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图斯特拉的回归——给德国青年的一封信(1919 年)

查拉图斯特拉的回归
——给德国青年的一封信

(1919年)

曾经有一种德国人的精神,一种德国人的勇气,一种德国人的男子汉气概,它没有在喧嚣的人群或大众的狂热中彰显。这种精神的最后一个伟大承载者是尼采,他在德意志帝国初期的商业繁荣和如温顺的羊群般因循守旧的氛围中,成为了一个反爱国主义者和反德分子。在这本小书中,我希望提醒年轻的德国知识分子关注这个人,注意他的勇气和孤独,并以此将他们的思想从群情激奋(他们目前的哀怨声并不比其在那些“伟大的日子”里表现出的野蛮、欺凌的语气更令人愉快)转向一些简朴的事实和灵魂的体验。关于国家和集体,让每个人按照自己的需要和良知行事——但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他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将毫无价值。在我们贫穷且战败的德国,只有少数人开始意识到,哭泣和抱怨是徒劳的,应该像个男人一样为未来做好准备。只有少数人怀疑德国人的思想在战前就已经堕落得很厉害了。如果我们希望再次拥有能够确保我们未来的头脑和人才,我们就不能从无可救药的处于末端的政治方法和官方手段开始,而是要从人格建设的源头开始。这就是我这本小书的主题。这本书最初在瑞士以匿名方式出版(在那里印刷了几次),因为我不希望用一个熟悉的名字来引起年轻人的猜疑。我希望他们能在不带偏见的情况下考虑它,而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因此,我没有进一步的理由保持匿名。

赫尔曼·黑塞为第一个签名版所作的序言

当首都的年轻人中流传着查拉图斯特拉重出江湖,并在街道和广场上被看到的传闻时,有几个年轻人便去寻访他。这些年轻人经历了战争后回到家乡,在祖国的变化和动荡中饱经沧桑。因为他们看到重大的社会变迁正在发生,但这些事情的意义却模糊难辨,对许多人来说无法看清它们的节奏或缘由。在过去的岁月里,这些年轻人都曾把查拉图斯特拉视为他们的先知和向导;他们以年轻人特有的热情追捧有关他的文字;他们无论是在高山与原野中漫游,还是在夜晚的灯火阑珊处,都曾谈论和思考过他。而且,因为能首先和最有力地将一个人的思想转向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命运的声音是神圣的,所以他们将查拉图斯特拉视为神圣的。

年轻人在一条挤满了人的宽阔街道上找到了查拉图斯特拉。他贴着墙根,听着一个演讲者站在车顶上对人群口沫横飞的嘶吼。查拉图斯特拉微笑地听着,观察着人们的脸上的表情。他看着那些脸,就像一个年老的隐士在清晨关注大海的波浪和天空的云彩。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焦躁和困惑、哀怨、幼稚的焦虑,他看到了坚定和绝望者眼中的勇气和仇恨。他不厌其烦地看着,听着。年轻人通过他特有的微笑认出觉得像他。此时的他既不显老也不让人觉得稚嫩,他看起来既不像个老师也不同于出家人,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就像当他第一次从最初的黑暗中站起来时他自己的样子,是那么的卓尔不群。

然而,在纠结是否是他一会儿后,他们再次从他的微笑中确认了是他。他的笑容灿烂,但并不友善;坦率而又缺少和蔼。这是一个战士的微笑,但更是一个见多识广、不再以泪洗面的老人的微笑。

演讲结束后,人群开始在一片喧嚣中散去,年轻人走到查拉图斯特拉身边,恭敬地向他问好。

“主人,你回来了,”他们结结巴巴地说;“在我们最痛苦的日子里,你终于回来了。欢迎你,查拉图斯特拉,你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你会引领我们,你会把我们从这场最严重的危难中拯救出来。”他笑而不语,示意让他们陪着他,当他们出发时,他说“我的朋友们,我心情很好啊。我回来了!也许是一天,也许就一个钟头。我看到你们在演戏,看人演戏对我来说是件乐事。他们从来没像那时那样诚实。”

年轻人听到他的话,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感觉查拉图斯特拉的话里有太多的嘲弄,太多的轻蔑,太多的不以为然。当他的人民处于苦难之中时,他怎么能说是演戏呢?当他的国家被打败并面临毁灭的时候,他怎么能笑得出口?当下的一切,人民和演讲者在这个严肃的时刻,他们表现了自己的庄严和敬意……这一切对他来说怎么可以只是一个场面,仅仅是一个值得一看和得一颦微笑的东西?在这种时候,他难道不应该流下痛苦的泪水,悲痛到撕扯自己的衣服吗?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不是采取行动的时候吗?做些伟大的事?树立一个榜样?拯救他的国家和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明白,我年轻的朋友们,”查拉图斯特拉说,他猜到了他们未说出的想法,“你们对我心存不满,我也期望如此,但你们却让我吃惊。这样的期望总是与它们的对立面相伴;我们的一部分期待着什么,另一部分则期望着相反的事物。我的朋友们,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但现在来吧,你们希望与查拉图斯特拉交谈,不是吗?”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他们急切地喊道。

查拉图斯特拉微笑着说,“那么,我亲爱的朋友们,和查拉图斯特拉谈谈吧,听听查拉图斯特拉的话。站在你们面前的人不是一个煽动分子,也不是一个士兵,一个国王或一个将军;他是查拉图斯特拉,一位老隐士和小丑,是最后一笑和许多其他最后可悲的事情的预言家。我的朋友们,你们无法从我这里学到如何治理国家和收拾烂摊子。我也不能教你们如何驱赶牛群或安抚饥饿的人。这些都不是查拉图斯特拉擅长的艺术,也不是查拉图斯特拉所关心的。”

年轻人沉默了,失望的表情从他们的脸上掠过。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在先知身边,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话来回应他。最后,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人发话了;他的眼睛在说话时闪闪发光,查拉图斯特拉高兴地看着他。“那么告诉我们,”最年轻的那个开始说,“告诉我们你有什么要说的。因为如果你只是来嘲笑我们,嘲笑你的人民的苦难,我们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而不是和你一起走来走去,听你精彩的笑话。看看我们,查拉图斯特拉。我们所有人,尽管年轻,但都参加过战争,直面过死亡;我们没心情玩游戏和消遣。我们崇敬你,哦,主人啊,而且爱你,但比我们对你的爱更多的是我们对自己和我们的人民的爱。我们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当查拉图斯特拉听到这个年轻人说话时,面露喜色,带着善意,不,是温柔地看着他愤怒的眼睛。

