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场

道 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半空和尚单臂提拎木筲,转出破山寺后院,拎水浇园。他的僧衣左袖打结悬挂腋下,看着活像个褪色小绣球。

这坡地园子不种菜蔬,遍地栽植草药,不下八九种。初秋时节,有的植物结了果,已得圆满,应了春华秋实的民谚。有的大器晚成花朵迟放,似另有悟道。置身绿茵茵植物间,半空心静若水。

前些天有个省城来的男子途经此地,好有耐心的施主,一株株问询草药名称,好像校勘《本草纲目》。眼下这八九种草药,有的半空说得出名字,有的说不出。

省城来客不耻下问:“哪种是可治红伤的草药?”眉清目秀的半空还是答不出。没有问得圆满答案,省城来客流露出遗憾神色,好像家里有伤者等着敷药呢。

炎热天气里,省城来客的白布衣衫被汗水溻透,显露出胸前的精巧挂件,这是枚小巧玲珑的白色如意。

身多佩物,便是拖累。半空和尚揣测省城来客的身份。

省城来客问他家乡何处。半空说出家人无家,何来家乡。

“没有家哪有国?没有国哪有家?”耐心的省城来客说。

半空和尚请教道:“施主说的是国家还是家国?”

他从省城来客呼吸里嗅到粉笔末的气息,推断是教书先生。其实他也吃过几年粉笔末,在县里完全小学教国文,被称为“单臂先生”,如今单臂先生成了单臂和尚。

省城来客露出教师本色:“有道是——有国有家,无国无家;宁可去家,不可舍国。”这声音从绿油油植物颖上掠过,好像振翅而去的小鸟。

“我已然去家了。”半空轻声说道。

“请问,这寺院名叫?……”省城来客好像变成香客,耐心问道。

“本院破山寺,初建于明朝永乐四年,几经战火,清末重建至今。”

省城过客惊了:“这是唐朝诗人常建题诗的破山寺?我怎么不知道呢?”

他摇头表示无法考证此破山寺乃是彼破山寺。只知道西边村镇叫破山镇。镇里有座日本炮楼,条石基座,青砖外墙。炮楼里住着二十四名皇协军,一名军曹,两名日军下士。

破山镇三百户近两千口人,祖先是燕王扫北的移民。如今偌大镇子由日本军曹小山辖制,老百姓照常过日子。

半空不去镇里。他独自修行四载,听不懂本镇口音,本镇人也听不懂他说话。他认为只要听得懂“南无阿弥陀佛”,便足够了。

他记得给鸡血藤浇水时,大汗淋漓的省城来客告辞了。日落西山,那远去的身影融进破山镇远景,像幅西洋画。

夜晚清凉,大殿打坐,想起省城来客,他哑然失笑。我说本院初建于明朝永乐四年,他却问是不是唐代诗人常建题诗的破山寺。明代寺院怎么会有唐代诗人呢?显然我的言语,他充耳不闻。人在咫尺,心隔山峦。这等山峦,尘世间比比皆是。

