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夕阳似金
秀山公园是老人们晨练的地方。几年来，这支晨练队伍减员严重，每年总得走几位，而且一走不归。人们难免唏嘘不已——死亡几乎成为阴影，无情地追逐着老人们。
老李在秀山公园坚持晨练五年。离休前他是副厅级，口才极佳。他讲话的主要特点是将民间俗话加以提炼，形成官方话语，生动活泼，极富感染力。他的语言风格，使人想起古罗马的雄辩家西塞罗。离休后的老李失去了大会讲话的位置，沉入日常生活的水底，成为一条沉默的鱼。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老李离不开会场。他七十三岁高龄毅然走出家门，担任第二百五十中学的校外辅导员。这种荣誉职务每年只在暑假期间给学生们做一做革命传统教育报告而已，平时还是闲着。
暑假的一天下午，老李坐在第二百五十中学礼堂的讲台上，给应届毕业生做一年一度的革命传统教育报告。这次会上，被校长尊称为“李老”的老李动了真性情，他讲述烽火连天的战争场面之后，竟然忘情地回忆起自己当年在山区“堡垒户”家里养伤期间与房东女儿菊子产生恋情的往事。当然，那是一段毫无结果的爱情故事。台下，平日看惯了港台言情影片的少男少女们对革命前辈在革命年代里产生的革命爱情感到新奇，无论男生女生居然一起热烈鼓掌，连喊“哇噻”。尤其是名叫冯桃的初三女生，感动得泪流满面。
老李面对掌声雷动的场面，一下子清醒了。他自知失误，立即更换话题，大谈当年侦察兵抓“舌头”的故事。不知是否与这次讲话失误有关，反正从此第二百五十中学再也没有邀请老李去做革命传统报告。大约一年时光，老李郁郁寡欢，很是失落。我为什么要跟学生们提起解放战争时期的那段恋情呢？俗话说童言无忌，人到暮年难道也要一吐真言为快吗？是的。
天气转寒。一天老李突发急症，死了。认识老李的人都很难过。秀山公园晨练的老人们为死者召开了追思会。人们一致认为老李的口才超群，可惜他在第二百五十中学的革命传统报告会上出现重大失误，晚节未保。
第二天就是遗体告别仪式。老李生前口碑不错，前来为他送行的人不少。领导呢也来了几位，他们向老李的遗体鞠躬告别，然后就匆匆走了。他们太忙。
老李躺在殡仪馆的鲜花丛中，肤色光鲜，表情安详，他的灵魂似乎正在享受着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次会议。还是有人小声私语——为老李晚年的那次讲话失误而感到惋惜。
遗体告别仪式即将结束，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初三女生冯桃搀着白发苍苍的奶奶，前来哭灵。老奶奶还在老李遗体前敬献一捧大红枣。遗体告别仪式的主持人对此感到大惑不解，随即宣布追悼会结束。
冯桃搀扶着奶奶离开殡仪馆。表情刚毅的老奶奶坐在小三轮车上，不言不语。冯桃踏着小三轮车，与皇冠啊丰田啊豪华轿车并排行驶着，毫无怯色。
有人认为，冯桃那白发苍苍的奶奶极有可能就是当年老区的“菊子”。
但愿如此。倘若如此，老李晚年的那次所谓“大会讲话失误”只是人们世俗的见解而已。然而死去的老李也只能在世俗的见解里得到这样或那样的评价。
无论“菊子”对死者评价如何，老李在夕阳里无比动情地讲述当年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宛若生命里的最后一抹辉煌。
这最后的辉煌尽管像一道流星，其实也是很耀眼的。因此，死去的老李在秀山公园人们的口碑里，成为一代名人。他的知名度，仅次于“速效救心丸”和“彼阳牌牦牛壮骨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