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津口音

七、天津口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城市里的工矿企业兴起子女顶替父母之风,也就是说父母退休子女可以顶替其工作岗位,还能“农转非”。这一政策的出台不失为一条行之有效的就业渠道。于是全社会行动起来,爹啊娘啊纷纷提前退休,将工作岗位让给子女们。

李秀珍就是那时候离开河北农村,进城顶替父亲岗位的。李秀珍的父亲是商业工作者,在天津鞋店站了几十年柜台。李秀珍顶替父亲工作,自然也要站柜台的。计划经济年代在天津鞋店当售货员,她感到很满足。父亲退休回乡,在城里留给她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李秀珍独自住在这间房子里,摇身一变成了“非农业人口”,城市人了。大姑娘面对城市新生活,心情很好。

天津这地方说话是有口音的,尤其与普通话相比较,语气生硬并且还有齿音字,不太好听。天津口音虽然不美,毕竟代表这座城市的主流生活。于是李秀珍的河北乡音无疑暴露了她的外乡人身份。尤其身为售货员,每天都要跟本地顾客打交道,李秀珍的口音或多或少影响了她的形象。其实她身材匀称五官端正,只是肤色偏黑,显得缺少几分高贵气质罢了。

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天有两个中年妇女前来买皮鞋,很挑剔。当她们听到李秀珍的外乡口音,就小声嘀咕着,说这年头怎么农村人也跑到天津站柜台来啦。这件事情对李秀珍的自尊心伤害很大,她化悲伤为力量,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完完全全改变家乡口音,学说天津话。她认为只要学会天津话,就彻底融入这座城市了,抹去了外乡人的背景。

李秀珍这姑娘很有志气,不但勤奋工作,而且悄悄学习天津话,进步比较明显。光阴似箭,她开始尝试操着天津话与前来买鞋的顾客们交流,自我感觉不错。这时李秀珍振作起来,对未来生活充满信心。

她勤奋的工作终于赢得了领导的肯定。年终评比,她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第一年参加工作竟然获得如此好评,她立即给远在家乡享受退休生活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报喜。她知道,站了一辈子柜台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得喝上几盅好酒的。

元旦过后,天津鞋店的经理操着一口纯正的天津话通知李秀珍,要她准备在全店职工大会上发言,其实发言的内容不外乎表一表决心而已。她激动起来,下班之后将自己关在屋里,认真准备发言稿。李秀珍中学毕业,写一篇发言稿,应当说问题不大。最为重要的是她暗暗决定在这次全店职工大会上,操着天津话发言。她悄悄学习天津话很久了,开会就是演兵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全店职工大会召开了。轮到李秀珍发言,她鼓起勇气走上台去,手里拿着发言稿,心里还是有几分紧张。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嘴唇微微发抖——喜儿在《白毛女》里控诉黄世仁的时候,就是这样。

毕竟是新社会了。李秀珍告诫自己保持镇定,然后手持讲稿开始发言。她操着天津口音大声念着,还是比较流畅的。

发言稿念完了,她走下台来,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时候她觉得人们都在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议论她。她回头看了看,人们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李秀珍感到一阵眩晕,起身跑出会场。

当天晚上,一个要好的同事告诉李秀珍,大家认为她的发言既不像天津话也不像河北话,听着不伦不类。还说她就像邯郸学步里的那个外地人,最后只得爬回原籍。

李秀珍听罢这种评价,哭了。从此她变得少言寡语,人们很少能够听到她的声音。

李秀珍悄悄去了一趟天津语言研究所,询问天津话为什么这样难学。研究所的同志告诉她,天津话发音独特,来源不明,与周边地区毫不搭界,因此被语音学专家称为“天津方言岛”,这种口音很难模仿,就连外地的相声演员学说天津话也很不到位。李秀珍明白了,悄悄回到天津鞋店,继续站她的柜台。

由于李秀珍的沉默不语,半年之后鞋店领导将她调到老年柜台,主要销售布鞋。一天,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说是给八十岁老母亲买鞋。不知什么原因,这位女顾客跟李秀珍吵了起来,很凶的样子。平时少言寡语的李秀珍终于爆发了,采取针锋相对的立场,跟这位女顾客吵个不停。人们惊异地发现,李秀珍居然操着一口极其流利而纯正的北京话。

鞋店经理跑上前来。那位女顾客一定是自知理亏,说了声“你不要欺负我们天津人”,扭头就走。鞋店经理摘下老花镜,惊讶地注视着一步到位的李秀珍。

李秀珍站在柜台里望着女顾客远去的背影,操着十足的京腔儿哼了一声:“天津有什么了不起?小地方!”

后来,李秀珍调离天津鞋店,说是去了一家大商场,当广播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