还是认为出家人不该忍俊不禁,于是自责尘心未净。

黎明即起,做早课。年久失修的破山寺,只有半空和尚独自修行。想起“独善其身”名句,他认为儒释此处相通。

去年盂兰节,那位女香客来访,一袭素服,怀抱一盆萱草,风尘仆仆。半空认出尘世内子,闭目敲击木鱼做出素不相识的样子。

“慈母在,不远游,夫君还俗吧。”她的声音不急不躁,犹如送至卧榻耳畔——恍惚间返回县城完全小学,重做教书匠。

我尘心难尽啊。半空惊得周身汗透,心里打鼓。他熬到太阳落山。内子轻轻叹气,把这盆萱草摆放供台前,失望而去。

北方秋季干燥,他为这盆萱草掸水,宛若供奉娘亲。

一晃又是盂兰节。萱草开花了,却不见那女香客再度来访。半空身心放松。

小山军曹不改日程,若逢五不来,逢十定然现身。只要来访小山均着便装,显得毫无威武气质,更像个中国商人。小山汉语讲得比半空还要好,稍带东北口音。

小山军曹说在日本国内军人因私外出不得身穿军服,尤其长途旅行,否则有逃兵嫌疑,沿途有宪兵稽查盘问。因此每逢拜访破山寺,小山习惯着便衣。

半空从不询问小山军曹的来历,只觉得对方热衷“中国汉方”草药,可能出自世家。

夏历七月廿五,小山军曹又来了,竟然身穿军服。半空和尚并不表露疑问,推测是军情吃紧了。

身穿军装的小山,依然“汉方草药迷”的模样,大步跑向坡地药园,指着那簇簇泛黄的植物说:“我查了《渊鉴类函》药部,叶叶对生,大如蕨,青黄色,四月开白花,草名凤尾,根名贯众……”

半空取来木棍插进土里,给这簇草药做了标记:贯众。

因为谐音自然想起齐相管仲,半空就给小山军曹讲了“管鲍之交”的典故。

“鲍叔牙了不起!”小山听了故事,从提包里取出速写簿,逐项临摹那几种尚未辨识的植物,仿佛美术专科实习生。

“大和尚,这药园植物的种子从哪里来?”小山问起草药的来历,确实有几分学者味道。

平时没人说话,半空和尚忍不住了:“出家人食素,我去年夏天外出采蘑菇,不慎失足滑落深谷,跌伤膝盖,动弹不得。旷野无人,呼救不应,一连躺了三晌,饿了土里刨食,那茎块形状好似山药蛋,生吃既充饥又解渴。它必定是药材,我吃过五天后膝盖疼痛缓解,便朝着高坡爬去。第七天被焦猎户救起,送我回破山寺养伤。”

“这是天赐啊!”小山兴奋不已,“那茎块是什么药材?”

“我移了几株栽在药园里,至今叫不出名字。”半空望着满坡植物说,“我采集草药花籽栽种,三年成了势力。”

小山积极说:“还有五种草药不知名字,我要画出样本寄回日本求证。”

半空和尚不吭声。只要有关日本的事情,他便一声不吭。

俩人返回大殿饮茶。小山说起日本京都清水寺的井水甘洌,表情颇为自豪,好像那水井是他家祖先开掘的。

不论小山怎样说起日本,半空和尚照例一言不发。

寺院里饮的炒青,来自施主们馈赠,因此产地不明。半空品了品,茶性偏野,心生歉意:“这战火硝烟的,弄得好山难出好茶……”

半空说着及时刹住话头。矬人面前不说矮话——这战火硝烟正是日本军队带来的,毁了好山没了好茶。

“您家祖上是汉方药师吧?”半空还是忍不住问了。小山如实相告:“祖父在哈尔滨开过中西大药房,被俄国人杀害了。”

“阿弥陀佛……”半空和尚双目微合,“施主留下用斋饭吧……”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小山倏地变成军人,起身扬头远望破山镇方向。那座高耸的青砖炮楼,隐约可见。

“我过午不食,煮赤豆饭给您吃吧。”半空和尚睁开眼睛。小山军曹致了谢,跑出寺院大步奔向破山镇。

傍晚时分,破山镇杂货店小伙计来了,说有大和尚家信邮到店里代转,昨天从县城邮政所捎过来的。

半空一眼认出牛皮纸信封上内子的笔迹。他急问杂货店小伙计,晌午时分镇上哪里响枪。小伙计脸色煞白不敢说话,转身跑了。

洗手焚香,拆开书信。天光渐暗,娟秀小楷依然清晰可见。兰英真是聪慧过人,居然寄信给破山镇杂货店代转。

兰英修书,抬头依然俗世称谓:“梓良夫君:慈母夏历六月廿九子时仙逝,享年五十五岁。慈母弥留之际,声声呼唤梓良乳名,难以瞑目。夫君山寺修行,唯妻代行孝道新哀守制,斋食素服……”

这封几经辗转的家书被寄到破山寺,迟得很了。

表面静若止水,内心思念命运多舛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子正时分,半空和尚身披僧袍打坐道场,超度慈母西天极乐。