“我的朋友,”他以他最灿烂的微笑说,“你不盲目地接受老查拉图斯特拉,没有去试探他,没有在你认为是他弱点的地方逗弄他,非常正确。你的不信任是多么正确啊,我亲爱的孩子!此外,我必须告诉你,你刚刚说了查拉图斯特拉喜欢听的那种很中听的话。你不是说:‘我们爱自己比爱查拉图斯特拉更多’吗?这样的直言不讳直指我的内心!让我很上头啊。我这条贼溜溜的老鱼,麻溜地就挂在你的钩子上了!”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呼喊声、大叫声和骚乱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听起来很既奇怪又令人不安。当查拉图斯特拉看到他的年轻同伴们的目光和思绪像野兔一样朝那个方向飞奔时,他改变了语气。突然间,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来自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它听起来就像年轻人第一次认识他那样,就像一个不是来自人类而是来自外星或神灵的声音,或者,更像每个人在内心偷偷听到的上帝的声音。

年轻的朋友们听到后,他们的思绪和感官被拉回到了查拉图斯特拉这里,因为现在他们认出了那个曾经在他们年轻时迸发的声音,就像一个未知的神灵的声音。

“听我说,我的孩子们,”他认真地说,主要是对那个最年轻的孩子说。“如果你们想听钟声,就别去敲打罐头盒。如果你们想吹笛子,就别把嘴唇贴在酒壶上。我的朋友们,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回想一下,我亲爱的朋友们,回想一下并记住:在那些热情洋溢的时刻,你们从查拉图斯特拉那里学到了什么?它是能让你精于算计的账房知识,还是能让你们混迹街头的江湖技能,还是能在战场运筹帷幄的军事智慧?我有没有给你们国王的建议?我有没有像国王、公民、政治家或商人那样对你们说话?不,如果你们记得,我只是如查拉图斯特拉那样说我的语言,我像一面镜子站在你们面前,让你们看到自己。你们有没有从我这里‘学到什么’?我曾经是一个语言老师或任何其他学科的老师吗?不,查拉图斯特拉不是老师,你们不能问他问题,向他学习,并记下大大小小的公式,以便在需要时使用。查拉图斯特拉是一个人,他就是你和我。查拉图斯特拉就是你们在自己身上寻找的那个人,那个直率的、没有被教育染污的人,他怎么可能想引诱你们呢?查拉图斯特拉见多识广,吃尽苦头,他过的桥比你们走得路都多,也吃过很多亏。但他只学会了一件事——他只为自己的那点智慧而自豪。他已经学会了成为查拉图斯特拉。而这正是你们想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但却常常缺乏去学习的勇气。你们必须学会做你们自己,就像我学会做查拉图斯特拉一样。你们必须戒掉去做别人或什么都不做的习惯,戒掉模仿别人的声音或把自己的脸蛋整得和别人的一样的毛病。因此,我的朋友们,当查拉图斯特拉对你们说话时,不要在他的话语中寻找智慧、艺术、公式和花架子;要寻找这个人的本质。从一块石头上你可以知道什么是坚硬,从一只鸟上你可以知道什么是歌唱。而从我这里,你可以学到什么是人和命运。”

就这样交谈着,他们步入城郊,在傍晚时分,在沙沙作响的树下,他们一起走了很久。他们问了他很多问题,经常和他一起笑,也经常对他感到绝望。他们中的一个人写下了查拉图斯特拉那天晚上对他们说的话,或者其中的一部分,并为他的朋友们保留下来。

这是他在回忆查拉图斯特拉和他的话时写下的内容:

命运之路

查拉图斯特拉对我们如是说。

有一样东西赋予人,可使他成神,并提醒他是一个神:了解命运。

我之所以成为查拉图斯特拉,是因为我已经了解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命运,我经历了他的生活。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命运,很少有人活出自己的生命。学会活出你的生命! 学会了解自己的命运!

你们一直在为你们民族的命运而哀叹。但我们哀叹的命运还不是我们自己的;它是一个外来的、敌对的命运,一个外来的凶神和邪恶的偶像,一个像黑暗中的毒箭一样向我们射来的命运。

学习不是来自偶像的命运;那么你最终会知道,压根没有偶像或神灵!正如孩子在女人的子宫里成长,命运也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成长,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样说:在他的思想或灵魂里成长。都是一回事儿。

正如女人与她的孩子是一体的,她对孩子的爱胜过世上的一切一样,你也必须学会爱你的命运胜过世上的一切。它必定是你们的上帝,因为你们必须是你们自己的上帝。

当命运从外部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它会把他放倒,就像飞来的箭矢把鹿放倒一样。当命运从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来到他身上时,它会使他强大,使他成为一个神。它使查拉图斯特拉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它使你必须成为你自己!

一个认识到自己命运的人从不试图改变它。改变命运的努力是一种幼稚的追求,它使人互相争斗和残杀。你们的德皇和将军们试图改变命运,你们也是如此。现在你们没能改变命运,感受到一种苦涩的味道,所以你们把它看成是毒药。如果你们没有试图改变它,如果你们把它当作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把它变成你们自己,它的滋味将是多么的甜美啊!所有的悲伤、毒药和死亡都是外来的、强加的命运。但每一个真正的行动,地球上一切美好的、快乐的和富有成果的东西,都是活生生的命运,是已成为自我的命运。

在你们漫长的战争之前,你们太富有了,我的朋友们,你们和你们的父辈们太富有了,吃得太胖了,撑得太饱了,当你们感到肚子痛的时候,你们本该在痛苦中认识命运,听从它的忠言。但是,你们只是些孩子,你们肚子里的痛苦让你们生气,你们想方设法认为饥饿和匮乏是你们痛苦的根源。于是你们出击了:去征服,为在地球上获得更多的空间,为你们的肚子获得更多的食物。现在你们战败回到了家,却没有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又开始哼哼唧唧,你们被各种疼痛所困扰;你们再次寻找那个对你们的痛苦负责的邪恶的坏蛋,即使他是你们的兄弟,你们也要准备崩了他。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不应该考虑考虑吗?难道你们不应该,哪怕就这一次,以更多的尊重、更胜的好奇心、更强大的男子汉气概来对待你们的痛苦,少一些幼稚的恐惧,少一些巨婴的哭闹吗?一旦你理解了它,或许你们的苦痛并不是来自命运的声音,或许这个声音会变得甜美呢?

