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曹笠车祸未死,只是成了植物人,这个喜欢东奔西跑的男人静卧家里,好像处于冬眠状态。他的公司老板没有来家慰问,这使兰瑛深感世态凉薄。义愤填膺的洪菱以家属代表身份找到公司讲理,几经交涉她只得告诉堂姐兰瑛,“咱们是弱势群体,还是接受公司的意外伤害补偿协议吧”。
兰瑛哪有心思考虑抚恤协议和保险理赔,频频亲吻丈夫额头,产生阵阵幻觉,“冬天会过去的,春暖花开你就醒来了”。
洪菱担心兰瑛情志损伤,拎着旅行箱前来陪伴堂姐居住。学校图书馆长李顺达登门探望,兰瑛精神迷离几乎认不出顶头上司。李顺达送了慰问金告辞而去。洪菱主动送客人下楼。
李顺达拿出兰瑛遗忘在车里的围巾,郑重交给洪菱说:“这围巾我本想收为己有,如今她成了植物人的妻子,我于心何忍啊。”
晚风里洪菱不知如何应对,默默接过堂姐的围巾包裹住自己的满头金发:“兰瑛下车遗落这条围巾时,曹笠开车正在赶往山东济宁的路上……”
李顺达不明所以,打量着围巾包裹的金发面孔,挺灿烂的。
“你们男人就是喜欢女人啊。”洪菱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李馆长,恕不远送了。”
入夜时分,洪菱灯下陪伴堂姐。兰瑛说了声我去睡了,起身走进睡房。洪菱只得无奈地搓着双手。如今这间睡房已成曹笠的病房,兰瑛依然沉浸在夫妻卧室情景里,非要让时间定格不可。
“5257,5257,5257……”洪菱听到兰瑛喃喃不止,情难自禁抹了把眼泪。堂姐真是可怜,前半生尽享家庭主妇福气,后半生陪伴植物人丈夫,那曹笠好比会呼吸的蜡像啊。
这几天李茂盛没有露面,洪菱不由暗自感慨,他是曹笠的好朋友,以前跑来跑去马仔似的,曹笠发生车祸就疏远了。
清晨时分,兰瑛放在客厅的手机轻声响起。洪菱从沙发里爬起抓过手机,看到屏幕显示“李茂盛”来电,她放轻脚步来到夫妻卧室门外,透过门隙看到兰瑛侧身搂抱着丈夫,沉浸梦乡。
她不忍心惊扰堂姐的美好梦境,代替兰瑛接听李茂盛的电话。
“我请律师来到济宁跟交警部门沟通,但是这起交通事故已经定性,曹笠超速行驶追了大货车的尾,很可能被裁定承担全部责任。这样兰瑛不会获得多少赔偿,况且事故发生在山东境内……”电话里李茂盛声音嘶哑,好像很久没喝水了。
“既然交警定性曹笠全责,你跟律师也无力回天,那就保重身体平安返回吧。”洪菱轻轻说罢摁断电话,想到堂姐今后的生活就像被大火烧光全部财产,焦头烂额举步维艰。
一连几天李茂盛还没出现。洪菱问堂姐记不记得有这个人。兰瑛神色黯淡说:“当然记得,昨晚我还梦见他跟曹笠打乒乓球,三局两胜我老公赢了。”
洪菱认为今后生活里应当适度屏蔽有关曹笠的话题,促使堂姐逐渐走出记忆阴影。转念想到静卧床榻的曹笠本身就是巨大阴影,今后只能鼓励兰瑛放弃幻想面对现实。
牙医洪菱每周三全天和周五上午门诊,这两天的空当不能陪伴兰瑛。可巧李茂盛登门送来公司体恤款,放下那沓现金说了几句话就走。洪菱追到楼下跟他交谈。
李茂盛面有难色说:“公司董事会认为曹笠发生车祸地点是因私不是因公,所以不能以出差遇险给予补偿。”
洪菱并不反驳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我是想请公司派女同志星期三和星期五轮班陪伴兰瑛,防止她精神恍惚出现极端行为。”
“我知道你周三全天和周五上午门诊,有时周六还加诊。”李茂盛表示公司直属部门仅有三位女士,她们工作繁忙并且家有宝宝,老板很难安排陪伴的。
“可惜你是个男士啊……”洪菱略表遗憾。
李茂盛低头说:“是啊,我要是个女的就成了曹笠的情人了。”说罢礼貌地跟洪菱道别。
