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大早,他跟单身宿舍室友老卞告别。老卞别有含义地说,宿舍楼下那辆吉普车等你呢,这真是干部子弟的特殊待遇。
卞建军同志,咱俩室友两年多光景,你又是金工车间副主任,你真的认为我是干部子弟吗?
老卞讪笑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认为你是个有来历的幸运儿。
老卞态度如此坚决,李璞多少受到影响,弱弱地回击说,你说我有什么来历?你看我是幸运儿吗?你不要人云亦云好不好?
你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就等待真相大白吧。老卞不无同情地说,私下有人说你呆头呆脑的,我认为这跟你从小孤苦伶仃的经历有关,不过你读书挺灵光的,脑子没问题。
李璞咧了咧嘴说,谢谢你认为我脑子没问题。然后手拎行李下楼走出单身宿舍楼大门,抬头看见杨玉科长站在墨绿色吉普车前边。司机连忙接过李璞的行李装进车里,这显然是厂级领导待遇。杨玉微笑低声说,李璞请你放宽心,自由恋爱自愿结合,我和傅责同志不会干涉你的。
他听杨玉科长的语气,仿佛傅责是自己的父亲,她是自己的母亲,这种感觉怪怪的。他只好表达决心说,今后我要好好学习取得优异成绩,报答工厂对我的养育之恩!
老卞跟随过来张嘴评论道,咱们北方电机厂很小哟,今后你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李璞受到刺激冲着老卞说,我认为咱们工厂很大!就像我家乡田野那样辽阔,你为什么贬低北方电机厂呢?这样很不好的!
老卞从没见过这位呆头呆脑的室友发怒,转身走了。
李璞坐进吉普车里摇下车窗玻璃朝杨玉挥手告别,汽车行驶起来了。一瞬间仿佛受到神示,他大声冲车窗外喊道,杨玉科长!红旗饭庄的账单是您给结的吧?
他被吉普车送到省城工业大学,顺利报到住进研究生宿舍。寝室条件不错,独居没有室友。他发现房间墙上挂着面小镜子,不知何人遗物,便伸长脖子打量镜中的自己,突然感觉这人面目陌生,好像很久没有打交道了。噢,我多年不照镜子,当然忘了自己的模样。
打开被褥铺床,躺下思索起来。我怎能格外受到关怀和爱护呢?难怪老卞说我是幸运儿。
他起身下楼走进研究生宿舍传达室,给学校总机打电话,请转接机械制造系党总支办公室。总机话务员说林雅兰书记出国了。他放下电话有些惆怅,便去教学楼寻找当年的教室,没想到改成了堆满体育器械的仓库。转而找到学校研究生部询问,得知导师荣教授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去了。
他恰好利用这段空闲时光整理书籍,包括牟燕和庞蕙分别赠送的文学名著。他从小认为读小说是看闲书,只有学好数理化,才会走遍全天下。
在北方电机厂他时常想念家乡山村。如今在省城工业大学,反而想念北方电机厂。职工食堂的烧茄子和炒猪血,职工浴池的热水喷头,办公室空气里的微尘,还有金工车间的铁屑味道……
天气凉爽起来,荣教授回来了。导师及时召见学生。身材消瘦的荣教授说话不时夹杂英文句子,坦言李璞本科学的机械制造专业,此番攻读固体力学属于改变学术方向,可能会有所隔膜。之后导师给学生开了必读书目,说可以去学校图书馆逐册熟悉。
他稍显失望地问道,您推荐的书目里有没有断裂力学方面的专著。
你们年轻人不要性急,任何专业研究均要循序渐进,明天去图书馆办理借阅证吧。
听了荣教授教诲,他不知搭错哪根神经,告诉导师想念林雅兰书记。荣教授表情淡漠说道,所以你考回母校来读研究生。
李璞向导师告辞,心猿意马走到研究生宿舍楼前,猛地听到有人朝天喊道,研究生宿舍303室接电话!
我不就是303吗?他如梦初醒跑进研究生宿舍楼传达室。值班老头儿问道,你叫李什么来着?