还有一件事,我的朋友们。我听到你们对降临在你们的人民和你们的祖国身上痛苦和苦难的命运,不断地哀叹和呼喊。请原谅我,我的朋友们,我只是对你们所受的痛苦心存疑虑!你们所有的人——你、你还有你,都只为你们的人民和祖国受苦吗?这个祖国在哪里?它的头在哪里?它的心在哪里?治愈的方法从哪里开始?告诉我,昨天你们的担心是为了德皇,为了你们引以为豪的、非常神圣的帝国。今天这一切又在哪里?你们的痛苦不是来自德皇——如果是的话,现在德皇不在了,它还会如此痛苦吗?它不是来自军队或舰队,也不是来自任何被征服的省份或属地;这一点现在对你们来说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如果你们处于痛苦之中,为什么还要继续谈论民族和祖国,谈论所有那些伟大的、可敬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说起来很容易,不是很容易就落为空谈?究竟谁是人民?是那个街头的演讲者,还是那些听他演讲的人?是那些赞同他的人,还是那些挥舞着大棒把他打倒的人?你们听到那边的枪声了吗?人民,你们的人民在哪里?是开枪的还是被枪击的?是攻击的还是被攻击的?

你看,当我们坚持用“人民”这样笼统的大词时,人与人之间很难相互理解,更难理解我们自己。如果你们所有人——你,你,还有你——都深陷痛苦,如果你们的身体或灵魂生病了,如果你们感到害怕并有危险的预感——即便只是为了自娱自乐,即便只是出于为了健康的好奇心,为什么不尝试以不同的方式提出问题?为什么不问问你们痛苦的根源是不是你们自己?在过去的有段时间里,你们都相信俄国人是你们的敌人,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一会儿又变成了英国人,一会儿又是法国人,一会儿又是其他人,每一次你们都很笃定,每一次都是一出令人沮丧的喜剧,并以悲惨结局。但现在你们已经看到,痛苦的源头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不能通过指责敌人来治愈它——为什么你们再次忽略了寻找你们痛苦的源头:在你们自己身上。难道不是吗?让你们痛苦的不是人民,不是祖国,不是世界霸权,也不是民主,而是你们自己的心肝脾胃肾,是你们体内的溃疡或癌症。只是因为对真理和医生的幼稚恐惧,让你们假想自己的身体还很健康,但你们的人民却依然饱受病痛的折磨,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你们的好奇心没有被激发出来吗?对你们每个人来说,检查你们的疾病并尝试确定其病源,难道不是一个有益的修炼吗?

你们很可能会发现,你们的痛苦有三成或多半来自你们自己。所以,去洗个冷水澡,少喝点酒或尝试一些其他的疗法,而不是去琢磨怎么治疗祖国可能会是一个更好的主意。我相信,将痛苦转为获益,毒药转为命运的希望,是极有可能的,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难道不能做点什么吗?难道未来会没有希望吗?

如果你觉得抛下祖国去自我疗伤,会让你们感到卑鄙和自私。但是,我的朋友们,或许你们并不像你们所想象的那般正确。难道你们不认为,一个每个生病的公民都不把自己的病痛当回事儿,成百上千的病人都不试图去医治的祖国,可能会更健康,更兴旺吗?

啊,我年轻的朋友们,在你们年轻的生命中已学到了很多东西!你们当过兵,都曾无数次地面对过死亡,你们是英雄,你们是祖国的栋梁。但我恳求你们:不要满足于此!要好学不厌,发愤图强!并不时记住,正直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行动与受苦

“我们应该做什么?”你们问我。你们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也问你们自己。“做”——行动——对你们来说是如此重要,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这很好,我的朋友们,或者说,如果你们完全理解了行动是什么,那就太好了!

但是你看,“我们应该做什么?”这个问题的本质是——我们应该采取什么行动?这是个焦虑而幼稚的问题,让我看看你们对行动的了解有多少。你们年轻人所说的行动,我这个山中隐居的老家伙认为应该用一个非常不同的名词来称呼。我可以为你的这个“行动”想出无数滑稽或吸引人的词儿。我不需要琢磨很久,就可以把它整齐而有趣地变成它的反义词。因为它就是一个反义词。你的“做”是我所说的“做”的反义词。

压根就没有真正的行动,我的朋友们——你们只是听到了这个词,且听着感觉还不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已!没有一个真正的行动会是由一个首先问“我们应该做什么?”的人完成的。一个真正的行动是一束发自一个好太阳的光。如果这太阳不好,如果它还不健全,没有经过反复锤炼,或者更糟糕的是,如果它是那种焦虑地问自己应该做什么的太阳,那它永远不会发出光亮。真正的行动不等同于“做什么”,真正的行动也不可能是深思熟虑和巧妙的策划。很好,我将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行动。但首先,我的朋友们,让我告诉你们,你们所说的这个行动,这个“做”,对我而言是什么感受。然后我们将更好地理解对方。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想做的这个“行动,”发自探寻、质疑和徘徊中——这个行动是真正行动的反派和致命的敌人。因为你们的行动其本质就是——懦弱!请原谅我用了一个不愉快的词。我看到你们越来越愤怒,我从你们的眼中看到了我喜欢的表情——但是等等,请听我说完!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当过兵,而在你们当兵之前,你们或你们的父亲,都是商人或匠人。都在同样可悲的学校里被洗脑,都相信某些被认为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由诸神创造的对立面,即人与神之间是对立的,并推断出:人不可能成为神,神也不可能成为人。查拉图斯特拉找不到比打破你们坚定信仰的对立面——行动和受苦之间的对立面——更简单明了的方式,来向你们展示那些古老、神圣不可侵犯的对立面的可疑和卑劣的之处。

