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顶着正午大太阳,她伸腿跨出灰色轿车,右手拎起紫竹提篮,左手捏着素花手帕,略显吃力地走向自家楼门。要说手拎竹篮没有那么沉重,只是被她娇小纤细的身材夸张了,造成竹篮沉重的假象。
然而在有些人眼里,假象往往比真相更为动人。轻轻落下车窗玻璃望着身穿淡蓝色职业套装的朱娅慧背影,霍则军并不知道这个白天安适娴静的女下属,夜晚竟然能够发出超乎想象的鼾声。这便是昼与夜的反差。
娅慧走进楼门沿着楼梯来到二楼,可巧遇到老余头儿。他老人家朝墙壁上贴好小标语转身说道,“节约用水,人人有责!你家卫生间水箱漏水呢……”
她将略显沉重的紫竹提篮换到左手,优美地喘息着:“您家住在202室,中间隔着302呢……”
“水箱漏水人家当然听得清楚,那水就白白浪费着呢。”老余头儿颇为生气的样子,匆匆下楼走进正午阳光里。
她知道老余头儿贴出小标语却经常出现错字,于是这些错字经常被人改正,只是不知出自哪位邻居的手笔。然而老余头儿屡错屡犯,便被屡次修改。
娅慧曾做过公司文案,深知当今是错字满天飞的时代。可是老余头儿这把年纪,不应当成为“错字大王”的。没文化,真可怕。她歇了口气,拎起紫竹提篮继续攀登楼梯,心里寻思起来,老余头儿住二楼怎么会听到四楼我家水箱漏水呢?她鼻尖沁出晶莹的汗珠儿,人就更显得透亮了。
从坤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家,立即奔向卫生间。水箱确实漏水了,那哗哗声响好像家里添了条小溪流水。
一时有些慌张,慌张得腰肢愈发纤细。她不好意思向楼下轿车里的霍总求援,随即想起联系物业管理站。电话里物业维修工指导她掀开水箱盖子,将手伸进水里按住水箱泄水阀。
维修工近乎神明,她按住泄水阀果然没了小溪流水声,心思重新回到那只紫竹提篮里。
轻轻掀开覆盖着陆地旱龟的白毛巾,“来福”露了出来。霍总家里饲养的这只宠物名叫“来福”,但是没人能够说清它的年龄。
“来福”是陆地旱龟,并不需要水养,主食是蔬菜和水果。风度翩翩的霍则军特意叮嘱她说,蔬菜必须是有机的,稍有农药残留也会毒死来福。水果尽量选择南方品种,譬如芒果凤梨或杨桃木瓜,毕竟来福的家乡是广西,不大习惯北方的红枣鸭梨或苹果黄杏。
既然来福是霍总的宠物,就要它跟我同居吧。她大胆抱起这只旱龟走进自己卧室,轻轻放在床前。名叫来福的椭圆形宠物伸出脖子,仰头望天。
“从今天起你住在我家,我就是你的临时女主人……”这样说着她看到龟背侧面镌刻着几个英文字母——love,而且刻痕很深。
她知道这是“爱”,莫非这是霍则军亲手镌刻的?他真是个有趣味的男人。当然,公司里传说他娶了没有趣味的夫人,而且特别没有趣味。
反客为主的来福不慌不忙爬到梳妆台下面,缓缓收缩成个椭圆形物体,看着像只倒扣的汤盆。
她从紫竹提篮里取出来福的餐盒与水盒,静静放置在床角。之后看了看手表,朝着来福扬手说了声拜拜,便跑去卫生间洗手擦汗,然后补了补妆。霍总说下午公司有个客户见面会,约好时间不能耽误的。
完成了安置宠物来福的任务,身材小巧的娅慧拎着空空如也的紫竹提篮,走出家门下楼去了。
娅慧婚后多年不孕,身材保持得很好。被公司女同事称为“清爽丽人”。她则自嘲为“清闲例人”,由于担忧“例”被联想“例假”,她只得接受“清爽丽人”的美誉。然而自从得到公司福利分房“小三室”,这个“清爽丽人”便遭到广泛妒忌,她的这套“小三室”被同事们不断私下议论。
她气愤地找到霍总,要求公司领导出面为自己澄清名誉,“小三室”不是“猫腻”。然而性格稳重的霍则军认为,对于有些不负责任的言论,反而越描越黑,还是坚信“清者自清”为好。从此,“清爽丽人”极力疏远这位霍总,自己身材依然秀丽。
一派轻盈地走出楼门,娅慧看见老余头儿顶着大太阳,正在仔细打量着灰色轿车,浑身正能量的样子。她习惯性地朝他老人家说了声谢谢,匆匆钻进霍则军驾驶的轿车。
她坐在副驾驶位置,这是平时养成的习惯。霍总发动汽车说了声谢谢,这不是习惯性致谢,这是因为她接纳了宠物来福。
