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洪菱被堂姐孤苦悲凉的情绪笼罩,有些颓唐。幸好及时察觉自己的心理问题,她使劲拍打屁股以示警告:“女人不是可怜虫,我要促使兰瑛姐振作起来。”
她来到学校图书馆拜访李顺达,请他派人协助兰瑛照料家务。这位图书馆长打量着发型新潮衣着时尚的女牙医,表示人员紧缺难以援助兰瑛。
洪菱要求参观堂姐的工作环境,李顺达乐于陪同。推门走进偌大书库受到震撼,洪菱想象小巧玲珑的兰瑛游走在图书海洋里,宛若小鱼儿觅食。
“你们图书管理员都是女性吧?”洪菱突然发问。
李顺达机械地点头:“因为女性比较适合图书管理工作。”
“李馆长,你看过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吗?”她不等对方回答,“我堂姐确实需要帮助,如果您本人愿意出马,我想兰瑛是不会拒绝的。”
李顺达连连摆手:“兰瑛可以集中精力照顾家庭,我争取工资照发,但是要扣除岗位津贴和季度奖金。”之后补充说:“我以前找你治过牙,但不是兰瑛介绍的。”
“以后你还可以找我治牙,也不用兰瑛介绍的。”
经过短暂接触,洪菱认为李顺达属于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平时喜欢跟身边女士营造暧昧氛围,一旦遇到搭弓射箭的时刻,往往扭身而走。这种男人骨子里规矩本分,未必真正拈过花惹过草。于是洪菱主动把手机号码留给他,迈着女神的步伐告辞而去。
“当今男人把好色当作时尚,把泡妞当作情趣,但是我断定李顺达不会约我的。”洪菱出了校门穿过斑马线,走进“我陪你”酒吧,从容落座后要了杯小众型女士酒,慢慢啜着。
女人就是可怜啊。堂姐曾经拥有那么如意的夫妻生活,如今沦为旱季枯树彻底丧失雨露滋润,真是苦不堪言。
吧台前坐满南腔北调的背包客,有的要了白兰地,有的要了黑啤,还有尝试鸡尾酒的,一群人好像即将开赴战场的雇佣军。等到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酒客集体离去,吧台前猛然没了遮挡,显露出那位独自饮酒的白发老媪。她扭脸望着洪菱问道:“宝贝儿,你还没嫁出去?”
“温老师啊!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洪菱端起酒杯凑过去,“学生谢谢您关心大龄剩女的社会问题。”
“这既是社会问题也是个人问题,因为无数的个人组成社会,所以无数的个人问题聚集成为社会问题。你的个人问题就要自己解决,不要存心给党和政府添乱!”温老师话语尖刻目光明亮,令人想起经过化妆的女巫师。
洪菱觉得女巫师好可爱,便倚小卖小说:“您老人家不给党和政府添乱,人老心不老,泡吧消费好。”
“当然心不老!”白发灿烂脸庞光润的温老师从普拉达提包里取出袖珍化妆盒,“我退休后开始谈恋爱,谈了十年没有遇到心仪伴侣,有句名言叫实践出真知,我要继续实践下去。”
“今天遇到您老人家,真好!”洪菱显然受到触动,情不自禁向这位牙科名医讲述堂姐的遭遇,“兰瑛若真是寡妇再婚就是了,眼巴巴看着植物人丈夫静卧床上,她这是守活寡呢。”
“万恶旧社会女人守活寡,如今社会主义新时代,你堂姐守活寡属于个别命运遭遇,既然是个别命运遭遇,那就用特殊人生方法解决嘛。”温老师转换聊天内容说,“我约个网友酒吧会面,他自报身份是退休音乐教师,天热了登山天冷了冬泳,春季参加围棋比赛,秋季加入夕阳红自行车队,显然属于无事忙。”
洪菱急忙拽回话题:“我向您老人家请教哈,我堂姐的个别命运遭遇,用什么特殊人生方法解决呢?”
