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厅级干部换了直通电话号码,傅责局长没有改变生活习惯,下班后还是滞留办公室里,有时候处理几宗公文,有时静心思考工作方面的问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期待下班后电话铃响起,打破办公室的宁静。可是电话机偏偏沉默着。

窗外下着细雨。拖到晚间六点钟,他起身穿好外套又脱下,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步。我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上级领导和单位下属,当然还有即将硕士毕业的李璞。每当想到李璞内心便涌现几分成就感,这小伙子毕竟是我培养起来的。他跟省科委领导同志打过招呼,给李璞安排了位置。他希望自己传闻中的儿子将来成为全省科技战线的领导干部。

这样想着他脱下外套重新坐到办公桌前。今天不会有人打电话来的。他起身离开办公桌准备回家。

这时候电话机叫唤起来。他转身抓起电话筒,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傅责同志,您好吗?

他不吭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好不好。不知道自己好不好,当然无法回答对方。

傅责同志,您在听吗?杨玉焦急地问道。这时他回答了,说我在听呢。

电话里杨玉长长呼口气说,我给您写了封信,我给您写的信已经寄出,我想您很快就会收到的。

傅责顿时紧张起来。杨玉同志,既然给我写了信,你能够简明扼要概括这封信的主旨吗?

您要求我简明扼要?而且概括这封信的主旨……电话里杨玉有些为难地说,有些事情很难简明扼要,而且我不知怎样概括这封信的主旨。

是啊,有些事情确实很难简明扼要,你可以尝试着概括嘛,比如这封信的主题思想是什么?厅级干部傅责手心出汗了,好像害怕失去什么。

那么我就尝试概括一下,我这封信的主题思想是说,傅责同志是我生命里遇到的非常重要的人。

听到电话里杨玉这样概括,厅级干部傅责紧紧握住电话筒,说不出话来。

杨玉关切地问道,傅责同志,您怎么啦?

我期待阅读你的来信!傅责突然大声说道。

电话那端杨玉啪地挂断了。傅责轻轻放下听筒,找出手绢擦着汗水说,今天杨玉很紧张的,今天她把我弄得更紧张。

接过这通电话,他感觉心里踏实许多。起身准备离开办公室,一瞬间电话铃又响了,他以为杨玉再度打来,立即奔向办公桌。

我是北方电机厂的牟燕,老领导您还记得我吧?我有件事情求您帮助,我想调到省妇联工作……电话语言高度凝练,好像念诵提纲。

我记得你在攻读电大经济专业,今后企业改革实行现代企业制度,工厂需要你这种人才的。傅责毫无大领导架子,态度和蔼说道。

当年跟李秀玲大姐学习打字,我就盼望像她那样调到省委大院工作。人同此心嘛,我想您也会安排李璞到省委机关工作的。

傅责有些费解问道,我给李璞安排工作跟你要求调离工厂,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们都是年轻人,还是愿意成为同事的。我听说李璞承认他是您失散多年的儿子?

傅责猛然明白了。社会生活发生巨变,人们纷纷调整价值观念,当初的模范青年牟燕也是这样吧。于是他谨慎问道,你这几年专心学习,一直没交男朋友吧?

其实我还是心有所属的。电话里牟燕流露出女性的羞涩说,只是不知道李璞交没交女朋友?

我也不知道李璞交没交女朋友,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想离开工厂调到省委机关工作,这种事情要依照有关人事管理规定办理,具体事宜你询问杨玉科长吧,她多年从事这方面工作,很专业的。

电话里停顿了几秒钟,之后听到牟燕说,谢谢您指点,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放下电话傅责轻轻叹气。北方电机厂传闻再起,这次舆论居然确认李璞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于是这个儿子的身价被重新发现,就像股票那样骤然拉升了。

难道我真要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吗?傅责这样问自己。

第二天下午,省委组织部收发室小干事给傅责局长送来十几件信函。他从这堆公务信函里找到北方电机厂专用信封,右下角手写“杨缄”二字,立即放进抽屉里。这个动作很像如获至宝而秘不示人。

下班了,大楼里渐渐安静下来。他起身踱步,心头萌生儿时猜彩般的念头,杨玉说我是她生命里遇到的非常重要的人。那么她这封信里还会说什么呢?

坐到办公桌前取出这只信封,小心翼翼剪开抻出信瓤,他以为杨玉有好多话要讲,却只有一页信笺。

这封信居然没有抬头称谓,更像是即兴留言。这令傅责感到意外,于是瞪大眼睛认真阅读。

您好!自从做了您的下属,我渐渐对您产生兴趣,此前我没对其他男人产生过兴趣。今天我要表达我对您的认识,您是个难以完全成熟的人,您内心留存着别人难以察觉的孩子气,甚至自己都没有察觉。我认为您不适合担任党政领导职务,您适合做个文艺理论研究者,那样您会很有成就的。

我喜欢身有孩子气的成年男子,这样我会获得爱他疼他照顾他的成就感,我独身至今等待这人的出现。我真没想到这人是您,难免有些诚惶诚恐。我文化水平不高,中年身体发胖是个极为普通的女人,您能接受我吗?