凌晨破晓,万籁静寂。寺院门外有了响动。出家四载,他修得耳聪目明,一丝风声过耳,心若明镜。

这是恩人的脚步声——焦猎户来了。倘若旁人光临,他岿然不动。焦猎户是救命恩人,不得失礼。他恭然起身,僧袍沾着露水迎到殿外。焦猎户身影映照在柏树冠下,双手捧着猎枪。

这不是素常猎人持枪的姿势。半空略感惊诧,不禁想起缴械投降的溃兵。

“一个皇军去翟大户家,另一个皇军来杂货店,一前一后走出炮楼,咣咣响枪都给打倒了……”焦猎户语音颤抖,气流震动着柏树枝。

半空疑惑了:“恩人神色慌张,这不会是你放的枪吧?”

恩人急了:“你怎么也说是我放的枪!王磨坊和赵瓦匠就这样,他俩说破山镇只有猎户有枪。可谁都知道山里来了外埠人!”

“这枪,应当不是你放的。”半空走近焦猎户,“从远处听响动不像霰弹,倒像是汉阳造。”

焦猎户如遇大赦,一蹦老高说:“大和尚你懂得!大和尚你懂得!”

当年在家乡教书,县城校舍离民团靶场不远,单臂先生当堂讲课,时常听到“汉阳造”枪响,便记在心里。他更记住了民团总管名叫魏得彪。

趁着朦胧天色,焦猎户抱着猎枪跑进大殿,一眨眼间反身跑出来,变得双手空空。

“恩人你……”他不叫“施主”叫“恩人”,脚踏俗世凡尘。

焦猎户大声辩解:“我家里没了猎枪,看他王磨坊和赵瓦匠还能说是我放的枪吗?”

不待半空和尚开解,焦猎户顶着朦胧晨曦,猎狗般跑走了。

他走进大殿,四处寻找不见猎枪,好像焦猎户把它交给土地爷,遁地而去了。

他露出久违的苦笑。这苦笑使他重返昔日时光,再现县城教书先生无可奈何的表情。

清晨凉爽,他给萱草浇水。这植物仿佛得到加持,露出勃勃生机。半空和尚踱出寺院遥望破山镇,心头飞过一群惊鸟。

漫天阳光被云彩遮蔽,天色不爽。过午时分,一团黄颜色沿着大道蠕动而来,渐渐迫近破山寺,这一团黄颜色化作一群皇协军,个个扛着大枪好像聚众外出打狼。

半空和尚迎出寺院,单臂肃立。十几个大兵摇摇晃晃走来。为首的皇协军是张磨盘脸,脸大,便显得五官疏离,面庞愈发辽阔。磨盘脸皇协军当头问道:“半空啊,这破山寺荒废多年,你究竟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他定住心神缓缓反问,“您是真兵还是假兵呢?”

磨盘脸皇协军笑了:“我看你身穿僧袍,倒像个教书先生呢!”

半空暗自吃惊:我苦修四年仍然不像出家人,真是罪孽深重。

蝗虫似的大兵们涌进破山寺。半空有气无力地劝阻:“寺院清净,践踏不得。”

磨盘脸皇协军说话和气:“我们来了就要搜到杀人的猎枪,这是皇军的命令。”

“佛法无边,天地清明,你们不要诬赖好人就是了……”半空和尚进而言道,“即便是皇军命令,谁动手是谁的业障。”

磨盘脸皇协军说焦猎户身背猎枪跑来破山寺,两手空空返回破山镇,这肯定是暗藏武器了。

“阿弥陀佛。”半空和尚加快语速,“兵爷,绝不会是焦猎户开的枪,他没有这个胆量。”

“既然你给他打保票,那就是你开的枪喽?”这张磨盘脸堆出笑纹,“是啊,有的和尚也会杀人呢,比如《水浒传》里的鲁智深。”

看来磨盘脸皇协军识文断字,一张嘴就是水泊梁山好汉。

十几个皇协军将破山寺搜了两遍,一个个都说没有找到猎枪。

“焦猎户笨手笨脚,那猎枪不会是和尚给藏了吧?”他扬起磨盘脸打量着半空。

“佛家五戒,出家人不打诳语。”半空和尚脸色惨白,“你们不要冤枉焦猎户,他是个好人。”

大兵们哈哈大笑。一个矮个皇协军说:“焦猎户死屁啦!”

