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佬

（1918年1月）

最后，上帝一声叹息，发出了大洪水，从而了结了以血腥的世界大战而告终的地球历史。大水深表同情地冲走了亵渎这个古老星球的一切，沁满鲜血的雪原和布满大炮的山脉，遍地腐烂的尸体和哀悼他们的人们，那些嗜血成性的屠夫，那些被饿得发疯的饥民……

蔚蓝的天空温柔地俯视着这个变得光滑无比的地球。

欧洲借助工程技术，一直挣扎到最后。几个星期以来，欧洲一直在顽强地自保以抵御缓慢上升的洪水。起初是修建巨大的堤坝，数以百万计的战俘在上面日夜工作；然后是以惊人的速度码起来的人工土丘，其基础部分看起来像巨大的梯田，到高处逐渐变细成塔楼。人们撤退到这些塔楼，以他们那种感人的英雄主义信仰坚守到最后。先是欧洲，然后是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但在最后为数不多的塔楼上，探照灯仍然向温润的暮色投射着它们耀眼的光束，而大炮则以优美的弧线将炮弹从一个塔楼抛向另一个塔楼，英勇的炮火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刻。

最终，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唯一幸存的欧洲佬靠救生圈在水中漂流，用他最后的力气来记录最后几天的事件，因为他希望未来的人们知道他的祖国比它的敌人多活了几个小时，以证明他的国家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这时，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出现在灰色的地平线上，慢慢接近了疲惫不堪的欧洲佬。他高兴地认出是诺亚方舟，刚瞥见甲板上站着一位飘逸着灰色胡须的慈眉善目的长者后，就昏了过去。一个体格健壮的非洲人将他从水中捞起。不久后他睁开眼睛，那个他刚瞥见的长者——诺亚船长，正站在那里为自己圆满完成了使命而微笑——现在地球上每一种生物的样本都得到了拯救。

方舟随风在水中飘荡，在等待洪水退去的过程中，欢乐的气氛渐渐回到了船上。成群结队的鱼儿跟在船尾，五彩缤纷的鸟类和昆虫在露天甲板上成群结队，每一种动物和每一个人都为自己被拯救并保留下来迎接新的生活而欢欣鼓舞。花斑孔雀尖锐的晨啼声掠过水面，大象开心地高高举起它的鼻子向自己和妻子喷水；蜥蜴慵懒地躺在阳光下的木头上，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印度人用他的鱼叉迅速地把闪闪发光的鱼儿从无边的洪水中捞起；非洲人用干木棍摩擦生起火堆，并兴高采烈地用手掌在他丰满的妻子的大腿上打出有节奏的鼓点。印度人双臂交叉，笔直地站着，喃喃自语着古老的创世之歌。爱斯基摩人躺在太阳下晒得汗流浃背，当一只温顺的貘不停地嗅着他时，他便眯着小眼睛笑了起来。小个子的日本人给自己削了一根木棍玩起了杂耍，一会儿用鼻子顶着，一会又换到下巴上，小心地保持直立的棍子的平衡。欧洲佬也没闲着，用随他一起被打捞上来的写作工具编制了一份现存生物的清单。

团体和友谊也渐渐形成了，每当有争吵的苗头时，诺亚船长就会迅速挥手制止。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是友善和愉悦的，除了欧洲佬依然保持冷漠，忙于他的写作。接下来，不同种族的人类和动物共同设计了一个找乐子的项目——绝活表演秀。每个参与者都想争当第一，而船长负责组织比赛。他把他的乘客们分成不同的小组：大型动物、小型动物和人类。首先，每位选手必须发言，向大家介绍自己的绝活，然后再进行表演展示。

这场精彩的比赛持续了很多天，因为时不时会出现这个组的成员会突然停下他们正在做的事情，跑去围观另一组的表演。上帝的每一个创造物都不遗余力地亮出各自的绝活，让人目不暇接。他们是如何欢笑，如何歌唱，如何欢呼，如何鼓掌，如何跺脚，如何叫好！尽显生命的纷繁芜杂，精彩纷呈。