平时都是工作联系,很久没有私人接触了。今天上午突然接到霍总电话,约她公司楼下“晴空咖啡厅”会面。放下手头文案,她乘电梯下楼匆匆赴约。
满面愁容的霍总叫了两杯咖啡,开口对她父母当年罹难唐山大地震表示痛惜。她惊诧地瞪大眼睛。今天并非“7·28”,不知霍则军搭错了哪根脑筋。
听着霍总讲述,咖啡渐渐凉了。娅慧明白了霍总的心思,端起变凉的咖啡说:“全公司只有我父母双亡,那么这件事情我责无旁贷……”她同意将那只名叫来福的陆地旱龟接到自己家里寄养。
“我父母只住几天就会返回农村老家去的……”处事精细的霍则军补充说,“据我了解你先生的父母也不在世了,这样更不存在人龟夺寿的问题。”
尽管不能完全理解霍总所说的“人龟夺寿”理论,她保持礼貌点头说是。霍则军有些难堪地说:“我父母是农村人,人老了思想意识还是比较顽固的。”
“无论怎么说,您都是父母的好儿子。”她知道霍总承受着夫人的巨大压力,便称赞霍总是大孝子,趁机向霍总将“小三室”分配给她,表示了感谢。
“所以今天是你对我的回报嘛。”小麦肤色的霍则军扫去满脸愁云,索性扬手点了两份点心,说提前解决午餐问题,然后开车回家转移宠物来福。
她知道这是霍则军避免夜长梦多,速战速决以防止夫人出面干预。全公司无人不知,霍总在家里是“副家长”,正职是夫人艾泽芬。因此事业有成的霍则军总是略显几分忧郁之色。
吃过点心去霍家取来福。霍宅是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复式。宏大的场景,豪华的装潢,精美的家具,还是震撼了女职员朱娅慧。尤其名叫来福的陆地旱龟独居“婴儿房”,上午阳光照耀着这只宠物,它的日常生活条件显然超过诸多公司白领。
“我太太认为来福是她二儿子,所以让它居住婴儿房了。”霍则军解释着。其实不用解释谁都知道霍家大公子在美国加州读书,这只陆地旱龟自然成了霍家的二儿子。
“如今国家放开二孩政策,可是我家泽芬过了生育年龄,来福就成了她的二儿子。”霍则军不懈地朝娅慧解释说,“如今时兴另类宠物,还有饲养蜥蜴和变色龙的,据说也能跟主人产生感情。”
“不论饲养什么动物,家庭主人都是宠物的爸爸妈妈呢。”她轻声软语附和着说,“其实动物不光是人类的朋友,更是人类的伴侣。”
霍则军侧脸看着她,似乎听到至理名言。然后他小心翼翼抱起自家二公子装进紫竹提篮,轻轻覆盖湿润的白毛巾,略显抱歉地说了声“来福,那就请你离家去外暂住几天吧”。
这时来福从紫竹提篮里伸出头来。她猛然嗅到它散发着特殊的味道,这味道令人难以言喻,似乎让所有人失去主张。霍则军稍显歉意地说:“你可能不大习惯这种味道,其实它叫香水龟,我家泽芬买它时很贵的,差点儿刷爆信用卡……”
香水龟?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觉得这味道确实属于某种香水系列。不知霍太太信用卡额度几万,竟然几乎刷爆。看来收养这“龟儿子”比亲自“生二孩”耗资还大。
毕竟转移安置了宠物来福,帮助霍总解决了家庭难题,她不禁快乐起来,感觉生活充实了。
她去公司水吧沏茶,她听到女同事们议论:“女人身为妻子嘛,还是要给丈夫生个孩子的。”
她立即联想到自己。其实是丈夫患有“精不液化”的顽疾。她维护男士尊严将责任揽到自身,公开说患有女性寒凉症难以治愈,无法怀孕对不起丈夫。
帮助霍总解决家庭难题的内心喜悦,被女同事们的议论冲淡了。她想起丈夫李永生的口头禅:这世界真的没了逻辑。
傍晚下班走出公司大厦,她先是乘坐地铁,然后冒出地面换骑小黄车,悠然驶到住宅小区自家楼门前。哦,我中午回过家,此时增添了家庭成员来福。她恍恍惚惚觉得今天特别长,好像变成二十六个小时。
黄昏时分走进楼门,手机响了一声。打开微信看到“从我做起”两千元转账,她知道“从我做起”是霍则军的微信名,眯紧眼睛看着微信附言:“娅慧好!奉上来福这几天的生活费,你照料它辛苦,深谢。”
来福几天的生活费就高达两千元人民币,她不知如何花销,莫非饲养宠物的费用超过供给大学生?她思量着,沿着楼梯高跟鞋嗒嗒敲击地面,清脆悦耳。这种平民住宅区楼道光线不强,她还是能够看清墙壁贴出最新小标语:“瑞正生活作风,维固家庭团结!”
