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电机厂午休时分,人事科长杨玉打电话唤来庞蕙和牟燕,说是谈谈心。

牟燕和庞蕙按时来了。杨玉不由站起身来,神情痴迷地打量着她们。这两个姑娘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年轻真好啊,年轻真好啊。杨玉反复说着这句话,似乎内心颇有感慨。牟燕主动宽慰说,您年轻时候很漂亮的!现在还能看出您当年风采。

我年轻时心性太高,过于执拗。比不得你们赶上好时代。杨玉端起暖瓶给她们沏茶,仍然强调是小袋装红茶。

庞蕙关切地问道,杨科长您好像有心事?我们诚心愿意帮助您的,当然不能涉及您的隐私。

我有什么隐私呢?杨玉明显矛盾地说,谁都有不愿吐露的心事,有的终身埋藏心底。

牟燕接过话题说,这是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说是不愿吐露,其实都要倾诉的。

杨玉瞪大眼睛盯着牟燕,不相信这话从她嘴里说出,转而瞅着庞蕙,神情再度痴迷地说,你们多好啊,你们多好啊,越来越有文化素质,越来越有思想水平,越来越有分析能力,越来越有生活见解……

庞蕙安慰说,我们不能深刻理解您的感受,可是未来生活只能依靠自己创造。

杨玉转回现实生活说,起先你们打字室出现竞争苗头,这毕竟跟李璞有关,厂里传闻他是傅责失散多年的儿子,好像家有靠山。不过他通过自身努力考取研究生,发愤图强的精神还是很好的。

牟燕道出内心想法,您热心给李璞张罗对象选择女友,那执着的劲头胜过亲妈,我真揣摸不透您的心思。

你也看出我非常执着吧?身为女人对工作事业可以执着,可是如果对情感生活执着起来,那会很辛苦的。身材丰腴的杨玉扭转话题说,你们努力吧,一个是咱厂经济师的前程,一个是咱厂法律顾问的人才,将来打字室会飞出两只金凤凰的。

牟燕和庞蕙同声道谢,告辞走了。杨玉看到那杯红茶凉了,情绪突然失控,强忍泪水说我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傍晚时分打响下班铃声。杨玉拨通傅责办公室电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傅责以为工厂出了什么事故,安慰杨玉有话慢慢讲。

我想到您办公室跟您面谈……杨玉终于说出这句话。

哦,你有什么急事吗?今晚我有约会马上就要出发。傅责略含歉意地说,你可以在电话里讲吗?

既然您不肯面谈……杨玉有些委屈地说,我觉得李璞是学术型人才,他追求事业用心很专,可能会像您这样今生选择独身生活的。

你说什么?傅责提高音量说,这真是莫名其妙,你怎么会认为我今生选择独身生活呢?杨玉同志,我坦率地告诉你,我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生活,这谈不到独身不独身!

傅责意识到失态啪地挂断电话,拉开办公桌抽屉找出香烟,然后点燃猛吸两口,呛得咳嗽起来。

唉!我怎么对杨玉说出这种话呢?真是成何体统!厅级干部傅责竭力平复着情绪,苦笑了。

杨玉认为我今生选择独身生活,这句话让我失去控制,看来我心理太脆弱了,真是积重难返啊。傅责这样反省着,打开办公室衣柜取出黑色薄呢大衣。这件大衣每逢重大活动才会派上用场。今晚李璞安排的聚餐就属于重大活动。

私事不用公车,只有那晚喝高了派车接李璞来到家里,属于破例了。傅责身披黑色薄呢大衣出了大楼,稳步沿着街边行走,心中有股莫名的激动。天色黑下来了。一辆出租车驶到路边停稳,有乘客推门下车。出租车疾驶而去。下车的女士头戴浅驼色圆檐帽,抬头四处张望着。

有劳这位同志,请问这是什么地方?这位女士胳膊弯儿里搭着件浅灰色法兰绒大衣,普通话里残存江浙口音。

如今社会上很少称呼同志,只有少数人保持传统习惯。

傅责环视附近街区景观,告诉对方这里叫西花苑,前面是东花苑。这位女士听罢无奈地说,这是出租车师傅听错地址,他把我放在这里了。

这样您只能再叫辆出租车了。傅责说着走上过街天桥,下意识回头望去,那件浅灰色法兰绒大衣已经穿到女士身上。他想起这种大衣属于苏联款式,曾经广为流行。如今年轻人是不会知道的。

不知为什么很想吸烟。以前想吸烟因为情绪杂乱,此时心情稍显激动,同样想起香烟。心里想着香烟来到熙华园餐厅,他推动旋转玻璃门走进去。一个圆脸女服务员说了声欢迎光临。这时李璞快步迎上来说,真好啊!没想到你们两位老同学同车到达的!