行动和受苦共同构成了我们的生活,它们相辅相成为一体。一个孩子生而就要受苦,出生要受苦,断奶要受苦,在这里受苦,在那里受苦,直到最后还要承受死亡之苦。一个人身上所有的优点,也就是他被赞美或被爱的地方,只不过是感觉好些的,正确类别的、活生生的受苦,这些统统都是受苦。善于受苦的能力不止占据了生命的一半,事实上,它是生命的全部。生亦是苦,长亦是苦,种子承受着土地的苦,根承受着雨水的苦,花蕾承受着开花的苦。

同样地,我的朋友们,人也要承受命运。命运是大地,是雨水和成长。命运使人受苦。

你们所谓的行动是对受苦的逃避,是不想出生,是对受苦的逃离!当你们或你们的父辈们,在商店和工厂里夜以继日地忙碌时,当你们听到锤子在敲敲打打时,当你们把大量的烟尘吹到空中时,你们或者你们的父辈称之为“行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反对你们的锤子,你们的煤烟,或者你们的父亲。但是,当你们把你们的忙忙碌碌说成是“行动”时,我忍不住要笑了。这不是行动,这充其量是对受苦的逃避。孤独是痛苦的,所以人们建立了社会。当你们听到内心的声音,要求你们过自己的生活,追寻自己的命运,自生自灭,感觉这很痛苦,于是你们逃跑了,用锤子和机器制造出各种噪音,直到这些发自内心的声音退去,灵魂陷入沉寂。这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老师,你们自己所做的。有人要求你们受苦,而你们却愤愤不平,你们不想受苦,你们只想行动!那你们都做了些什么?首先,在你们各种奇奇怪怪的职业中,你们向震耳欲聋的噪音之神献祭,让自己忙于你们的各种活动,以至于你们没有时间去受苦,去倾听,去呼吸,去汲取生命的乳汁和来自天堂的光。不,你们让自己必须积极,永远地积极,没完没了地折腾。而当这些忙忙碌碌最后被证明是徒劳无益的时候,当你们内心的命运非但没有成熟为甜美的果实,反而腐烂并变成毒药的时候,你们便开始了更积极的折腾。你们为自己创造了敌人,先是在你们的想象中,然后是在现实中;你们去打仗,你们成为了士兵和英雄。然后你们又被征服,你们经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苦难,做出了巨大的成就。那么现在呢?你们满足了吗?你们的心是快乐和平静的吗?命运对你们来说是甜美的吗?不,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苦,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吵着要采取更多行动,冲上街头,暴跳如雷,大喊大叫,选举议会,再次扛上枪……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你们永远在逃避受苦!在逃避你们自己,逃避你们的灵魂!

我听到你们的回答。你们问我,当你们的兄弟死在你们的怀里时,当你们的肉体冻结在地上或在外科医生的刀下颤抖时,你们所承受的难道不是受苦吗?是的,所有这些都是受苦——是你们因自己的顽固不化、不能容忍受苦、妄图努力改变命运而受的苦。那确是英勇的——就一个逃避命运、想要改变命运的人来说,是英雄式的。

要学会受苦是很难的。女人比男人更经常、更高尚地取得成功。向她们学习吧!当内心生命的声音响起时,要学会倾听!当命运的太阳与你的影子嬉戏时,要学会洞察!要学会尊重生命!学会尊重你们自己!

从受苦中汲取力量,从受苦中收获健康。总是那些貌似“健康”的人突然崩溃,被一阵风就刮倒了。这些都是没有学会受苦的人。受苦使人坚强;受苦使人平和。那些逃避所有苦难的人是孩子!我爱孩子,但我怎么能爱那些一生都想当孩子的巨婴呢?这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情况,你们在对痛苦和黑暗的恐惧中,从受苦中仓皇地逃到行动中。

看看你们在忙忙碌碌和乌烟瘴气的工作中取得了什么成就吧!你们还剩下什么?你们的钱连同你们懦弱的折腾挣得那点所谓的成就都不见了。而你们的所有活动又产生了什么样真正的行动?伟人,闪耀的英雄,真正行动的人在哪?你们的德皇[1]在哪?谁来接替他的位置?你们的艺术又在哪?能证明你们时代的作品在哪?伟大的、快乐的思想在哪?啊,你们受的苦太少了,还不足以产生任何美好和光彩照人的东西!

我的朋友们,因为真正的,美好的和光彩照人的行动,不是出自活动,不是出自忙碌的喧嚣,不是出自勤奋的敲敲打打。它生于孤独的群山,栖于寂静的绝顶。它生于你们尚未学会的受苦。

论孤独

我年轻朋友们,你们探寻能习得受苦能力的学校,命运的锻造厂。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不,你们永远在谈论人民,在大众的泥潭里打滚,你们不知道,你们只想和他们一起受苦,为人民受苦。我现在正在说的是孤独。

孤独是命运努力引导人们走向自己的道路。孤独也是人们最害怕的一条道路。一条充满恐怖的小径,有蛇和蟾蜍在沿途等待。那些独自行走的人,那些在孤独沙漠中探索的人:人们难道不是说他们误入了歧途,因为脑子有病才走上了那条邪路?还有英雄事迹:人们难道不是说因为他们认为最好奉劝自己不要走上这种事迹的道路,就好像他们是罪犯的杰作吗?

还有查拉图斯特拉本人——人们难道不是说他死于癫狂,而他所说和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是痴人妄语?而当你听到这样的谈话时,你难道不觉得血液涌向你的脸颊吗?仿佛你成为那些疯子中的一员会更高贵、更有价值,仿佛你为自己缺乏勇气而感到羞愧?