可能又遇到个不认识“璞”字的革命群众,他耐心地解释字音字义。传达室老头儿恍然大悟说,敢情大学是玉石加工厂,你跑这儿雕刻自己来啦。
他连忙接电话,听到杨玉科长的声音。小李啊,我知道你是这种性格,待人接物比较冷淡,肯定不会主动给厂里打电话的。我和傅责同志都很关心你的近况呢。
他急忙解释自己不是情感健忘症,曾经想给厂里打电话,只是没有想好说什么就拖延下来了。他亡羊补牢将自己的近况精炼成梗概,加快语速说给杨玉科长。
好啊,这些情况你还是向傅责同志汇报吧。杨玉转变话题说,你走后打字室发生很大变化,牟燕和庞蕙共同起草“青春劳动竞赛”决心书,要把打字室建成“青年模范集体”呢。
可是这集体只有两人啊。李璞认为称为集体就要人多,比如班组、工段、车间。他想象不出两位姑娘如何展开“青春劳动竞赛”从而建成“青年模范集体”,于是尝试着问道,即便展开青春劳动竞赛,牟燕和庞蕙也只能比赛打字速度吧?
这件事情还要感谢你呢!分明是你起到催化剂作用。电话里杨玉点破主旨。李璞愈发懵懂说,我又不是活性炭能起什么催化作用。
杨玉咯咯笑着说,你就好好读书吧,只要顺利拿到硕士学位,今后就是学者型青年干部。学者型青年干部前途无量,我和傅责同志坚决支持你!
通话就这样结束了,李璞回味着杨玉科长的话语,倒是感觉挺亲切的。不过他还是想象不出打字室开展青春劳动竞赛的场景。这样思想着,那两个姑娘的身影互相叠印,牟燕与庞蕙的形象混淆起来,渐渐溶解各自容貌。他害怕患上脸盲症,以后回到工厂谁都认不出了。便绞尽脑汁将两个姑娘的形象区分开来,竟然运用了代数里的不等式关系。
李璞一连几天坐在学校图书馆里苦读,有时忘记吃饭。这天晚间返回研究生宿舍楼。传达室老头儿抱怨说,李玉你电话太多,我喊了半天303没人应声,人家只好把电话挂了。
我叫李璞不叫李玉,璞是没被琢磨的玉!他纠正传达室老头儿的错误。没想到老头儿主动补充说,电话打来两次啦,是个男的!
他知道自己人生的重大缺陷就是不会聊天,在工厂跟老卞做了两年多舍友从未有过深入交谈,弄得人家心怀不满认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如今读研了仍然不擅与人热络,便心情郁闷走上三楼。
这时楼下响起喊声。303!你的电话又打来啦。
303好像成了自己的代号,就跟地下工作者似的。他不慌不忙下楼去。传达室老头儿捂住电话筒压低嗓门说,人家说是省委组织部呢!他肯定是个大领导吧?已然给你打来三通电话啦……
他受到老头儿惊悚表情的触动,是啊,我没有想到傅责同志打来电话,人家就是个大领导。
他接过电话筒正要对傅责同志表示歉意,对方声音顺着电话线喷涌而出,令人想起失控的水龙头。
李璞啊李璞,我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你让我三番五次打电话找不到人,你读书读成书虫子啦?
李璞有些紧张不知如何回应。电话里傅责哈哈大笑说,你可不要变成卡夫卡小说里的大甲虫啊。
认识傅责同志以来从未听过他哈哈大笑。李璞大胆问道,您今天喝了酒吧?我估计是绍兴花雕。
咦!你怎么知道是绍兴花雕?电话里音量震动耳鼓,傅责显得兴致勃勃。
我记得你好像喜欢绍兴那地方,毕竟是家乡嘛。
我是地地道道陕西人。当然,我特别喜欢绍兴!电话里傅责同志带住话头说,我想看看你变成研究生是什么样子,现在派车去接你!黑色吉姆,牌照尾号5125……
电话里傅责天真率性,没有领导干部的固有形象。李璞平时不喝酒没有微醺的体会,从电话里感受到酒的魔力,而且是陕西人喝了绍兴老酒。
天色渐渐黑下来。李璞站在学校大门外等候,看到荣教授走出校门,上前向导师打招呼。一辆黑色吉姆轿车唰地停到学校大门外,司机小伙子下车大声说我是来接贵宾的。
李璞稀里糊涂伸手示意说,荣教授这是来接您的吧?说着上前给导师拉开车门。荣教授表情茫然打量着这辆高级轿车,下意识躲避着。
这时司机说来接李璞同志。李璞猛然清醒过来,好像做错事的小学生,连忙低头钻进车里。
荣教授望着疾驶而去的汽车尾灯寻思着,这个李璞什么来历?他履历填写是农家子弟,这辆轿车挂着省委牌照。满脸狐疑的荣教授响咳几声,仿佛清理着西洋乐器双簧管的音道。
掠过灯火通明的闹市区,黑色吉姆轿车转弯驶进清静的住宅小区,稳稳停在楼前。司机告诉李璞3幢303室。他迈步下车感觉周边花香四溢,找到3幢,上楼来到303室门前。
傅责同志住303室啊?这是我学校宿舍门号,难怪传闻我跟他失散多年,连门号都相同呢。他伸手按响303门铃。傅责身穿咖啡色睡衣睡裤应门,脸膛红透接近西红柿颜色。
快请进!快请进!傅责连声说着,显出平时罕见的生动活泼。李璞面对如此陌生的厅级干部形象,不觉有些恍惚。
小巧玲珑的客厅里,主人让李璞落座随手沏杯红茶说,你考取研究生我很高兴!你考取研究生我很高兴!
