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在公交车关门瞬间跨进车厢,他操着普通话说去北方电机厂。

车票一角二分,请在红光医院站下车。

他摘下眼镜重新戴上,眨动小眼睛掏钱买票说,我不去红光医院看病,我去北方电机厂报到。

你看不看病都要在红光医院下车。这时不是客流高峰时段,女售票员打量着这个左肩高右肩低的小伙子,认为他系错了上衣纽扣。

他把车票粘贴在嘴唇下,伸长脖子望着车窗外夏末季节的田野,想起前几年家乡修建水库放炮炸石,造成轻微脑震荡,庆幸那副眼镜没有摔碎。之后被评为青年标兵推荐到省城上大学,搭上“工农兵学员”末班车,苦读三年半毕了业。

公交车颠簸着好像有意纠正他左肩高右肩低的身姿。他起身凑近公交司机说差速器需要检修。司机手握方向盘注视前方说,你去红光医院太晚了,中午门诊休息。

他告诉对方汽车差速器理论上属于差动轮系,汽车转弯时两只后轮可以不同转速完成转动,说明两只后轮间存在差动关系……

女售票员大声说红光医院到站了。他只好停止机械理论讲解,大步跨出车厢落地站稳,凝视“红光医院”站牌。一个胳膊佩戴红袖章的老头儿问他是不是技校毕业生。他表示自己大学毕业去北方电机厂报到。老头儿连连摇头说,大学生不好使,缺乏实践,光有理论,眼高手低,鸡鸭不分,还戴眼镜,度数很深……

他感觉老头儿是个说唱艺人,一路快走来到北方电机厂大门前,看到红彤彤的大标语:“宁让汗水漂起船,也要任务提前完!”

他情绪受到感染,伸手把报到单递进门卫室。传达室里问道,你现在才来报到哇?人家技校学生早就来了,你叫李……

他报出自家名号:李璞。对方很不满意说,你们大学生就爱抢话,好像我不识字似的,你要记住实践出真知!

他表示谦虚说,你说得对!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大步沿着厂区大道找到白色办公楼走进政治部办公室,她蒙头蒙脑忘记敲门。

办公室里没人。一张酱色办公桌显得敦实。一张酱色办公椅,宽身架高靠背显得气派。文件柜靠墙站立也是酱色。他感觉走进大染坊浑身燥热,扭身走出这间办公室,享受楼道里的清凉。

远处有人走过来,他中等身材步履快速,好似脚踏风火轮,眨眼间来到李璞面前。

你是来报到的大学生?他头发花白面色光润,说着推门走进政治部办公室。李璞跟进去递上报到单,说出自己名字。

这名字谁给你取的?对方打量着李璞脚下塑料凉鞋,语调温和。

李璞穿了两只颜色不同的袜子,左脚灰,右脚黑。另外那两只不知遗落何方。我从小没爹没娘吃百家饭,这是驻村工作队给我取的名字。

你的名字取得很好,璞玉浑金嘛。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你加强实践锻炼自己。李璞感觉热了,顺势脱掉被女售票员认为系错纽扣的上衣,露出印有“工大机械系”字样的圆领汗衫。他接过报到单看到写着“同意该生报到,请组织科给予分配”。领导栏签名是“傅责”。

您名叫傅责?……他认为这名字真好,谐音负责。

傅责轻轻将钢笔杆插进钢笔帽说,当年我进华北联合大学读书,自己改名傅责的。

您是华北联大的?我们机械系党总支林书记也是华北联大的!所以属于进城干部。

我们华北联大先后八千多名毕业生……傅责的话语被电话铃声打断,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伸手接听电话。李璞在电影《列宁在1918》里见过这种耸肩动作,感觉傅责同志挺文艺的。

李璞平时不爱说话,只要谈到母校机械系党总支书记林雅兰,话就多了。他耐心等待傅责同志放下电话,迫不及待说道,我大学期间如果不是林雅兰书记鼓励,肯定退学回农村老家了。我特别想认她做干妈,可是从来不敢张口,心里叫她“林妈”。

你说的林书记名叫林雅兰?傅责受到好人好事感动,对“林妈”产生兴趣。

那年抗洪我掉进清水湖里,林书记带头下水救我,敢情她会游泳!她多次资助我生活费,还把细粮让给我吃,说她爱吃棒子面,其实她患有肠胃病……

难道她真的爱吃棒子面吗?傅责尝试问道。

李璞摘了眼镜重新戴上说,林书记家乡绍兴,肯定爱吃大米饭,所以我想做她的义子!