这又是老余头儿的错字,把“端”写成“瑞”,犯了偏旁部首的错误。然而,仔细打量着“维固”二字,她犹豫起来,不知老版词典里有没有这个词汇。
一时拿不定主意,她不敢贸然修改老人家的作品,继续沿着楼梯走到402自家门前,取出钥匙开锁。
拉门走进家里,看到客厅灯火通明,她立即大声说:“没想到你比我早下班,不然会打电话告诉你家里来了借宿的宠物……”
不知为什么,她把寄养说成借宿,然后迎前拥抱了丈夫李永生。每天下班进家夫妻拥抱,这是多年定规。
李永生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问这是谁家的宠物。她说出霍则军的名字,然后补充了霍太太的名字艾泽芬。丈夫听罢松开双臂,结束了例行拥抱。她立即跑进自己卧室,轻声叫着“来福,来福”。
丈夫听到这只陆地旱龟名叫来福,就怪异地笑了。这真是个俗气的名字,显示出宠物主人的文化品位。
妻子没有找到来福,神色紧张跑出自己卧室,仿佛亲人走失。他说它爬到我的卧室里去啦。她立即笑弯黛眉,说来福跟你有缘呢。
听到“有缘”李永生反而有些懊恼,“既然借宿咱家,那就不要叫来福了,我们叫它‘念’吧。”
“念?……”她说着想起楼道里小标语的错字说,“来福这名字又不是什么错别字,我们不要随便改动吧。”
他的懊恼情绪明显加重了,借机迁怒于他人:“我看老余头儿存心跟我过不去,他隔三岔五在楼道里弄出错字,好像知道我是校对老李的儿子!”
她意识不到丈夫懊恼情绪源自霍家宠物:“你还放不下童年的思想包袱啊?我认为‘校对老李’非常了不起,如今找不到你父亲那样殚精竭虑的人物了。”
这时候,被异地安置的宠物来福从李永生的卧室里爬出来,伸出脖颈瞪着绿豆似的眼睛,打量着这对似熟非熟的饮食男女。
她伸手指着来福对丈夫说:“霍总农村老家习俗陈旧,千年王八万年龟,只要父母健在,子女就不能饲养龟类宠物,说它跟老人家夺寿嘛……”
“是啊,所以霍则军要让他父母寿命超过乌龟,就把宠物弄到咱家借宿来了。”他抢先打断妻子讲述说,“霍则军知道你父母远在天堂,当然不会怕人龟夺寿了。”
娅慧点头认同说:“龟跟人夺寿,人跟人也夺寿呢。霍总说于凤至生养仨儿子全都夭折,所以张学良活到一百多岁,那老家伙夺了三个儿子的寿命。”
来福似乎听懂临时女主人宣讲的故事,悄然爬到临时男主人脚下。他立即跳开两步说:“我可不想被霍家宠物夺了寿!人家张学良毕竟是少帅,硬是把赵四小姐都熬死啦。”
她笑了,猫腰抱起来福去厨房给宠物筹备水果蔬菜晚餐。他吃惊地发现,多年不孕的妻子竟然焕发母性,目光里充满慈爱。
妻子在厨房朝客厅里的丈夫解释说:“霍总说超过六十五岁被称为老年人,只有老年人才存在人龟夺寿的危险。现在人家来福还威胁不到你呢!”
