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深秋季节,牟燕接了电话起身走出打字室,身着蓝色工装前往工厂政治部。每次都是这样,政治部主任傅责签发文稿,她拿回打字室打印四十二份文件,五份报送省市领导机关,三十二份下发车间、科室以及家属工厂,五份存档。这姑娘容貌端正身材匀称,乍看漂亮,细看更漂亮。然而她属于那种不事声张的类型,默默工作着。

轻轻叩门走进政治部主任办公室,她红着脸颊说了声“傅主任您好”。这不是工厂流行的打招呼方式,人们对傅姓领导从不称呼姓氏,因为那样就成了副职。

牟燕以这种不同寻常的称谓问好,反而令傅责主任备感新颖。更为新颖的是牟燕佩戴的套袖,用碎布拼接缝制而成,无意间形成不规则的拼花审美图案。早年傅责在华北联大听过美学讲座,车尔尼雪夫斯基给“美”下的定义为“美是生活”。看着牟燕的“美学套袖”,他认为这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女子。

傅责家乡陕西扶风方言“好女子”,相当于明清话本的“有词为赞”,这是颇有分量的褒奖。

牟燕等待傅主任下达打印文件的任务,低头搓弄着劳动布工作服的衣角。她性格谨慎而无碍大方,气质稳重却不失热情,不像有些女工见到领导趁机热络,话语连篇。傅责认为这姑娘符合备选条件。没人知道政治部主任暗暗为李璞物色对象。

牟燕停止搓弄衣角抬头轻声问道,今天您要打印的文稿是急件吗?

今天没有急件。你请坐吧小牟同志。傅责给她沏了杯小袋装红茶问道,你们打字室两个打字员都是共青团员吗?

以往牟燕来到政治部主任办公室,取了文稿并不停留,落座谈话有些不适应,她眨了眨大眼睛说在技校读书时入团,进厂三年多了。

我们国家努力建设四个现代化,你们青年人的远大理想肯定是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当然还要有自己的小理想,比如个人生活问题你有考虑过吗?

牟燕被问住了,脸色由红转白,随之由白转红。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小理想。

我的小理想就是踏踏实实工作,认认真真学习,老老实实做人。牟燕努力做出这样的回答。

傅责开辟新话题问道,你进厂跟谁学的打字?

我的打字师傅是省委下放干部叫李秀玲,她去年奉调归队回省妇联工作了。牟燕不知道傅责主任也是省委下放干部,迟早也要奉调归队的。

办公室谈话就这样进行着。牟燕有问则答,无问则听,好女子有静气,并不多言多语。傅责欣赏这种风格,含蓄地询问她对政工组的李璞印象怎样。

小李同志表现挺好的,大学毕业进厂快两年了,白天埋头工作积极肯干,晚间在办公室里看书学习,护厂队员说他灯光经常亮到半夜。他还深入车间工段班组,开展调查研究工作。牟燕放松心态饶有兴趣说,今年他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普通话说得标准多了。

傅责意味深长说,年轻人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你们可以增加接触嘛。我在华北联大文艺学院学习时,就经常到政治学院旁听马列课程。

办公桌上电话机铃声响起,这声音仿佛散发着热气。趁着傅责主任接听电话,牟燕脑海里浮现出李璞摘下眼镜重新戴上的习惯动作,不禁笑了。

傅责接过电话看着牟燕的拼花套袖问道,你家里有缝纫机吗?牟燕摇头说缝纫机是凭证供应的紧俏商品。

是啊,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我们的物质供应还不充裕。小牟同志,你说李璞晚间在办公室里读书,他读什么书你知道吗?

牟燕思索着答道,可能是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比如马列著作什么的。

傅责露出浅浅的笑容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希望你认真看书学习,跟李璞多多交流。

牟燕起身走出政治部主任办公室,返回打字室认真寻找有关书籍,看到《哥达纲领批判》和《国家与革命》。

临近下班时分,厂工会主席给政治部送来两张紧缺商品购买证,一张是天津产飞鸽牌自行车,一张是上海产蝴蝶牌缝纫机。傅责拿出飞鸽牌自行车购买证让属下七个同志抓阄,不管花落谁家都不偏不私。他把缝纫机购买证放进办公桌抽屉里,点燃香烟笨拙地吸了两口,呛得咳嗽起来。

自从见到李璞,不知为什么傅责对这个小伙子另眼看待,格外关心他的事业和前途,包括帮助李璞选择配偶。虽然接受华北联合大学革命教育,傅责仍然相信“贤妻旺夫”的民间谚语。于是他打电话叫来李璞。

你把这张缝纫机购买证给打字员牟燕送去,她家在咱厂东宿舍,你今晚会打听到的。

李璞浑然不觉人生旅程有贵人相助,竟然讨价还价问道,明天上班我当面交给她可以吗?

你今晚送到她家去。政治部主任板起面孔说,她是咱厂打字员,你到东宿舍会找到她家的。

李璞突然问道,您认识省科委的人吗?我想看外文科技杂志,哪里都找不到。

你要借外文科技杂志?听说你在攻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

我们阅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要有深厚的自然科学知识。李璞书呆子似的大发感慨道,譬如阅读《资本论》吧,就要具备高等数学基础,即便学过微积分也未必读得懂。马恩著作是博大精深的科学理论,啃起来很头疼的。

傅责欣赏李璞的观点,更欣赏他沾了读书话题就兴奋的样子。于是取出缝纫机购买证递给他。李璞没头没脑问道,您是说打字室需要缝纫机?

不是打字室需要缝纫机,是打字员家里需要缝纫机。傅责隐忍笑意说,你读书读得乐而忘忧,真是读书的种子。

李璞从未见过傅责主任这种引而不发的笑容,趁机问道,当年您在华北联大是高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