我哪里有什么老同学同车到达?傅责转身看到那位头戴浅驼色圆檐帽身穿浅灰色法兰绒大衣的女士走了进来,不由愣住了。

林书记!林妈!李璞扑上前要跟这位女士拥抱。被他称作林妈的女士躲闪着说你真像个大孩子。

傅责难以确信眼前这位女士就是被李璞称为林妈的林雅兰。当年在华北联合大学读书,黄昏时分女生们跑到小河边洗衣服,他悄悄攀爬坡上望着夕阳里的林雅兰,那是最美的人物剪影,令他内心荡起情感涟漪。他多次鼓起勇气去政治学院课堂做旁听生,然而只能望着林雅兰的背影。这种暗恋滋味苦涩而甜美,他坚信林雅兰会感受到有双执着而深情的目光,暗暗注视着她。

时光宛若小河流水,那情感湖水荡起的涟漪随着时光推移,好似淡化得没了踪影。然而心海的涟漪不会消散,环环甜蜜套着圈圈苦涩,这就是持续多年的单相思……

圆脸女服务员引领顾客走进临窗餐位落座,大声问李璞用什么酒水。李璞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当然要喝酒的。

圆脸女服务员推荐两款红酒。李璞当然请两位长者选择。林雅兰颇为礼貌地说,我不懂红酒请这位同志酌定吧。

您说这位同志?李璞看了看傅责又瞅了瞅林雅兰,之后探索着说,林妈!他是傅责同志您不认识啦?

林雅兰被说得有些尴尬,脸颊竟然升起两朵红晕说,真不好意思,请问您在什么单位工作?我们参加大会时可能见过面吧?

多少年过去了,久经革命斗争考验的党政干部傅责同志,依然不能做到跟内心偶像目光相对,借故望着餐厅窗外街景说,我叫傅责,在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局工作。

李璞摘下眼镜重新戴上说,林妈!您果真不认识傅责同志?他是华北联大文艺学院的,你们是同学哇!

林雅兰双手合拢表示歉意说,今天我真是丢丑了,那时我印象模糊,你们文艺学院跟政治学院距离很远吧?

傅责似乎解脱了,勇敢地抬头望着林雅兰说,其实距离很近。春天刮大风你们晾的衣服吹到我们教室门外,有几次我给你们送过去的。

哦。林雅兰似乎打开记忆闸门,连连点头说那地方春天经常刮风的。

圆脸女服务员走马灯似的上菜,冲淡了餐桌的尴尬气氛。林雅兰望着几宗菜肴说,小李你很会点菜,读研究生读出综合素质了。

李璞并不掩人之美,指着圆脸女服务员说,我哪有什么综合素质,这是请朱水竹同志帮我点的菜。

傅责和林雅兰同时注视着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快人快语道,研究生读书有学问,但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林雅兰优雅地说,小李出身农村,不会五谷不分的。

傅责心理脱敏了,极其稳重地补充说,小李工厂锻炼两年,经常下车间跑材料,不是四体不勤的。

李璞受到两位长辈鼓舞,兴奋地站起来挥舞双手说,林妈!今天既是我给您接风,也是你们老同学会面,我还想借这机会拜您为义母,也就是我们农村所说的干妈!

林雅兰连连摆手说,咱们高等学府不要搞民间那套习俗,你还是不要这样做了。

您不同意,我很失望。李璞吐了吐舌头,并没有表现出切肤的痛感。林雅兰望着李璞说,你读研了还像本科那样,简单朴实,真诚可爱。

傅责同样感受到李璞的单纯有着浓重的书呆子气质。既然走出多年单恋形成的泥淖,他起身端杯敬酒说,林雅兰同志,我在北方电机工作时是李璞的领导,李璞读本科时是您的学生,如今他读研还是您的学生,承蒙您多年关心爱护,我借这杯酒对您表示诚挚的谢意!

