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贞曾经有过几分诗名,她的成名作是《我思念青春》。近年来这首长诗被人们从故纸堆里搜出,引发大批老年男女青春无悔的感慨,只要社区举办“夕阳红”活动便朗诵《我思念青春》,弄得人们泪水涟涟就跟参加追悼会似的。

她写作《我思念青春》时处于人生优雅阶段,然而深知自己内心属于俗世生活,便金盆洗手不再写诗,自此跟诗坛断了联系。可是那首《我思念青春》如今流传不息,甚至伴随广场舞大行其道。这令她大跌眼镜大倒胃口大光其火,却无法否认自己是它的作者。尤其离婚后她偷偷学会粗口,经常暗自发飙说,切!当年我怎么会写了这首装嫩的诗,还他妈的外焦里嫩撒椒盐呢。

不再写诗了,她觉得呼吸爽畅多了,颇有直抒胸臆的浅薄快感。只是离婚后失去跟丈夫辩论的机会。那时丈夫以散淡无为自居,自我沉浸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世界里,完全可以位列早期中国文艺青年的师傅。

你为什么不组织画展?你为什么不开办画廊?你就虚无缥缈玩清高吧。只要她指出丈夫固守理想主义阵地,便换来对方不屑的目光。

那时她已经发表《我思念青春》,却希望丈夫是个脚踏实地面对现实的男人,但是希望令她失望。忍无可忍她对丈夫宣战说,不要以为你是艺术天才,我放弃写诗立马改行做画家,不出两年我的画保证比你标价高。

文艺范儿的丈夫强词夺理说,我即使画画也是心灵生活,我不会依靠标价活着的。

那你依靠卖什么活着?她好奇地追问。丈夫认真思索着说,你问我依靠卖什么活着?眼下我什么都没有依靠不是仍然活着嘛。

别看你不食人间烟火,七天不吃饭同样会饿死的。她直言告诫丈夫不要执迷不悟,必须面对物质世界改变生存方式。丈夫竟然认真研讨说,只要坚持喝水,即便七天不吃饭也不会饿死的。

面对这种油盐不进的男人,隋文贞只好让他随风而去了。

丈夫随风而去成了她的前夫,净身出户坚守自我去了。她望着远去的背影说,你七天不吃不喝不碍事,因为你的艺术生命不会死的。

离异后偶尔想起前夫,她暗暗为这种男人担心,担心他置身当今社会面临没有饭吃的危险。离婚后她果然拿起画笔,沉浸在油彩散发的气味里作画,便没有精力替前夫担忧了。

她决定大干快上,打电话订购几只超大型画框,以朦胧诗方式构图,以现代派手法调色,大胆创作一幅极具独特审美意识的油画,神差鬼使取名《我思念青春》。一连几天她面对这幅大型油画独自发笑,隋文贞啊隋文贞,你从诗歌《我思念青春》字里行间跑到油画《我思念青春》深处,难道这是宿命画了个大圆圈吗?

其实,这幅《我思念青春》画面混沌,充满白茫茫意象,她在左上角和右下角位置,挥笔点缀出几团红色,似乎点燃了某种热望。

她完成这幅大型画作,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叫出弟弟隋文军和弟媳金萍,急于得到这两个下岗工人对这幅油画作品的评价。弟弟隋文军手里拎着炒菜铲子说,这好大一场雪啊,你画的不是吉林就是黑龙江吧。

身高体壮的弟媳金萍眯起狭长的眼睛观察说,这东北雪地里长出几颗草莓真不容易。

隋文贞笑了笑说,你俩不愧是工人阶级,说话办事绝对属于现实主义风格。

弟媳金萍不合时宜说,从前那个姐夫画得不错,每幅画看着都很暖和,人就跟到了海南岛似的。

隋文贞斗志旺盛对弟媳金萍说,你要是拿起画笔,肯定比从前那个姐夫画得好!不信你就放开胆量试试,当然要按照我的方法构图。

金萍并不认同说,我一个破工人,也没有多少绘画基本功,姐你这是赶着鸭子上架呢。

如今时兴的现当代艺术,只要你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识,一抬腿就跨过这道门槛走进绘画世界。

弟媳金萍咧嘴乐了,说这世道真是变了,在工厂开叉车还要学徒三年呢。

她开导弟媳的同时也鼓舞了自己,壮起胆量通过文化局熟人把油画《我思念青春》送去参加画展,画展结束便被匿名买家相中,随即付了订金。一时间舆论哗然,几个年轻记者跑来采访她。

这委实令她感到意外,莫非全社会都在疯狂思念青春?

