么世界如此美好、丰富而美丽的原因。如同花不同于果实、橡树不同于桦树、马不同于鸡、锡不同于铁、金不同于煤……那是因为每件事物,无论其大小,都有它自己的“意志,”有它自己的法则,并坚定不移地遵循这一法则。
地球上只有两类可怜的被诅咒的生物,被排除在这个永恒的召唤之外,被排除在与生俱来的、根深蒂固的自我意志所安排的出生、成长、生活和死亡之外。只有人和他所驯服的家畜注定要遵守的不是生命和成长的法则,而是由人制定并不时被人破坏和改变的其他法则。而最奇怪的是,那些无视这些任意的法则而遵循自己的自然法则的少数人,却被尊为英雄和解放者——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一生中都受到迫害。同样的人类把对其任意法则的服从,赞作生者的最高美德,但却同时将那些藐视这些法则、宁死也不肯背叛其“自我意志”的人供奉在永恒的万神殿内。
“悲剧,”这个本是从人类的神话繁盛时代传承下来的崇高的、神秘的、神圣的词,被我们的记者如此畸形地滥用,它本象征着英雄的命运,因为他追随自己内心的指引,反对传统的法则而遭遇厄运。通过悲剧英雄,而且仅仅通过他们,人类一次又一次地洞察了他的内在,他的“自我意志”。一次又一次的有自我意志的悲剧英雄,向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懦夫表明,不服从人类的法则并不是粗暴地不负责任,而是忠于一个更高的、神圣的法则。换句话说:人类的群居本能要求顺应和服从——但为了他的最高荣誉,人类选出的不是温顺的人、懦弱的人、卑躬屈膝的人,而恰恰是有自我意志的人、是英雄。
正如记者滥用语言,把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故称为“悲剧”(对那些小丑来说,这就是“可怜”的同义词)一样,说我们可怜的士兵在前线被屠杀,是“英勇牺牲”,也是对语言的滥用——现在这种说法很流行,尤其是在居家过日子的多愁善感的人中间。当然,在战争中死亡的士兵值得我们最深切的同情。他们中的许多人做了伟大的事情,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最后他们付出了生命。但这并不能使他们成为“英雄”。对普通士兵来说,军官对他吼叫就像对一条狗一样,并不会因为杀死他的子弹而突然变成一个英雄,如果可以的话,就会有数以百万计的“英雄”,这本身就是一种荒谬。
听话的、乖巧的、履行职责的公民不是“英雄”。只有把他的“自我意志,”他的高尚的、自然的内在法则融入他的命运的人,才能成为英雄。诺瓦利斯(Novalis)说:“命运和气质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表达”,他是德国最深刻而又最不知名的思想家之一。但是,只有英雄才有勇气去完成他的命运。
如果大多数人都拥有这种勇气和自我意志,地球将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不,我们那些拿薪水的教师(也就是那些善于赞美历代英雄和其自我意志的人)说,世界会变得一团糟。但实际上,如果每个人都独立地遵循自己的法则和意愿,生活会更加丰富和美好。诚然,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些让我们可敬的法官今天如此忙碌的辱骂和无厘头的打斗行为可能不会受到惩罚。现在,一个杀人犯可能会被释放——但对于当下,尽管我们拥有各种法律和惩罚,这些行为状况不也发生了吗?另一方面,我们今天在我们如此有秩序的世界中目睹的许多可怕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疯狂的事情都是未知和以为不可能发生的,比如说国家之间的战争。
现在我听到当局说“你鼓吹革命”。又错了,这样的错误只有在群居的人中才可能发生。我宣扬的是自我意志,不是革命。我怎么会想要革命呢?革命是战争;像所有其他战争一样,它是“用非常手段延长政治”。但是,一个人一旦感到有勇气做自己,倾听自己命运的声音,就不会去关心政治,无论它是君主制还是民主制,是革命派还是保守派!他关心的是别的,其他的东西。他的自我意志,就像存在于每一株小草上的深邃的、壮丽的、神圣的自我意志一样,除了他自己的成长,没有其他目的。“自我主义”,如果你愿意那样说的话也成,但与那些贪图金钱或权力的肮脏的利己主义截然不同!
一个被赋予了我心目中的“自我意志”的人并不追求金钱或权力。他鄙视它们,但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美德的典范或一个听天由命的利他主义者。事实上,金钱、权力,以及所有人们为之疯狂并不惜射杀对方来占有的财产,对于一个已经走向自我的人,对于一个有自我意志的人,都是无意义的。他只看重一样东西,那就是自己身上的神秘力量,它要求他好好活着,并帮助他成长。这种力量既不能被金钱和权力所保留,也不能被增加,更不能被加深,因为金钱和权力是不自信者的发明。那些不信任自己内在的生命力的人,或者没有生命力的人,就会被驱使通过金钱这样的替代品来补偿。当一个人对自己有信心时,当他在这个世界上想要的只是在自由和纯洁中实现他的命运时,他就会把所有那些被严重高估的、过于昂贵的财产视为仅仅是附属品,也许拥有和使用起来很愉快,但绝非必要。
我是如此喜欢自我意志的美德啊!一旦你学会了珍惜它,就会发现它的重要性。一旦你学会了珍惜它,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它的某些部分,所有最值得称赞的美德都会奇怪地变得值得怀疑。
爱国主义就是其中之一。我并不反对它。对于个人来说,它可以升华出一个更大的情结。但是,只有在战争时期,这种幼稚的、荒谬的、不胜任的“延长政治时间”的手段才真正被视为一种美德。杀死敌人的士兵总是被视为比尽力耕种自己土地的农民更伟大的爱国者,因为农民从他的行为中得到了好处。而在我们奇怪的道德体系中,对拥有者有用或有利的美德总是受到质疑。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习惯于以牺牲他人的利益为代价来谋求自己的利益。因为,尽管我们不信任自己,但我们总是不得不觊觎属于别人的东西。
野蛮人相信,他杀死的敌人的生命力会传给他。所有的战争、竞争和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似乎都源于这样一种原始的信念。如果我们能把贫穷的农民至少看作是与士兵平等的人;如果我们能克服我们的迷信——即任何一个人或民族所获得的生命或生活的快乐必须要从另一个人或民族那里夺走,我们就会更快乐!
但现在我听到我们的老师朋友说:“这听起来很好,但现在我必须请你从经济角度客观地考虑这个问题!世界生产是……”
对此,我回答说:“不,谢谢你。经济观点一点也不客观,它是一块玻璃,人们可以通过它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例如,在战前,人们援引经济因素来证明世界大战是不可能的,或者即使爆发了战争,也不会持续太久。今天,同样以经济为由,我可以证明情况正好相反。不,让我们暂时忘掉这种幻想,从现实的角度来考虑!”
这些“立场”,不管我们怎么称呼它们,也不管宣称这些立场的教授有多大本事,都不能让我们有所收获。它们都提供了不确定的基础。我们不是计算器或任何其他类型的机器。对于一个人来说,只有一个自然立场,只有一个自然标准,那就是自我意志。自我意志的人的命运既不是资本主义也不是社会主义,既不是英国也不是美国;唯一让他活着的命运是他自己心中沉默的、不可言说的法则,这种自在的习惯使他很难去顺从,但对有自我意志的人来说,它就是命运和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