望着这个男人远去的背影,洪菱不禁寻思着:“我要是个女的就成了曹笠的情人了?李茂盛这是幽默还是冷峻,他平时既不幽默也不冷峻,今天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上楼走进堂姐家里,她看到兰瑛贴近曹笠脸颊轻轻念诵“5257”这组具有浓厚爱意的数字,登时湿了眼角。一个女人如此深爱一个男人,俩人中途失散真是万劫不复啊。
爱,其实属于高风险情感,夫妻牵手如履平地,一旦撒手便是悬崖峭壁。洪菱思忖着走进厨房烧饭。曹笠出事前洪菱只会来这里吃饭,譬如牛排和大闸蟹。曹笠出事后她代替堂姐下厨,切实体会到家庭主妇的日常生活,不啻于门类齐全的百科全书。你光掀动书页就会气喘吁吁。
洪菱主灶烧好四菜一汤。兰瑛念叨着“肉丝青椒、番茄鸡蛋、奶油菜心、清蒸鱼柳、紫菜芫荽汤”,依次配好投进料理机,笑眯眯地说老公今天午餐给你吃米饭,这是新疆大米不是泰国香米,说着接通电源启动料理机发出搅动轰鸣声,家里顿时变成小磨坊。
精心伺候植物人进食,只能依靠鼻饲。一根德国进口软管通过曹笠鼻孔插进食道灌注流食,确有几分给植物补充营养液的感觉。然而这株植物是常年沉睡的活人。
曹笠享受着全天候照料,一日三餐、清晨耳畔呼唤、进食营养早餐、例行全身按摩、午餐鼻饲流质、下午喂食果汁、全天接屎导尿……就这样被妻子伺候得脸蛋红润、四肢柔软、身体安稳、心率正常,然而,兰瑛却熬得身心疲惫,出现黄脸婆趋势。
“英国有个植物人卧床二十七年,后来苏醒了。F1车手舒马赫滑雪撞伤头颅,躺了将近十年也苏醒了。”面容憔悴的兰瑛说起植物人苏醒的先例,兴奋得像个小姑娘,“我家曹笠也会苏醒,他还是我的好老公!”
然而时光流水不回头,曹笠迟迟不见苏醒。兰瑛不灰心不泄气,她发愿每周两餐食素,以此求告神灵施恩。洪菱心疼堂姐,只要有空闲便跑来分忧,让堂姐歇息。可是兰瑛并不休息,跑去寺院进香拜佛,虔心祈祷奇迹出现。
临近正午时分,兰瑛从寺院礼佛归来,踏进家门扯住堂妹胳膊说:“上午在大悲寺给曹笠挂了平安康复单,那株千年神树挂满各种单子,有婚后求子的,有乔迁求平安的,有往生求喜乐的,我竟然发现有张驱病消灾单子写着‘跪求曹笠苏醒’,菱妹你说这叫不叫巧合?也有个名叫曹笠的人昏迷不醒。”
洪菱愣住了,深深吸了口气说:“我的天啊!同名同姓同遭遇,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可能我老公取名曹笠不吉祥吧?这笠是顶草帽嘛,天热戴着遮太阳,天冷摘下扔旁边了。日本电影《人证》的主题曲不是叫《草帽歌》吗?唱得悲悲切切的。”兰瑛认真思索说,“我要给他改名曹砺!经过磨砺我老公会苏醒的。”
“现在改名于事无补,咱们做两手准备吧。”洪菱劝兰瑛面对现实说,“曹笠若苏醒了那是天大好事,若不苏醒也只能这样了。”
兰瑛被说得有些悲观。悲观情绪反而使她清醒几分:“只要曹笠不苏醒,就等于我守活寡。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就连馆长李顺达都躲远了,何况李茂盛是个单身男子,人家当然不愿蹚这道浑水了。”
洪菱认为李茂盛是曹笠的好朋友,理应帮助堂姐照料植物人:“如果你老公永久不会苏醒,难道这辈子你就这样下去吗?我要找李茂盛谈谈的。”
兰瑛不明白堂妹话里的意思。洪菱只得提高音量说:“瑛姐,你需要个帮手明白吗?这叫现实主义思想!”
“现实主义思想?”兰瑛眯缝眼睛说,“以前来我们图书馆讲座的诗人不喜欢这个词儿。”
洪菱告诉堂姐绝对不会找诗人给她做帮手的。因为那些诗人还找不到帮手呢。
“雨露滋润禾苗壮,女人只有接触男人才是女人!”她大声告诉守活寡的堂姐,“我是大龄剩女深有感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