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后的白日梦(1918 年 3 月)

收工后的白日梦

(1918年3月)

在我担任政府部门的副秘书一职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处境,变得与那些几年前不得已戒掉嗜好,并从此被束缚在工作中的大多数人差不太多。几天来,工作让我们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我们带着它睡觉,带着它起床,我们为自己的部门操碎了心,我们为寻找更简单高效的工作方法而竭尽全力,抛除我们所有的个性投入到这时代的滚滚熔炉中。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刻,我们内心深处的那个神学家所说的“原始本能”——在体内蠢蠢欲动,就像一个试图从麻醉中醒来的,还无法完全控制自己四肢和思想的人。

这就是我那天的感受,当时我从办公室漫步回家,腋下夹着一捆卷宗。阳光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混合着不知在何处开花的榛子树的香味。就在刚才,在有轨电车里,我的思绪还在忙着处理我的那堆战俘问题,还在琢磨打算在晚饭后写的信件和备忘录。现在我正在离开这个城市的路上,突然我的思绪不再是战俘、审查制度、纸张短缺或难搞的贷款。弹指间,我瞥见了我们无忧无虑时的世界。胖嘟嘟的乌鸫在光秃秃的树篱间飞来飞去,农场边上的椴树把它们的枝条细细细密密地印刻在春日里蓝天白云的天空中,在田野的边缘,阳光投射到核桃树干覆盖着的茂盛的苔藓上,到处都是一丛丛闪闪发光的新绿。我公文包里的和脑子里的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在我散步的那一刻钟里,我不是生活在我们所谓的“现实”中,而是生活在我们内心深处感受到的真实而美丽现实中。我做了孩子、恋人和诗人们所做之事,我忘记了所有的理性和目标,任由自己的灵魂在可爱、多彩的梦境中游荡。

白日梦!它们就在我眼前掠过,当我注视它们时,看到了一些我头一次想到的,让我倍感新奇的玩意儿。我发现了一种纯粹、天真、无瑕的利己主义,一个被自我满足的利己世界和私欲所围绕的未来图景。它与战争与和平无关,与交换囚犯无关,与未来的艺术、社会、学校制度或宗教无关。这种关注没有抵达灵魂深处,它们只是浮于感官表面。这一回,我的本心丢掉了面具,原来他就是个孩童,他所有的欲望都与他自己和他的小确幸有关。

我做了一个美妙的梦,梦见和平到来了,所有人都走出了院子,阳光灿烂,我可以完全地随心所欲。

我在梦中经历了三件事。首先,我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双脚浸在水中,嘴里叼了根草棍儿,眯缝着眼,哼着小曲儿。我不时地想回忆起所哼的是什么曲子,但觉得这太费心了,管它是啥呢。我继续哼哼,直到自个儿烦了,便把双脚伸到水里扑腾。温暖的阳光让我昏昏欲睡,突然间一切的自由感受都回到了我身边。天哪,我现在是自由的,我是自己的主人,我可以做任何我喜欢的事情。我躺在沙滩上,四方天下,唯我独尊。一个鲤鱼打挺,发出一声印第安人的战吼,然后一个猛子扎进蔚蓝的海里,溅起好一片水花。我飞快地划着水,尽情畅游。直到觉得饿了,便跑到沙滩上,甩掉头发上的水,躺在了打开的背包旁边。我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片厚厚的面包,是战前那种品质极好的黑面包,还有一根香肠——我们小时候在学校野餐时带的那种香肠,再加一大块瑞士奶酪,一个苹果和一块巧克力。我把所有这些东西摊开在面前,贪婪地看着它们,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然后……当我狼吞虎咽时,一种遥远的、被遗忘的童年幸福从面包和香肠中流淌出来,完全吞噬了我。

但没过多久,梦境转场。现在我正襟危坐在一个凉爽并可以俯瞰花园的房间里,窗户上树影婆娑,我膝上抱着一本书,正完全专注在阅读上。我不知道这是本什么书,只知道它是本和哲学有关的书——但不是康德或柏拉图,更像是安吉鲁斯·西里修斯(Angelus Silesius)的作品。我孜孜不倦地读着,内心完全沉浸在自由自在、不疲不累、废寝忘食,美妙且绵绵不绝的,不可言喻的心流的喜悦中。书中的很多观点与我不谋而合,我就这样在阅读的冥想境界中,慢慢地翻动书页。窗外一只金褐色的蜜蜂在嗡嗡地唱着歌,仿佛对这一整个的寂静的世界,只想表达它饕餮般的平静和满足。

我又不时地从远处或屋内,缥缈地听到雅致高贵的小提琴或大提琴的声音。渐渐地,它们变得更加真实响亮,我的阅读和思考转变成了一种基于听觉的沉浸式的奢侈享受。莫扎特的乐章支配着一个充满平静祥和,而又纯洁的世界。

我的梦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仿佛我这一生都坐在南部山谷葡萄园边矮墙旁的一张营椅上。我的膝盖上放着一块小画板,左手拿着便携调色板,右手拿着画笔。在我身边,我的手杖插在柔软的地面上,我的背包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些拧巴着的小颜料管。我拿出一个,拧开盖子,无比喜悦地在调色板上挤出一点最纯净的钴蓝,然后是一些白色和为晚上的空气准备的精致的维罗纳绿[1],以及最单纯的一撮土耳其红[2]。我久久凝视着远处的山脉和金色的晚霞,然后将一点群青[3]混入红色中,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因为这幅画必须是无限精致、轻盈和大气的。迟疑片刻后,我的画笔以快速的圆弧笔触,在蓝色中画了一片带有灰紫色阴影的发光的云。前景的绿色和栗子树的叶子开始相互映衬,并与背景的红色和蓝色形成一种和谐的感觉。这些颜色带来的友好和讨喜的感受,以及它们的吸引力和敌意都喷薄而出,很快我体内所有的生命力都汇聚到了我膝上的小画板上。这个世界所有需要对我倾诉的和对我做的,需要向我忏悔和请求我原谅的,以及我对这世界的一切,都在这白色和蓝色,在大胆欢快的黄色和甜蜜宁静的绿色中热烈而静谧地躺在那里。我感到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那份快乐和负担。只有在这,我才感觉是在自己家里。在这有属于我的快乐,在这里我是国王,在这里我可以幸福地对整个官方世界漠不关心,置之不理。

一个影子落在我的小画上,抬头一看,我正站在自己房子的外面。梦,醒了。

赫尔曼·黑塞蒙塔尼奥拉博物馆官方网站展示的黑塞作画的照片
https://www.en.hessemontagnola.ch/gallery/painter
拍摄:Martin Hesse Erben
© Hermann Hesse Editionsarchiv, Offenbach am Main

[1] 维罗纳绿是一种无机颜料,来源于矿物青瓷和海绿石。即所谓的绿土颜料,从拜占庭时期和早期意大利湿壁画开始,土绿是水彩画家喜爱的颜料,其他用水的媒介绘画中也常使用。

[2] 土耳其红是古代欧洲画家曾大量使用土耳其红——一种特有的茜草植物根茎萃取,鲜艳,但略浅。

[3] 群青是最古老和最鲜艳的蓝色颜料,鲜亮的蓝色微微透着一点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