不由得再次想起前夫,那个艺术学院毕业的高才生做梦都不会想到我首次参加画展就获得成功,从吃稿费的诗人转型为明码标价的画家了。

于是一鼓作气,一幅幅极具现当代审美意识的油画作品出炉了,当然她的绘画速度肯定比不上弟媳金萍蒸包子。弟弟和弟媳摆过摊位卖包子,无照经营被工商局取缔了。

如今她筹资开办的这家画廊,取名“群众甲”,多少有些前店后厂的意味,好在后厂作画不做月饼。

此时过午的阳光播撒在“群众甲”画廊门外的台阶上,悄然送来疲倦的暗示。隋文贞端起咖啡杯极力消除着卷土重来的困意,然后优雅地点燃女士细支香烟,享受着世俗人间的烟火气息。她喜欢人间烟火气息里包含的惬意感。

女士吸食这种细支香烟不会粘掉唇膏。她认为发明细支香烟的肯定是个善解人意的男士,他理应被天下女烟民评为颇具商业头脑的超级暖男。

望着外面小街广场落满鸽子,隋文贞脑海瞬间空白了。这时体态日渐丰满的弟媳金萍腰系蓝布围裙,穿过画廊后面小院,脚步慌乱走进画廊前厅,叫了声姐。

隋文贞拦住话头说,你肯定要对我说你又画坏了,然后责怪自己基本功不扎实,整天浪费油彩不如去卖包子。我告诉你现当代油画不必过度纠结基本功,只要你有独特的艺术感觉就OK了。

弟媳金萍尴尬而丰满地笑了,我技校毕业进工厂先开叉车,后来去开桥式天车,顶多算是从地面部队提拔为空军,你说我一个破工人能有什么独特的艺术感觉。

你承认自己是破工人这就是独特的艺术感觉,别人还不敢承认自己是破工人呢。我以前还是个破诗人呢,不是也成了画家。

对!你写过长诗《我思念青春》,只要重阳节聚会就有人朗诵,年纪越大越爱说青春无悔。弟媳金萍说罢问她午饭想吃什么。她不假思索答道,中午不饿。

隋文贞又想起前夫说过的那句话,“只要坚持喝水,即便七天不吃饭也不会饿死的”。不知为什么,近来时不时想起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者,他不会被饿死吧?

一只乌鸦落在画廊外边电灯杆上,那颜色黑得极其纯粹,让她想起黑夜。

黑夜是个人。自从参加画展成为新晋女画家,她微信里冒出不少请求添加的人,她挑肥拣瘦加了几个微友,其中有人首先祝贺她出售画作成功,之后张口借钱,八百不嫌少,两万不嫌多。她只得删除这批来路不明的二货,暗念三遍南无阿弥陀佛。

她删除到黑夜名下,不由住手了。这家伙的留言挺有诗意:我是黑夜,并不反对你油画里的白天。

她的油画《我思念青春》画面白亮耀眼,可以认为具有强烈的白日意象。看来黑夜这家伙还是颇有几分审美功底的。隋文贞的确认为白日是雄性的,黑色则充满母性。于是她将黑夜名字保留,存为手机里的虚拟人物。所谓虚拟人物就跟碳水化合物差不多,比如弟媳金萍蒸的猪肉包子。

手机叫唤起来。远在深圳的经纪人打来电话,说年底有“五城画展”和“八省市油画论坛”。她略作沉吟表示参加。电话里经济人叮嘱她说,今后不论什么人邀请都不要轻易应允参展,否则会掉了身价的。

是啊,就连猪肉都涨价了。她连声说,嗯嗯。经济人在嗯嗯声中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