我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为你们唱一首孤独之歌。没有孤独就没有受苦,没有孤独就没有英雄主义。但我心目中的孤独并不是那些言情诗人或戏剧中的孤独,那里的喷泉在隐士的洞口滋啦啦地冒着甜美的气泡。

从童年到成年,只有一步,那独一步。在迈出这一步时,你脱离了父亲和母亲,你成为了你自己;这是走向孤独的一步。没有人能够完全迈出这一步。即使是最神圣的隐士,荒山中最暴躁的老熊,也会带着他的,或在他身后,有一条纽带将他与父母亲联系在一起,与亲朋好友们的爱和友谊温暖地联系在一起。我的朋友们,当你们如此热切地谈论人民和祖国时,我就看到这条带子从你们身上垂了下来,我就忍不住笑了。当你们的伟人谈到他们的“任务”和责任时,那根带子就挂在了他们嘴边。你们的伟人、领袖和演说家,从未谈论过针对他们自己的任务,他们从未说过对自己命运的责任!他们被一条线牵着,这条线把他们引向母亲,引向诗人在歌唱纯真童年的欢乐时所回忆起的温馨的一切。没有人能够完全割断这根纽带,除非是在死亡时,而且只有是在他成功地死于自己的死亡时。

大多数人,群众从未真正尝过孤独的滋味。他们离开父母,只是为了爬到妻子身边,默默地屈服于新的温床和新的纽带。他们从不孤独,他们也从未与自己交谈过。而当一个孤独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他们会害怕他,像厌恶瘟疫一样讨厌他;他们朝他丢石头,直到他远离他们才罢休。他周围的空气散发着星星的气息,那是寒冷的恒星空间的味道;他缺乏家中温床的柔软温馨的香味。

查拉图斯特拉有这种星星的气息,这种令人生畏的寒气。查拉图斯特拉已在孤独的道路上走出了很远。他上过习得受苦能力的学校,也找到了他命运的锻造厂,并在其中被千锤百炼。

啊,我的朋友们,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告诉你们更多关于孤独的事情。我很乐意诱使你们走上那条路,我很乐意为你们唱一首宇宙空间的冰雪狂欢之歌。但我知道,很少有人能在那条路上不受伤害。亲爱的朋友们,没有母亲照顾的生活是艰难的;没有家庭,没有人民,没有祖国,没有名声,没有世俗乐趣的生活是艰难的。在如此寒冷的环境中生活是很难的,那些已经开始走上这条路的人大多数都堕落了。一个人如果想体会孤独的滋味,想正视自己的命运,就必须能真正能做到不会被种种令你跌倒的可能所撼动。与人同行,与众人同行,即使经历苦难,你只需把自己投入到当天的“任务”中,即集体分配的任务中,就好过得多、令人宽慰的多。看看人们彼此在拥挤的街道上是多么的快乐,即便枪声四起令他们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但他们每个人都宁愿和群众一起死去,也不愿在寒冷的夜晚独自行走。

但是,我年轻朋友们,我怎能诱惑或引导你们呢?不是刻意选择孤独,而是要选择命运。如果我们内心有吸引命运的磁石,孤独自会来到我们身边。有许多人在孤独之路上走出了很远,有些已经走到了沙漠中,在一个可爱的泉水旁漂亮的隐居地过起了田园牧歌的生活。而另一些人则站在人群中,来自星星的冷风在他们头顶上萦绕。

但是,那些找到自己的孤独的人,不是绘画或诗歌中描绘的孤独,而是他自己的、独特的、命中注定的孤独的人是有福的。知道如何受苦的人是有福的! 心有磁石的人是有福的。命运降临在他身上,真正的行动来自他。

斯巴达克斯

你们问我如何看待那些用斯巴达克斯来为自己命名的人[2]

在你们的祖国所有那些为迎来更美好未来而努力的人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叛逆的奴隶。他们是那么的坚决,那么的直截了当!诚然,如果你们的资产阶级有连接其内在力量的最微弱部分的能力,你们的国家就有救。

但它不会被斯巴达克团所摧毁。他们拥有这个名字难道不奇怪吗,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一群没有受过啥教育的工人大老粗,他们鄙视念拉丁文的和受过教育的阶级,却让他们的一个领袖给他们起了个历史和博学殿堂里很讨嫌的名字。然而,他们从如此遥远的时代捞起的这个名字,难道就没有一点意义吗?

因为这个如此古老的新名字有一个好处:对那些理解它的人来说,它让人联想到一个结束和一个开始的转折点。就像那个古老的世界走到了尽头,我们现在的世界也必须走到尽头:这就是这个名字向我们表达的本意。它必须和所有美丽的、深受喜爱的、使我们与之相连的东西一起死去。但摧毁那个古代旧世界的是斯巴达克斯吗?还是拿撒勒的耶稣,还是野蛮人,还是成群结队的金发雇佣兵?不,斯巴达克斯是一位优秀的历史英雄;他有力地抖落他身上的锁链,勇敢地挥舞着他的大刀。但他并没有把奴隶变成真正的自由人,他只是在次要的角色上对他那个时代的统治阶级做出了贡献。

但是,别瞧不起那些握着红拳头、举着教科书中的名字的人[3],他们是被命运所感召,他们已经准备好面对厄运。尊重那些意志坚定的人身上的精神!绝望不是英雄主义——你们自己在战争中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绝望总比资产阶级卑鄙的恐惧要好,资产阶级只有在他们的钱袋受到威胁时才会诉诸于英雄主义!

他们所说的“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是众所周知的;这是一个来自古代炼金术士的厨房的古老配方,古老到已经有点近乎有趣。别在意他们所说的!但要注意他们的行动!这些人之所以能够采取真正的行动,是因为,即使只是通过一条不光彩的小路,他们也已经接近了命运的拐点。你们比他们有更伟大、更崇高的可能性,但你们仍然还趴在道路的起点。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而他们,我的朋友们,在一个重要的意义上优于你们,即所有那些为厄运做好准备的人都优于那些犹豫不决的后来者。

祖国和它的敌人

我的朋友们,你们为你们的祖国的衰败哀叹太多。如果你们的祖国必须沦陷,那么让它在没有呜咽声的沉默中死去,会更有尊严,更有男子汉气概!但是,你们从何处看到了这种衰败?还是你们的“祖国”对你们来说仍然只意味着你们的钱袋子和你的船队?或是你们的德皇?或是那些古老歌剧的辉煌?

如果你们所说的祖国是指你们中最优秀的人曾经爱过的东西,是你们的民族曾经使世界富裕和欢欣的东西,那么我不明白你们怎么会谈论衰败和厄运。你们在金钱、属地、船只和世界权力方面已经失去了很多,如果这些对你们来说是难以承受的,那就在德皇雕像的脚下自行了断吧,我会为你们唱一首挽歌。但别站在那里哭哭啼啼,恳求历史的怜悯。你们这些不久前还在唱着让世界更美好的德国精神之歌的人,现在别像群受惩罚的小学生一样站在路边,哭着求人怜悯!如果你们不能忍受贫穷,那就去死吧。如果你们没有了德皇和常胜将军的管理就无法管好自己,那就让外国人来管理你们吧!但是,我恳求你们,不要失去所有的羞耻心!