黄鼠狼跑得很轻快，云雀的歌声婉转动听，骄傲的火鸡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松鼠以难以置信的灵巧攀爬。山魈模仿马来人，狒狒又模仿山魈。无论是地上跑的，树上爬的，水里游的，还是天上飞的都使出浑身解数，以自己的绝活赢得了阵阵掌声。某些动物会施展魔法，而另一些则能使自己隐身。许多动物以力量见长，另一些则善施诡计；有些善攻，有些善防。一些昆虫展示了它们如何通过使自己看起来像草、木头、苔藓或岩石来保护自己，而有些看似柔弱的动物会放出可怕的气味来抵御攻击，在赢得了大家掌声的同时，也让观众们轰然散开。无人退缩，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绝活。雨燕展示了燕窝是如何编结、拼贴和黏合；猛禽展示了它们如何从令人眩晕的高度识别出最微小的东西。

人类的表现也很赞。大块头的非洲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爬上了桅杆；马来人灵巧地只用三个动作，就把一片棕榈叶变成了桨，然后借助一块小木板就可以划过水面。印第安人用一支轻巧的箭射中了最小的目标，他的妻子用两种韧皮编了一个垫子，赢得了大家的高度赞赏。所有人都被印度人壮观的魔法惊得目瞪口呆。中国人则展示了一个勤劳的民族是如何通过挖掘幼苗并定期移栽使小麦收成增加两倍的技艺。

就欧洲佬非常不招人待见。他曾数次因贬低他人的成就而激起人类表亲的敌意。当印第安人用弓箭射中高空的飞鸟时，欧洲佬耸了耸肩，宣称他可以用一盎司炸药射杀三倍高度的鸟。当有人要求他展示这个能力时，他又犹豫不决，说他需要这个、需要那个和其他十几种东西。他还嘲笑中国人，说这种移植麦苗的做法确实表明了中国人民是勤劳的，但他怀疑这种艰苦的劳作能否使他们幸福。中国人回答说，任何一个有足够食物和敬畏神灵的民族都是幸福的，从而赢得了普遍的认可，但欧洲佬对此嗤之以鼻。

欢乐的比赛继续进行，最后所有的动物和所有的人类都展示了他们的绝活。大家都对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感到由衷的高兴。诺亚船长捋着他的白胡子笑了笑，表示赞许，说现在大水即将在这欢乐的氛围中消退，因为一种新的、无限幸福的生活即将到来。

只有那个欧洲佬没有展示任何绝活，现在大家都吵着要他站出来完成他的表演，以证明他是否也有权利呼吸上帝赐予的新鲜空气，乘坐诺亚的方舟。欧洲佬拒绝并找借口拖延了很久，以至于船长不得不亲自出面干预。欧洲佬终于开口了，他说：“我也一样，”他嘟囔道，“我也发展了一种绝活，并把它训练得非常娴熟。我的眼睛并不比其他生物的更敏锐，优势也不在于我的耳朵、鼻子、任何手工技能或任何类似技能。我的绝活更高尚，我的绝活是智慧。”

“那就秀给我们看看！”非洲人喊道，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无法展示，”欧洲佬淡淡地说。“也许你们没有理解我，我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我的头脑。”

非洲人欢快地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印度人抿起薄唇一脸嘲讽；中国人露出精明而善意的笑容。

“智慧？”诺亚船长用慢速语调说，“请向我们展示你的这种智慧。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没啥可看的，”欧洲人闷闷不乐地说。

“我的绝技是这样的：在我的脑子里，我储存了来自外部世界的图像。根据这些图像，我为自己创造出新的画面和系统。我能够在我的大脑中思考整个世界；换句话说，我能够把它重构出来。”

诺亚用手捂住眼睛。“请原谅，”他慢慢地说，“但这有什么好处呢？上帝已经创造过一次世界了。你为什么要再次创造它，并把它保留在你的小脑袋里，为你自己所有？”

掌声和热切的问题从四面八方传来。

“等等，”欧洲佬说。“你不明白。智慧的工作不能像其他一些艺术或工艺那样被展示。”

印度人笑了。“哦，是的，它可以，我的白人表弟，哦，是的，它是可以展示的。让我们看看你的智慧成果，比方说，算术，让我们来一次速算比赛。假如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有三个孩子，每个孩子又成立了一个家庭，每对年轻夫妇每年都有一个孩子，多少年后我们就会有一百个人？”