我考取研究生已经不是新闻了……李璞暗自思忖着,之后略表歉意说,这么晚了跑来打扰您和家人休息。
我家没人休息,我家没人休息。不知为什么,傅责同志说话都是重复两遍。这让李璞认定他的酒喝高了。
李璞偷偷打量这套面积不大的普通住宅,尽管傅责独自居住没有家属,还是觉得这跟厅级干部身份不大相符。
这是小袋装红茶,这是小袋装红茶。傅责催促喝茶,好像老师考试前向学生强调重点题目。李璞端起这杯被重复两遍的红茶,想起杨玉科长也说过小袋装红茶。
傅责落座说,你见到林雅兰同志了吗?你进厂报到那天跟我说起想做她的义子,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当年林雅兰可是华北联大的才女哟!
林雅兰书记出国还没回来。李璞小心翼翼问道,您没有跟我说过认识她呀……
是啊,是啊。傅责依然重复两遍说,我们都是华北联大的学生嘛,我们都是华北联大的学生嘛。
李璞也重复两遍问道,您早就认识林雅兰?您早就认识林雅兰?
傅责突然亢奋起来说,她是政治学院的,我是文艺学院。李璞啊李璞,如果林雅兰同意认你为义子,我就同意做你的义父!
李璞彻底慌了手脚,连忙站起又立即坐下,一时难以换算这是什么数学关系。A+A=C,A+B=C,那么A和B是等量,这就是“等量加等量的和相等”的原理。根据等量关系我能够成为傅责和林雅兰的共同义子?
傅责继续承受酒精冲击说,请你把我的意思转告林雅兰同志,请你把我的意思转告林雅兰同志……
说罢傅责呼地起身,步履略显不稳走进卧室,侧身躺到床上说了声“李璞啊李璞,你不要像我那样辜负青春大好时光”,便呼呼睡去了。
李璞打量着这张老式木床,发现床头喷涂着“省管502”的编号,说明这件家具属于省直机关事务管理局所有。傅责同志生活真是简朴啊,自己连件家具都没有。李璞感慨着伸手扯开毛毯给醉酒者盖好,踮起脚尖儿轻轻回到客厅,坐到简易沙发里思考着。
一旦傅责同志清醒过来,他能够面对自己的酒后失态吗?尤其他提出林雅兰认我为义子,他就做我的义父。这种等量关系属于数学意义,但是用到人际关系就有些难堪了。
今晚傅责同志像个文艺青年,他毕竟是华北联大文艺学院的,关键时刻就露出底色。李璞这样寻思着,起身走出这套面积不大的303室,轻轻关门悄悄下楼去了。
夜色深沉,没了公交末班车,他顶着夜色徒步返回学校。一路疾走突发灵感,停住脚步思索道,当年我进北方电机厂报到跟傅责同志谈到林妈,当时他并未表示认识林雅兰,却对我特殊关照专心培养,弄得厂里风传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今天看来我是沾了林雅兰的光?
他攀越围墙跳进学校,溜回宿舍上床便睡,清晨时分梦中惊醒,瞪大眼睛回忆昨晚的经历。一旦林雅兰书记出访归来,我就向她侧面了解当年华北联大的情况,那时候政治学院跟文艺学院相距不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