半空心头倏地缩紧。死屁是当地土话,莫非焦猎户他?……不敢猜测了。

“兵爷,请您转告小山军曹……”他近乎恳求说,“请他不要难为焦猎户。”

“这事儿皇军交给我们皇协军办了,出家人不要掺言了。”磨盘脸皇协军说罢,带领皇协军们离开寺院,返回破山镇炮楼。

好似狂风吹乱小草儿,半空和尚心头乱哄哄的。破山寺里独自修行四年,此时难持清静了。

焦猎户以猎杀野物为生,却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跑来寺院藏匿猎枪,这反倒坐实了枪杀皇军的罪名。

日落西山,拱起满天火烧云。半空和尚渐渐稳住心神,走出寺院来到破山镇。

半空和尚走进镇中街道,陌生里透出几分熟悉,好像前世地方。他望着家家屋顶飘起炊烟,嗅着玉米饼的香气,一瞬间唤醒了记忆。破山寺苦修四年,他似乎并未跳出俗世。

一座小院门外竖着白纸剪成的雪柳。他不懂此地风俗,仅凭意会看出这是丧事。走近细看,小院门外挂有“瞿门之丧”白纸门报。哦,果然有人往生,但不是焦猎户家。

续步前行,接连见到“康门之丧”“任门之丧”……雪柳不绝,哭号不断。半空和尚不停念诵“阿弥陀佛”,转身走进窄巷,当头白纸门报写着“焦门之丧”。

焦猎户家小院,草棚停灵,白布蒙尸。三个木匠埋头打造棺材,很是忙碌。他们看到来了和尚,起身肃立,并无言语。

焦家妻儿老小,遵照本地习俗,同时跪地叩头。半空和尚不禁发问:“破山镇没闹瘟疫,这么多人西逝?”

大木匠手持曲尺:“皇协军急着交差杀了焦猎户,没承想小山军曹不买这个账,一定要抓到真正开枪的人给皇军抵命……”

“这么说焦猎户白白死啦?”半空和尚跺了跺脚。

还是大木匠回答:“皇协军挨家挨户抽签,一天要杀两个给皇军偿命,一直杀到真正开枪的人出来……”

“这是谁定的章程!”半空硬声说道,“皇军的性命好金贵啊。”

没有人敢言语,谁都怕明天死签抽到自家头上。

已然杀了焦猎户日本人还不买这个账,那定是小山军曹发令吧?半空和尚耳鼓嗡嗡作响,视力模糊。

大木匠哭丧着脸说道:“大和尚,这皇协军怎么比皇军还狠呢?那磨盘脸就是本地人,他正经念过两年私塾呢。”

半空和尚走出窄巷,当街驻足。一个女人沿街痛哭过来。这定是死者家眷。她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发了癔症。

小山军曹啊,你不是痴迷中国本草汉方吗?你不是说过日本全民信奉佛教吗?你不是跟我论过《大悲咒》吗?你白吃了我素净的斋饭!

天色昏暗下来,半空和尚撩起僧袍当街打坐,声声诵经超度亡灵。破山镇亡者家眷聚拢而来,焚烧纸钱。

他彻夜诵经,超度亡魂,西方接引,破山镇成为大道场。

天色大亮,半空和尚身定如石。杂货店掌柜送来素食和热茶。他宛若塑像闭目说道:“皇协军就要抽签啦……”

杂货店掌柜摇头叹气,说开枪打死皇军的是游击队。

“那打枪的是外埠人吧?”半空和尚说罢起身,大步走向炮楼。

他伸出右臂指着值岗皇协军说:“我要见小山军曹。”

值岗皇协军说:“死和尚,小山军曹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磨盘脸皇协军闻声跑出炮楼:“半空!你不守寺院来镇里做什么?”这家伙居然身穿黄呢军衣,话语充满刀剑之气,完全没了小卒模样。

“你不要挨家挨户抽签,快去禀报小山军曹,那枪是我开的。”半空和尚话语既出,震人心魄。

磨盘脸振振有词:“你落发为僧皈依佛门,这性命便不是你的了!你不想活,反倒死不成;你不想死,却活不了。”