傅责双手捂脸,这封信便被浸湿了。他就这样呜咽着,好像停不下来。

我没有察觉自己的孩子气,也没有意识到不适合担任党政领导干部,多年来我的清廉可能出自无趣,我的谦逊可能出自拘谨,杨玉这封信字字射中靶心,句句切进肌理,真没想到她如此聪慧深刻,即使中年发胖也绝非寻常女子。

这页信笺洇了,模糊地透出背面的字迹。他翻转页面果然看到两行字迹,字体很小显得有些怯意:抱歉,我有种怪异的直觉,您可能真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我不是有意刺探您的隐私,冒犯了。

傅责呼地起身,又猛然坐下,拉开抽屉寻找香烟,这表情好像在沙漠里寻找水源。抽屉里没有香烟,他给自己沏了杯红茶,奋笔疾书给杨玉写信,一气呵成写满两页信笺。他落款后思绪汹涌,又及:杨玉同志,莫非李璞真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我渴望得到定论。

多少年没写私人信函了,他内心颇为感慨。写好信封装进信笺,他不愿当作邮资总付的公务邮件,打开抽屉找出集邮册子特意选了向阳花图案的四分钱面值邮票,粘牢信封放进手提包,穿戴整齐走出办公室。他要亲手把这份信函投进路旁的邮筒,毕竟这是人生情书的首日封。

他望着深绿色邮筒,不好意思地笑了。杨玉目光委实锐利,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残缺。平日里上班下班车接车送,他成为大街的陌生人。此时沿着林荫道行走,他承认当年投身革命应当做个文艺理论工作者。这样想着他觉得杨玉挺可爱的。

拐上东边大街,身后有女声叫他“老领导”,他转身站定望着这个推自行车的姑娘。

我是北方电机厂的庞蕙啊。当年就是您让李璞给我家送缝纫机购买证的。您还记得我吧?

高大的路灯被树冠枝叶遮挡,投下琐碎光斑洒满地面。傅责和颜悦色说我当然记得你。庞蕙受到老领导激励情绪高涨起来,推了推自行车说,今晚遇到您真是天意,干脆我现在告诉您吧,我要跟您失散多年的儿子谈恋爱啦!

噢。傅责听罢有些冷淡说,你们年轻人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种事情不用跟我打招呼的。

庞蕙惊诧地望着老领导的背影,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

傅责大步走开,给杨玉寄出信函的喜悦心情被路遇庞蕙冲散了。这些天北方电机厂风传李璞是我亲生儿子,马上有人闻风而动。先是牟燕打来电话请求帮助调动工作,声称今后愿意跟李璞成为同事。现在庞蕙公然表示要跟李璞交朋友搞对象。当初这两个姑娘对李璞不以为意,如今又热衷起来。李璞真的坐了过山车。

拐进小街心情渐渐平稳。年轻人就是变化大,无论牟燕还是庞蕙,李璞愿意接受谁就接受谁,我不过多干涉就是了。

经过晚间小卖部有公用电话,他临时决定打电话给李璞。工业大学研究生宿舍的管理员很不耐烦,他耐心解释自己是李璞的家长,随即听到管理员扯起嗓子高呼“303接旨!这次不是锅盔。”

他不会跟李璞提及牟燕和庞蕙的动态,那两个姑娘会主动联系“傅责同志失散多年的儿子”。听到李璞气喘吁吁跑来接电话,他先询问研究生毕业论文准备得怎么样。李璞脱口说出论文题目“以断裂力学理论阐述涡轮叶片微观缺陷问题”,信心十足的势头。

你星期天来家里吃饭吧,上午就过来好啦。傅责不觉间进入准父亲角色。

星、期、天、来、家、里、吃、饭……李璞字斟句酌思索着说,噢,我明白啦!星期天上午去您家里是吧?

是的。我忘了有谁说过你喜欢酸辣汤。傅责说着挂断电话,掏出钱夹交了电话费,还买了香烟和火柴。

小卖部老头儿说,我看出您是领导干部的气派,啪地先挂断电话。

傅责认为自己没有官僚主义习气,竟然张嘴辩解说,我跟我儿子通电话还不能先挂断啊?

他朝着回家方向走去,再次想起杨玉。我好歹是个国家干部,跟小卖部老头儿较什么劲呢,这就是杨玉所说的孩子气。

前面街角花园他停住脚步,掏出香烟划亮火柴点燃“大前门”吸了起来。今晚我彻底享受享受孩子气,你们看看哪有马路边抽烟的厅级干部!

他吸过香烟抬头望着满天星星说,那就这样吧,这辈子我做不成文艺理论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