大家都热切地听着，开始拧着眉头，用手指头数着。欧洲佬也很努力。但他几乎还没有开始计算，中国人就宣布了答案。“不错，”欧洲佬承认，“但那只是思维敏捷，我的智慧不是用来玩小把戏的，而是用来解决人类幸福所依赖的重大问题的。”

“很好，”诺亚鼓励地说道。“能带来幸福的能力当然比其他能力更为重要。只要告诉我们你对人类幸福的了解，我们都会心存感激。”聚集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等待着这位白人发言。“现在我们即将知道！荣耀将归于能告诉我们人类的幸福在哪里的人！我们恳请他原谅我们所有不敬的言辞，如果他知道，他还需要什么眼、耳、手的技能，需要坚持不懈地劳作或算术！”

在这之前，欧洲人一直傲慢自大。现在，面对他们恭敬的好奇心，他似乎无所适从。

“这不是我的错，”他迟疑地说，“但你们还是不明白。我没说我知道幸福的秘密。我只是说，我的智慧正在研究某些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将促进人类的幸福。这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你和我都不能活着看到它的结束。这些问题很棘手，需要许多代人持续地思考它们。”

听众们听得越来越困惑和不信任。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就连诺亚也移开了视线，皱起了眉头。

印度人对中国人笑了笑，当其他人想不出什么要说的时候，中国人开口了。“亲爱的兄弟们，”他和蔼可亲地说，“这个白人堂兄真会开玩笑，他想告诉我们，他的头脑正在研究一些或许我们曾孙的曾孙都无法活着看到的东西。我建议我们为他这个小丑的绝技鼓掌。他说了一些我们都不能完全理解的事情，但我们都怀疑，如果我们真的完全理解的话，它会让我们笑个不停，你们不是都有同感吗？很高兴听到这些，我提议为我们的小丑喝彩！”

大多数参与此事的人类和动物，都为这一令人苦恼的事件结束而感到高兴。但也有一些人感到不满和愤怒，欧洲佬只能听天由命了。下午晚些时候，非洲人在爱斯基摩人、印度人和马来人的陪同下，走到诺亚船长面前说。

“尊敬的天父，我们有一个问题向您求教。我们真心不喜欢那个取笑我们的白人家伙。每一种动物，每一只熊，每一只跳蚤，每一只野鸡和每一只屎壳郎，以及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值得展示的东西，都有一些我们尊敬上帝、保护、提高或美化我们生活的能力。我们看到了令人赞叹的绝技，有些还让我们发笑，但即使是最小的生物也有一些闪光点。只有我们最后捞上来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家伙，除了奇怪的、傲慢的话语，除了无人理解的典故和笑话，没有给人带来任何乐趣。所以，亲爱的天父，我们向您求教：让这样的生物加入到这个可爱的地球上开始新的生活，适合吗？难道结果不会是灾难性的吗？看看他吧！他的眼睛乌云密布，额头满是皱纹，双手苍白无力，闷闷不乐时刻挂在脸上，满面愁容，浑身都散发着忧郁的气息。他一定有问题——天知道谁把那个家伙送到我们方舟的！”

年迈的船长用他满怀慈悲的眼睛看着提问者。

“我的孩子们，”他和蔼可亲地说着，以至于他们的脸都被慈祥照亮了起来，“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说得既对又错。但在你们问我问题之前，上帝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我也不得不承认，那个来自战争国家的人并不讨人喜欢，而且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怪人存在。但是，创造他这样物种的上帝一定知道原因，令你们所有人都对白人心存不满，是他们腐蚀了我们可怜的地球，并给地球带来了这种毁灭性的审判。但请看，上帝给了我们一个启示，表明他在拯救这个白人时的想法。你们所有人，你们非洲人，你们印度人，你们爱斯基摩人，都让你们心爱的妻子和你们一起度过我们希望即将在地球上开始的新生活，只有这个来自欧洲的男人是孤独的。这个问题曾让我长时间感到困惑，但现在我想我知道原因了。这个人像幽灵一样被保留下来，作为对我们的警告和鞭策。但他将无法延续自己的生命，除非重新投入到五彩缤纷的人类洪流中。他无法在新地球上腐蚀你们的生活，请放心！”

夜幕降临……清晨，圣山的山尖从海面上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