“你光会拔牙!镶牙你不会吗?”温老师补了补暗红色唇膏,随手整理着银色鬓发,“你是个外强中干的小女子。”
坚持单身多年的温老师,退休后开始谈恋爱,生生把自己谈成哲学家,张嘴说话都是恋爱的副产品。
一个身穿红黑相间冲锋衣的男人走进酒吧,径直坐到左侧吧台前找酒保要了杯红酒。温老师小声嘟哝:“天哪!这是天热了登山天冷了冬泳的人物吗,怎么没戒酒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喝红酒的男人侧身看看温老师和洪菱:“你们老少二位都是牙科大夫吧?我在你们口腔医院治牙二十年,一颗颗前赴后继全都被拔光,现今落得满口假牙,每天用假牙吃真东西,这生活好滑稽哟。”
洪菱不便搭腔,悄声问温老师:“这是您约的网友吗?”温老师笑了:“这老头儿挺坦率的,看来可以尝试交往呢。”
“这是您见过的第几位男士?”被温老师称为外强中干的小女子问道。
“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温老师颇为感叹地说,“我断定你没有真正跟过男人,否则早就把你堂姐的问题解决了。”
洪菱竟然羞了,起身腾出空间让两位夕阳老者交往,结账走出酒吧,回味温老师的话语。
既然是个别命运遭遇,就要用特殊人生方法解决。那么特殊人生方法是什么呢?洪菱又想起温老师的批评:你光会拔牙!镶牙你不会吗?
洪菱站立街边思考着。我们口腔科医生拔牙,既有龋齿也有智齿,不论龋齿还是智齿只要拔除便出现空位,镶牙就是充填空位。这样想着洪菱有所开悟:“温老师是何方神圣派来点化我的?”
女人只有接触男人才是女人。女人若不接触男人,天长日久转为社会库存,弄不好就被送进冷库跟冷冻猪肉为邻。洪菱忍不住苦笑了,“兰瑛姐后半辈子绝对不能住进冷库里去”。
快步来到新茂大厦底商“好时光”咖啡店,不假思索要了杯焦糖口味的,似乎急于冲淡沉郁心理,大量补充甘甜意识,温老师说我外强中干,这个老巫师眼光毒辣,完全可以给外星人镶牙了。她说我这种剩女自身是有问题的。看来今后不光要帮助兰瑛姐改善困境,我也要拯救自己。
喝过咖啡打电话约见李茂盛:“我现在在你公司楼下咖啡店,假如你有时间下楼聊聊吧。”她颇感意外地解释道:“你听不出我是谁啊?我堂姐是齐兰瑛,我叫齐洪菱。”
她手机里传出李茂盛的解释:“实在不好意思,我每天接听几十通客户电话,声音判断力不敏感了。”
“这都怪我声音没特点。你工作很忙吧?我等你。”
李茂盛很快出现了,精干型短发,身穿公司制式的蓝色夹克衫,有裤线,皮鞋很亮。他快速落座,对洪菱说以前没来过这家咖啡店。
“这么说你是这家咖啡店的处子。好吧,你要哪种咖啡?”洪菱调笑对方老旧,连公司楼下咖啡店都没来过。
李茂盛说:“那就跟你相同吧,反正我品不出子丑寅卯来。”
洪菱感觉这种类似甲乙丙丁的说法倒还新颖,就给他叫了杯美式咖啡:“今天是我约请你,我买单。”
“以前跟曹笠吃饭喝茶都是他买单,倘若别人抢先买单就会伤害他的尊严。”李茂盛说着端起咖啡杯,“我很意外你约我出来,你约我出来我很意外。”
听着这种倒装句,洪菱发现他端咖啡杯的手臂微微颤抖,好像刚刚做了重体力劳动的应激反应。这使她想起曹笠曾经让李茂盛帮助更换煤气罐,那也属于体力劳动的。
“以前曹笠经常请你料理家务,如今他成了植物人,”洪菱开门见山说,“我觉得曹笠也没有什么朋友,今后兰瑛生活遇到困难不知求助谁了。”