但是,你们抗议说,我们的敌人难道不凶残吗?难道在他们靠强力获胜中就没有奸诈和残忍?难道他们就不谈论权利和义务吗?难道他们在劫掠时就不谈仁义道德吗?

你们是对的。我不是在为你们的敌人辩护。我对他们没有爱。他们也和你们一样,在胜利中满是各种卑鄙的小阴招。——但是,朋友们,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呢?我们的任务是为无法解决的问题大声悲叹吗?在我看来,我们的使命是要么像人一样死去,要么像个人样地继续活着。而别像婴儿一样大声啼哭,而是要承认我们的命运,拥抱我们的苦难,将苦难转化为甜蜜的果实,在苦难中成熟。我们的目标不能是再次变得伟大、富有和强大,尽快地再次拥有坚船利炮。我们的目标不能是幼稚的妄想——难道我们没有看到坚船利炮、权力和金钱的后果吗?难道我们已经忘记了吗?

德国的年轻人啊,我们的目标不能用名字和数字来标记。我们的目标,就像每个人的目标一样,是与我们的命运融为一体。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无论我们是伟大还是渺小,是富有还是贫穷,是被人畏惧还是被人嘲笑,都将没有任何区别。让士兵委员会和弄笔杆子的工人们对这样的事情发表演讲吧!如果你们没有通过战争和苦难来认识自己,如果你们还决心改变命运,逃避受苦,如果你们拒绝成长,那就灭亡吧!

但是你们理解我,我可以从你们的眼睛里看到。你们在这个隐居山中邪恶的糟老头的苦口婆心中嗅到了安慰。你们记得他对你们说过的关于受苦、关于命运、关于孤独的话。在你们所遭受的苦难中,你们难道没有感受到一丝孤独的气息吗?难道你们对察觉微弱的命运之声的听觉没有变得更敏锐吗?难道你们不觉得你们的受苦可以开花结果吗?你们的受苦可以成为一种特权,一种对最高境界的召唤?我只是要求你们:当无限可能的事物摆在你们面前时,不要把自己束缚在目标上!不要在命运已经粉碎了你们昨天所有美好的目标的时候,再把自己束缚在某个目标上!上帝已经对你们发话了,我恳求你们不要为此感到丢人,你们要把自己看成是被挑中的,被召唤的,被遴选的!但不是为了这个或那个,为了世界的权力或商业,为了民主或社会主义而被选中。你们被选中在受苦中成为你们自己,在受苦中重获你们失去的属于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你们被选中呼吸来自星星的空气,从儿童变为成人。

别再哀叹了,我年轻的朋友们!别再掉幼稚的眼泪了,因为你们已经与你们的母亲和奶嘴分开了。该学会去啃吃苦者的面包,成人的面包,命运的面包!

然后,你们祖先中最优秀的人所憧憬和热爱的“祖国”将重新出现在你们面前。然后你们将从孤独中回到一个不再是马厩和猪栏的社区,回到一个人的社区,一个没有国界的领域,即你们祖先所说的神的国度。在那里,即使你们的国界变小,你们也会发现各种美德的空间。在那里,即使没有了将军,你们也会发现各种勇气的空间!

你们这些孩子啊,查拉图斯特拉无法抑制自己的笑声,因为他不得不这样安慰你们!

世界更美好

年轻的朋友们,当我从你们口中听到句话,让我感到很诧异——当它并没让我发笑时!就是“世界更美好”这句。你们曾经在你们的社团和人群中唱过这首歌;你们的德皇和所有的先知都特别喜欢这支歌:德国的灵魂啊……将使世界更美好……

朋友们,我们必须学会停止评判世界是好是坏,我们必须放弃那种奇怪的借口,即世界需由我们来改善它。世界经常因为谴责者昨晚没睡好或吃饱了撑得被谴责为不好的,又或转而被赞美为天堂,只因为赞美者刚刚吻了一个姑娘。

世界并不是为了变得更好而存在。你们也不是为了变得更好而存在,你们是为了成为你们自己而存在。你们是为了用自己特有的声音、音调、影子来丰富这个世界的。做你自己,那么世界就会变得更丰富和美丽!如果要做你自己以外的人,比如做一个骗子和懦夫,那么世界将会变得更糟心并似乎需要改善。

特别是现在,在这个奇怪的时代,世界更美好的歌子又被有心人站在房顶上唱起。难道你们听不出它听起来多么丑陋和肉麻吗?多么的麻木不仁,多么的难过,多么的蠢笨?而这首歌就像一个框架,可以装在任何画面上。它适合德皇和他的警察;它适合你们著名的德国教授,扎拉图-斯特拉的老朋友们!这首不伦不类的歌适合民主和社会主义,适合国际联盟和世界和平;它适合民族主义的废除,也适合新的民族主义。更糟心的是你们的敌人也在唱这首歌;你们就像两个合唱团,都想把对方唱到死。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无论这首歌在哪里响起,人们都会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钱包;这是一首关于自私自利的歌曲——唉,不是那种提升和强化自我高尚追求的歌曲,而是那种依赖于金钱、财富、虚荣和妄想的自我追求。当人对自己的自我追求感到羞耻时,他就会打着让世界更美好的幌子。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们,世界是否曾经被改变得更美好过。也许它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好,也像现在这样坏。我不知道,我不是一个哲学家,我对这个方向的好奇心太少。但我知道:如果世界曾经被改变得更美好过,如果它曾经被变得更富有、更有活力、更快乐、更危险、更有趣,这不是改革者的工作,不是改善者的工作,而是真正的自我追求者的工作,我非常希望你们也在其中。那些认真和真正自我追求的人,他们没有目标,没有目的,他们满足于生活和做自己。他们受了很多苦,但他们是自愿受苦的。他们是自愿生病,只要他们能有幸死于自己的死亡,那他们自己到来的死亡,是他们自己的!