傅责与林雅兰碰杯,目光瞬间对视,他切实感到这是个陌生的女士。这种强烈的陌生感使他从历史深处解脱出来,曾经多年思恋的林雅兰只是青春岁月虚构的偶像而已,这个人物并不真实存在。想起当年华北联大文艺学院老师说过的话:我们以心灵虚构了人物的真实,然而这个所谓的真实人物只能活在我们心灵深处。

林雅兰碰杯时说了句英语“弃斯”。他喝了真实可信的阿根廷原产红酒,从容不迫地对林雅兰说,那个出租车司机把熙华园听作西花苑,因此让您提前下了车。看来这个世界有时充满误会。林雅兰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都怪我的南方口音,不过我家乡人喜欢喝绍兴老酒。

是的,你们绍兴老酒醉人非常厉害,有人一醉难醒,可是只要醒来便头脑异常清醒,对生活有他全新的认识。傅责评论着绍兴老酒,感觉身心通泰轻松自如。

晚间聚餐结束了,傅责走近衣架给林雅兰取下大衣,颇有绅士风度。林雅兰好像想起华北联大往事,问那时文艺学院的院长是不是刘重。傅责望着餐厅吊灯思索说,年代久远我记不起来了。

站在熙华园餐厅大门外,李璞给林雅兰叫来出租车。林雅兰与傅责握手道别,乘坐出租车走了。李璞望着远去的出租车问道,我进厂报到就受到您格外关照,那是因为华北联大的情结吧?

傅责点点头说,是啊,那时我患有华北联大综合征,沉浸其间不能自拔。说着突然伸手扳住李璞的肩膀问道,林雅兰同志完全不记得我,你不会怀疑我虚构华北联大履历吧?

李璞坚定摇头说,我不光不认为您虚构华北联大履历,我还认为您是内心特别真实的人。

谢谢你安排这顿特殊晚餐,让我从记忆深处走了出来。傅责紧紧握住李璞的手说,北方电机厂风传你是我不敢相认的儿子,你却没有利用这种舆论顺势而上,更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

我原本不是您的儿子,干吗非要弄假成真呢?这辈子孤儿命运,干啥非要寻找靠山呢?

圆脸女服务员朱水竹拎着打包餐盒追了出来。李研究生!这么多菜品不要浪费,粒粒皆辛苦嘛。

傅责露出罕见笑容说,小李你看,咱俩都没有想到打包餐盒,这就是我们普通的生活。

李璞手里拎着餐盒陪同傅责同志朝前走去。傅责停住脚步问道,杨玉科长格外关心你的恋爱问题,她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您关心我的恋爱问题,杨玉科长就关心我的恋爱问题,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逻辑关系。李璞以研究生的思维分析道。

傅责打量着李璞说,明年研究生毕业,我安排你到省科委工作吧,这样你会很有前途的。

性情寡淡的李璞突然动了感情,您多年独身生活,其实挺孤单的,我觉得您应该有个儿子的。

傅责愣了愣,起身快步朝前走去。李璞望着远去的背影说,反正我没爹没妈是孤儿,还不如那些传闻是真的。

转天上午,李璞兴冲冲拨通北方电机厂人事科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竟然是牟燕,她解释说借调人事科帮忙整理档案,不在打字室了。

这样连打字技艺都荒废了,多可惜。李璞没头没脑表示遗憾。

电话里的牟燕潇洒地笑了,我又不是武林中人,技艺荒废了就荒废吧,我不会永远做打字员吧。

李璞嗯嗯说,我忘了你在读电大经济专业,将来要做工厂经济师的。

牟燕把电话递给杨玉科长说,李璞有事找您,他怎么还这样单纯。

电话里换成杨玉的声音,小李我开会刚回来,你在准备毕业论文吧?我听傅责同志说给你安排好了……

我正要跟你谈谈这件事情!李璞举着电话筒大声说道,傅责同志单身生活多年,身为厅级干部挺孤单的,干脆我就做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吧,或者说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这样他就有亲人了。

什么!小李你真是这样想的?电话里杨玉激动不已,声音颤抖地说,你这样说太好啦,你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

如果您不反对,我就认您做干妈吧。反正林雅兰书记不搞这套民间习俗……

电话里没了声音,之后李璞听到对方啪地放掉电话。

莫非我又做错了什么?在读研究生李璞认真反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