李茂盛下意识喝着美式咖啡,低头不语好像思想家。洪菱索性单刀直入:“兰瑛孤立无援,还是希望你常去她家……”
“你这样说……”李茂盛欲言又止,及时转变话题,“说实话,我对曹笠很有看法的。他妻子那么温柔贤惠,他却不懂得珍惜,即使回家也跟住旅馆似的,特别喜欢东奔西跑,不是飞机就是高铁,这次高速公路被撞成植物人,实属自酿悲剧啊。”
“既然你对曹笠很有看法,怎么还随叫随到帮助他料理家务呢?”洪菱抓住缝隙探问原因。
“我们公司同事都认为,帮助曹笠就等于帮助兰瑛,因为兰瑛承担全部家务,曹笠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不知为什么兰瑛仍然认为曹笠是伟丈夫。”李茂盛说着怪异地笑了,“如今常年卧床在家,他再想去哪儿都去不成了。”
洪菱趁机思忖着。堂姐不需要浪漫型白马王子,守活寡的女人只需要稳定务实的男友分担丈夫义务。李茂盛无疑属于合适人选。
“你年龄不小了怎么还单着呢?”洪菱贸然问道。
“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吧。”李茂盛扬手叫女服务员刷卡结账。洪菱并不抢着买单,她要观察李茂盛在人民币面前的表现。
POS机吐出账单,李茂盛挥笔签字,然后说了声公司还有事情,便起身走了。洪菱期待促成堂姐跟李茂盛这桩事情,好让兰瑛走出孤苦无依的困境,日后情有可依。于是她又要了杯咖啡,愈发兴奋起来。
女服务员把签字账单落在桌上,捧着POS机跑进储藏室。洪菱隔着磨砂玻璃墙看到男女接吻的身影,便随手收起签字账单放进包里,她要带账单回去让兰瑛看到,说明李茂盛为人并不小气,这样给俩人交往打下情感基础。
手机响了,看到是个陌生号码,她不愿意接听。随后手机再次响起,号码完全相同。她怕错过快递员,只得接听了。
她没想到是李顺达打来的电话,说了声你好。李顺达要求齐兰瑛写份生活困难补助申请,这样就有了每月给她发放基本工资的理由,而且绝对不能让校方知道她经常缺勤。
洪菱随口说了声谢谢,突然转念问道:“你不直接给兰瑛打电话,不会是拨错了号码吧?”
“我不会拨错号码的,请你转告齐兰瑛就是了。”李顺达沉吟着,“她家庭遭遇不幸,我身为馆长只能做这些了。”
洪菱突击说道:“你不是喜欢兰瑛吗?如今她孤苦无依,你应该体恤自己喜欢的女人嘛。”
电话里静默着。洪菱知道触动对方心思,耐心等待着。
“男人当然喜欢女人,但是不能乘人之危。”电话里终于听到李顺达的声音,显得很有磁性。
“兰瑛身为人妻,已经徒有其名了。”洪菱直截了当,“你若做她男友,这不算乘人之危。”
电话里再次静默。洪菱趁热打铁:“兰瑛守活寡呢,这种生活对女人很残忍的。”
“兰瑛不会接受别的男人,我认为你是瞒着她说这些话的。”李顺达坦率地说,“她先生没出车祸时,我确实几次尝试过,兰瑛总是强调自己是有夫之妇。”
“如今情况发生根本变化,从人道立场讲兰瑛要有男友的。”洪菱索性问道,“兰瑛的先生没出车祸时你追求她,如今反而退场了?”
李顺达终于亮出底细:“她先生没出车祸时,我觉得是跟她先生竞争女人,如今她先生毫无竞争能力,我倒有了道德束缚感,这就是我真实的心理状况……”
说着对方挂断电话,好像防止言多语失。洪菱起身走出咖啡店,心头仿佛杂草丛生:“我没想到李顺达是这种男人,思维方式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