傅责愈发受到感动,伸手将李璞手里报到单讨了回去,伏案挥笔将“请组织科给予‘分配’改为‘安排’二字”,催促李璞去西侧楼道组织科,找杨玉科长办理报到手续。

李璞看都没看报到单,快步走进西侧楼道组织科办公室,递上经过领导签署的报到单。组织科长杨玉是女同志,体态丰腴可见远祖杨贵妃的影子。她看罢报到单友善地笑了,露出两只酒窝儿说,你是工农兵大学生,而且有傅责主任的明确批示,那就安排你到厂部政工组工作吧,希望你能够珍惜这个岗位。

李璞不知“安排工作”与“分配工作”有何不同,也不知政工组近似工厂“军机处”,大步返回政治部主任办公室。

北方电机厂政治部主任傅责已经把办公室弄成烟雾缭绕的仙境。平时他不吸烟,除非出现特殊情况。他看到李璞进来连忙熄灭手里烟卷,忍不住咳了几声。

原来您抽烟啊!李璞再次兴奋起来,说当年参加水库建设学会抽烟,来到省城上大学见到林雅兰书记,她说年轻人抽烟不好,我就发狠戒了烟……

傅责点头表示赞许道,很好啊,林雅兰书记鼓励你戒了烟,她对你还有其他帮助吗?

李璞转变话题申诉道,我学的机械制造专业,应当下车间当技术员,虚心向工人师傅学习,怎么能坐在政工组办公室呢?说着从右侧衣兜里掏出厚似砖头的《金属学辞典》。显然他不是左肩高右肩低,而是上衣被“知识”坠得变形了。

傅责站起身来说,小李同志,我认为你是根好苗子,就放在重要岗位接受锻炼,难道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当然还有其他想法!李璞脑筋突然横向链接,摘下眼镜重新戴上说,我的想法是请您给省城有关领导打报告,要求把红光医院站改为北方电机厂站。

傅责听了这条内容新颖的建议,不乏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农业是基础,工业是主导。工厂是产业大军摇篮,工业是国家钢铁脊梁,医院嘛只是保障行业而已。孰轻孰重摆在这里。公交车站应当突出重点,改名北方电机厂站!

这番话明显触动了政治部主任。偌大北方电机厂八千四百多名职工,从来没人提出这种建议。初来乍到的李璞目光尖锐认识深刻,不愧是那位林雅兰书记培养的学生。傅责内心有些激动。

傅责主任,请您把我分配到车间劳动吧,我要积累实践经验,早日做到学以致用。李璞情不自禁摸了摸眼镜框。

你这副眼镜戴了好多年吧?傅责察觉李璞的这个习惯性动作。

对!早先那副眼镜度数浅了,这副眼镜是我进校那年林书记花钱给我配的,德国进口镜片十六块钱呢!李璞只要话题涉及林雅兰,便立即兴奋起来。

林雅兰书记真是个好干部。傅责颇为感慨,转而说道,你当然要积累实践经验,同时也要克服形式主义。北方电机厂政工组是重要岗位,同样可以积累实践经验,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您的意思。李璞把《金属学辞典》装进衣兜,重新变得左肩高右肩低说,您说政工组是重要岗位,当然我也这样认为。

你明白就好啊……傅责表情慈祥说,我安排你去政工组是有想法的。你赶怏去报到吧。

李璞去政工组报到了。傅责站在窗前望着厂区大道。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华北联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