通过这样的人,世界也许现在和将来都会变得更美好——就像秋天的日子因为一点儿云彩、一点儿褐色的影子、一只迅速飞过的鸟儿而变得更美好。没有理由相信,世界需要的改善会比它从几个人中所能获得的改善更多——不是几头牛儿,也不是一群人,而是就那么几个人,几个稀罕得就像飞翔的鸟儿或海边的树那样——仅仅因为他们这几个让我们欢欣鼓舞的生命的存在。我的年轻朋友们,如果你们有野心,如果你们想争取荣誉,那就争取这种荣誉吧!但是,这种争取是危险的,它可能会使你们的生活陷入困境。这种努力是危险的,它会导致孤独,而且很容易使你们失去生命。

关于德国人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德国人这么不招人待见,这么被人深恶痛绝,这么被人畏惧,这么被人鄙夷不屑?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在你们带着这么多士兵和这么好的愿景参加的这场战争中,一个又一个国家慢慢地但义无反顾地投奔了你们的敌人,抛弃了你们,让你们陷入困境?

是的,你们注意到了,你们带着深深的愤慨注意到了,你们为被如此抛弃、孤立和被误解而感到骄傲。——但听我说,你们并没有被误解!是你们自己不明白,是你们自己搞错了。

你们这些年轻的德国人总是以你们不具备的美德为荣,而把你们的敌人从你们那里习得的恶习归咎于他们。你们总是谈论“德国人”的美德;你们认为,忠诚和类似的美德就像你们的德皇或你们的人民发明的一样。但你们自己并不忠诚;你们对自己不诚实,而这正是你们满世界拉仇恨的原因。你们说:不,是我们的钱,是我们的成功!也许你们的敌人也这样认为,也许他们同意你们店主的逻辑。但真正的原因总是比人们想象的要深一些,特别是比那些没有想象力的商人的仓促判断要深一些。也许你的敌人确实羡慕你的钱,也许这引起了他们的嫉妒,但也有一些成功是不会引起嫉妒的,全世界都为之欢欣鼓舞。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成功,为什么总是其他类型的成功?

因为你们对自己不诚实。你们扮演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在你们的德皇和理查德·瓦格纳[4]的操办下,你们把“德国人的美德”变成了一部歌剧,除了你们自己,世上没人把它当回事儿。在所有歌剧浮华的背后,你们让自己的黑暗、奴性、自大狂妄的本能横行无忌。你们总是把上帝的名字挂在嘴边,却把手按在钱包上。你们谈论秩序、美德、组织,只意味着赚钱。而你们总是把同样的诡计归于敌人,从而暴露了自己。你们说,听听他们是如何谈论美德和正义的,看看他们在现实中做了什么。当一个英国人或美国人发表了精彩的演讲时,你们互相眨眼示意,因为你们知道这种演讲背后的隐喻。但如果不是通过你们自己的心,你们怎么会知道呢?

很好。告诉我,我伤害了你们。你们不习惯于被伤害,你们习惯于互相拍打求安慰。你们有敌人可以谩骂,可以向他们发动侵略;你们总是对的,敌人总是错的。但我要对你们说:如果你们想站在生命一边,在这个世界上走自己的路,你们必须能够承受苦难并能为它受苦。世界是一个寒冷的地方;它不是一个你可以坐享永恒的童年和庇护的温暖的家和猪栏。这个世界是残酷而不可估量的;它只爱强者和能人,它爱那些坚持自我的人。其他人只能取得短暂的成功——自德国精神衰落以来,你们用你们的商品和组织所取得的那种成功!这就是你们的成功。这种成功现在变成了什么?但现在也许你们的时代已经到来。也许命运的召唤声大到足以使你们的意志紧张起来——不是为了更多无谓的烦恼喧嚣,不是为了再次逃避生命的神秘意义,而是为了新的男子气概、直面自己的信心、真理和对自己的忠诚。

因为,我的朋友们,在我所有的愤怒责骂中,这一点一定已经传递给你们:我爱你们,我对你们有相当的信心,我在你们身上感觉到了未来——相信我,我这个老隐士和天气预测大师,我有一种敏锐的、经过多次考验的嗅觉。是的,我相信你们——在你们身上,在德国人民身上,有一种我相信并一直深爱的东西。这是一种尚不能看到的东西——一种未来的可能性,一种诱人的会在千百朵云彩过后闪现的期许。我相信它,正因为你们仍然是孩子,因为你们做了那么多幼稚的事情,因为你们带着你们漫长的、非常漫长的童年。啊,要是这童年有一天能长成男子汉就好了! 如果有一天这种轻信能变成自信,这种温柔能变成善良,这种古怪和感性能变成阳刚的自我意志,那就太好了!

你们是世界上最虔诚的人。但你们的虔诚创造了怎样的神灵! 德皇和教官!而现在,代替他们的将是这些新的向世界传递好消息的人!

愿你们学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求上帝! 愿你们有一天能像以前敬畏王子和旗帜一样敬畏这个神秘的东西,敬畏自己的这个未来!愿你们的虔诚有一天不再跪拜,而是用强壮的、有男子气概的、训练有素的双腿站立起来。

你们和你们的人民

你们仍然是不信任我的,我的朋友们;你们经常斜眼看我,我知道是什么让你们不高兴,让你们在我身上感到不安:你们害怕查拉图斯特拉这个魔笛手会引诱你们离开你们所爱的人,你们所珍视的人!我知道,你们是在害怕。难道不是这样吗?我猜得不对吗?

你们的老师和书本教导了两条教义:一条是人民或国家就是一切;第二条则是如何颠覆第一条。

但是查拉图斯特拉从来没有当过老师;对他来说,你们的教义充其量只是可笑的。亲爱的朋友们,是做国家还是做个人,这个选择权不在你们手中。从来没有人通过阅读关于如何到达成为男子汉的孤独绝顶的小册子,并决定朝这个方向前进而达到这些顶峰。

但是,如果,我的年轻朋友,我问你们。你们的民族如此渴望什么?它的需求是什么?你们会说:我们的人民需要行动,我们的人民需要的是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知道如何行动的人!