他感觉妻子说话比平时高调了,这是霍家宠物来家借宿发生的微妙变化吗?他感觉自己被边缘化了,抄起热水瓶给自己泡了盒方便面,坐在客厅里吃了起来。
父亲去世多年,我还是忘不掉自己是“校对老李的儿子”?他在麻辣方便面的启发下缕清思路:怪就怪邻居老余头儿不断贴出错字,总是引发我的童年记忆。这个不速之客来福的出现,也唤起我的自卑心理,人家霍则军年纪不大高薪名表洋房豪车,我年逾不惑是个小公务员,无疑属于人生失败者……
吃过麻辣方便面,他不由想起特蕾莎修女的名言:“一个人的真正贫穷,不是食不果腹与衣不遮体,而是没有爱和不被需要。”
当年我与父亲就没有爱,如今我在单位也不被领导需要。如此说来我就是特蕾莎修女说的那种真正贫穷的人吧。
妻子伺候了来福的晚餐,走出厨房看到丈夫与麻辣方便面,惊讶地意识到丈夫闹了情绪。她的补救措施是开锅煮速冻水饺。
他勉强吃了几个饺子,感觉宠物来福带来的“念”牌香水味道越来越大,就放下筷子说:“我还是认为既然宠物借宿咱家,就要叫咱家的名字,这也叫捍卫领土主权吧。”
“好吧,你叫它念,我叫它来福。”之后,娅慧开始换穿旗袍,两小时内展示了四件,身材愈发显得娇小,让满柜子旗袍嫉妒她的身材。
他照例晚间下楼散步,二楼楼道灯光明亮,好像特意为他照明似的。最新出笼的小标语“瑞正生活作风,维固家庭团结!”特别显眼,占据墙面。
“瑞”字已经被红笔改为“端”字,列在旁边。“维固”两字颇为生疏,没被改动。他愈发觉得这世界没了逻辑,把老余头儿培养成为“错字大王”。
计步器提示走了八千步,他浑身出汗返回家去。积极洗漱完毕,电视里《晚间新闻》也结束了。这时候妻子怀抱来福说了声“晚安”,起身走向她自己的卧室。
他盯着妻子怀抱的“念”,回了声“晚安”。夫妻互道晚安也是家庭惯例,只是今晚增加了临时家庭成员。
妻子突然扭头问道:“你坚持叫它‘念’,这是念念不忘的意思吧?”
他反而被妻子提醒了:“是啊,我念念不忘什么呢,难道是那种味道?这世界真的没了逻辑。”
夜半忽然醒来,这套被称为“小三室”的房间里静寂无声,静默得令人感到窒息。他猛然意识到夜半没有鼾声,随即翻身坐起。
妻子睡眠鼾声保持多年,颇有五十年不变的趋势。此时突然鼾声消失,引起他的警觉。他不敢怠慢起身跑进妻子卧室,伸手揿亮顶灯。
她被惊醒了,满脸惊悸地问他:“是地震了吗?”他连连摇头说:“你不会是呼吸不畅吧?”
他看到“念”缩在妻子床边,好像睡得比全人类都要安稳。
他怏怏说道:“家里来了这个宠物,娅慧你倒没了鼾声,这世界真的没了逻辑。”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了鼾声……”妻子有些无辜地望着丈夫,“难道来福浑身散发的气味具有静音功能?”
他暗暗认为这确实是股神秘的气味,不知从哪里穿越而来。这令他想起父亲生前使用过的香水,脑海里倏地翻起浪花。
他伸手关闭妻子卧室的顶灯,以便孤零零站在黑暗里。他尝试着说:“你父母都过世了,可是我的继母健在啊,霍则军的父母害怕人龟夺寿,我的继母就不害怕吗?”
黑暗里,妻子身影凝结成雕像:“哦,这个问题被我忽略了。可是,可是你继母不跟咱们同住,她距离遥远不会被来福夺寿吧?”
“既然人龟夺寿属于神秘力量,即使我继母不在现场,也不能保证她寿命不受侵害啊!”
这彻底动摇了寄养来福的理论基础。黑暗里妻子低头思索着,却找不出反驳丈夫的只言片语。
“那就请你考虑一下吧,这世界不会没有逻辑的……”他说罢转身走出妻子的卧室,把“念”散发的味道甩在身后。
一大早儿,他没有提及夜半的话题,一声不吭吃了早点。妻子忘记吃早点专心查阅《现代汉语词典》,是商务印书馆的修订本,然后上网查找着什么。
他认为妻子忙于查找养龟方面的资料,就打开“小三室”单元门通风。那股神秘而特殊的味道,被“过堂风”裹挟着,显现来来往往的规模。
妻子关闭电脑望着丈夫说:“我还是没有查到‘维固’这个词语……”
“校对老李的儿子”惊异地打量着妻子:“小标语的错字都是你给改过来的?”
她认真回忆着说:“绝大多数都不是我给改的。不过,我总觉得老余头儿故意写错字,好像怀有什么目的……”
老余头儿故意写错字?这世界真的没了逻辑。丈夫李永生不以为然。
终于重新提起夜半话题:“虽然从未见过继母,我还是不愿人龟夺寿的危险发生,请你把这只宠物给霍则军退回去吧。”
这毕竟是别的男人的宠物,她感受到丈夫的醋意:“今天周六,明天周日,我不能公休日打扰领导啊。”
之后她继续说:“我还是下楼把‘维固’改过来吧……”
她不知道,此时“维固”已经被改为“维护”了,而且使用了大号红色碳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