就这样吧,我的朋友们,但不管是为了你们自己还是为了你们的人民,请记住是什么引起了真正的行动,是什么唤醒了冷酷的、令人悸动的、强悍的自我意志,是什么唤醒了如清晨时的充沛精力,让真正的行动就像闪电从云中迸发。你们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你们不记得了吗?

朋友们,你们的人民和其中的每个人所需要的是那些已经学会做自己的人,那些已经认识到自己命运的人。只有他们才能成为他们人民的命运。只有他们拒绝满足于演讲和法令以及缺乏勇气和担当的官僚机构。只有他们才有勇气,才有活力,才有健康的、快乐的、笑对困难的幽默感,才能产生真正的行动。

你们德国人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习惯于顺从。你们的人民是如此轻易、如此心甘情愿和兴高采烈地服从和恪守各种规章制度。于是各种告诉你该做什么,尤其是不该做什么的告示牌,像茂密的森林一样被插满了你们的国家。如果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停滞,这么长时间的令人疲惫的等待,这样一个民族能否再一次听到人类的声音?如果它听到的不再是法令和规定,能否再次听到内心力量和信念的调子?如果它应该再次见到行动,不该是最居高临下的命令和最谦卑的执行,能否是像希腊女神一样从他们父亲的头顶迸发出光彩夺目的行动?

我的朋友们,请永远记住这一点,永远不要忘记一个民族所渴望和渴求的是什么! 永远不要忘记,真正的行动和男子汉气概不是在书本或公开演讲中可以找到的。它们栖于寂静的绝顶,而通往它们的道路是通过吃苦和孤独,通过心甘情愿的吃苦和自觉自愿的孤独。

而且与你们那些向四面八方嘶吼:“快!快!马上行动起来!世界在水深火热,祖国在生死关头!”的演讲者不同,我向你们呼吁:莫慌,无甚大事!但请相信我:如果你们能慢慢来,如果你们让你们的意志、你们的命运、你们的行动成熟起来,祖国就不会受到伤害!草率,就像准备好的服从一样,是那些不是美德的德国美德中的一种。

孩子们,不要这样垂头丧气!不要让老查拉图斯特拉笑话!

生在这满是狂风暴雨的新时代是一种灾难吗?难道这不是你们的幸运吗?

辞行

而现在,我的朋友们,我向你们告辞。你们知道,当查拉图斯特拉向他的听众告别时,他并不要求他们对他保持忠诚,成为他的好弟子。

你们决不能崇拜查拉图斯特拉。你们也不要试图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在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仍处于童年的深度睡眠中的隐藏的存在。把它唤醒吧!在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感召,一种意志,一种自然的冲动,一种对未来的、新奇的、更高层次的渴望。让它成长,让它发出更强的声音,让它茁壮成长!你的未来不是成为这个或那个;不是金钱或权力,不是在你们的职业上获得知识或成功——你们的未来,你们艰难危险的道路是:走向成熟并找到你们自己的上帝。德国的年轻人们,没有什么比这更难的了。你们一直在满世界地寻找上帝,但从来没有在你们自己身上找过。他不在别的地方,除了你们内心的上帝,没有别的上帝。

如果我再回来,我的朋友们,我们就聊些其他的事儿,聊些更开心、更愉快的事儿。然后,希望我们将平起平坐,像男人一样并肩同行,但我们每个人都是强大的而自立的存在,除了自己和有益于让自己更强大和更勇敢的这个财富外,这世上再无它物可依赖了。

现在走吧,回到你们初见我的那个有演讲者的那条街上吧。忘记这个来自山区的陌生人对你们说的话。查拉图斯特拉从来不是一个向导。他一直都是一个小丑和一个喜怒无常的流浪者。

不要让任何演讲者或老师,无论他是谁,在你的帽子里放一只蜜蜂[5]。在你们每个人的帽子里都只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并有必要去倾听的蜜蜂。临别时,我对你们说。倾听那只蜜蜂的声音,倾听来自你内心的声音!当这个声音消失时,要知道一定有些事是不对头,不正常的,一定是你走错了路。

但如果你的蜜蜂说话了——那就听从它,跟随它的每一个指示,甚至进入最遥远和最寒冷的孤独,甚至深入最黑暗的命运!

[1] 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

[2]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德国社会民主党即已分成左、中、右三派。大战爆发后,右派公开支持资产阶级政策。以卡尔·李卜克内西、罗莎·卢森堡等人为首的左派坚持马克思主义,反对帝国主义战争,批判右派领导人对工人阶级事业的背叛,主张重建工人阶级的国际组织。因 1915 年出版杂志《国际》被称为“国际派”。1916 年 1 月 1 日,该派在柏林召开全国代表会议,通过了卢森堡起草的《国际社会党人的任务提纲》,坚持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的国际团结,主张反帝反战,清除资产阶级民族主义对无产阶级的影响,决定出版刊物《政治书信》。1916 年 1 月 1 日,在“国际派”会议上,以古罗马奴隶起义领袖斯巴达克斯的名字发表了政治通信,该刊物后称《斯巴达克书信》,左派即称“斯巴达克团”。一月会议为其成立标志。“斯巴达克团”的组织成员自称斯巴达克斯。1917 年 4 月作为一个派别,组织上加入中派的独立社会民主党。积极领导和推动德国十一月革命,提出建立苏维埃政权,实现社会主义革命的目标。1918 年 11 月11 日改组为斯巴达克联盟,批判德国独立社会民主党领导人支持艾伯特政府的妥协政策。1918 年 12 月30 日—1919 年 1 月 1 日,德国共产党成立大会在柏林举行。出席大会的有来自全国 46 个地方组织的 83名代表。威廉·皮克主持了这次大会。李卜克内西作了《关于独立社会民主党的危机和建立德国共产党的必要性》的报告。罗莎·卢森堡做了关于党章和政治形势的报告。大会通过的党纲指出,必须“用无产阶级的革命暴力反对资产阶级的反革命暴力”,“革命的任务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大会确定由斯巴达克联盟中央委员会行使德共中央委员会职权。成立不久,于 1919 年 1 月就遭血腥而残酷的镇压。

[3] 当时斯巴达克团有制作过象征革命的红色拳头打碎旧势力和印有组织名的海报。

[4] 德国浪漫主义作曲家。

[5] 俚语,意思是给某人一个建议或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