“你去寺院搜查猎枪,不是当面挖苦我假和尚吗?是啊,我就是个教书匠。”

磨盘脸下意识摸摸腰间的盒子枪,似乎要动杀机。

小山军曹大步走出炮楼,嘴角抿得铁青:“我有家训,侍奉三宝,不杀僧侣。”

“我没有度牒,我不是僧侣。”他有了求死之心,语调平静。

“半空师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四年寒寺苦修,今天怎么口出妄语呢?”小山军曹手握军刀刀柄,好像要捍卫佛法。

磨盘脸抚着黄呢军衣前襟,满脸小孩过年穿新衣的表情,热烈地望着日本军官。

“半空和尚,你快回寺院去,专心守护药园!”小山军曹尽显军人威仪,褪尽儒雅之气。

半空和尚不改主张,依然劝诫道:“焦猎户已经冤死,小山君切勿滥杀无辜了。”

“半空和尚,你快回寺院去,专心守护药园!”磨盘脸鹦鹉学舌,自愿把自己变成了鸟。

半空和尚心生无奈,只得转身离开青砖炮楼,向着破山寺去了。

只走出五十余步,身后枪声大作,值岗的皇协军应声倒地。不待半空驻足回首,一颗子弹呼啸而来,已然击中小山军曹军刀刀柄,铮铮发出金属脆响。

一群皇协军冲出炮楼,开枪还击。小山军曹左臂淌血,右手挥起军刀,指挥队伍向镇外高粱地里追击。

他反身走向炮楼。杂货店掌柜跑来拉住他左臂袖管说:“这就是从山里来的土八路……”

“一定是那位省城来客。”半空心明如镜。他袖管轻飘飘,心情沉重。

日本皇军下令打死焦猎户,乃是杀生。那么省城来客带领游击队开枪打死皇军,这也算杀生吧。他心乱如麻,择理不清。

破山镇外杀声四起。他充耳不闻,只身伫立街头,纹丝不动,重新成了半空和尚。

镇外枪声渐渐稀疏。半空和尚左肩颤抖起来,一股热流沿胸腔直冲脑海。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欲念,快步离开破山镇。

八月十五月光明。月光将寺院镀得银色,药园也披了银色铠甲。他大殿打坐,诵经礼佛。供台下传出蟋蟀鸣叫,一声声好似呼唤。

大殿破瓦,漏进束束月光,宛若根根银柱落地,显得虚空。听着促织鸣叫,单臂和尚起身撩开供台围幔,登时倒退半步。

天啊,那些皇协军搜遍寺院,这支猎枪竟然安卧供台下没被发现。他望着焦猎户遗物,不敢念诵阿弥陀佛,这毕竟属于杀伐之器,我佛不佑。

深秋时节,景物渐显萧索。半空和尚穿起挡寒衣裳,收获药材。凡是知道名姓的草药,他收取晾晒,成材备用;凡是不知名姓的草药,他心怀敬畏任其枯荣,愿与日月共存。

拾掇了药园,想起小山军曹,半空和尚颇有异样感觉。似乎这种异样感觉触动心曲,他伏案给兰英写信,抬头竟然写作“兰英卿卿如晤”而并不觉知。

踏着落叶来到破山镇杂货店,劳烦掌柜托人捎到县城邮政所。杂货店掌柜谨慎问道:“您这是家书?”

一语点醒梦中人。哦!原来这是家书。出家人何以有家?他扭头就走。杂货店掌柜伸手拉住他空洞的僧袍左袖。

“日本人进山讨伐,打散了游击队抓到不少人。那百人坑里都是冤魂!你大和尚如何超度得完?”

百人坑?他左肩颤抖起来,抬头凝视杂货店掌柜,盯得对方忐忑不安,面若土色。

他从柜台里取回家信,当场划亮洋火烧了,好像做了个小焰口。然后双手合十拜托杂货店掌柜,倘若再有家书寄来,请他点火烧焚便是了。

半空和尚走出杂货店,远远望着破山镇炮楼,大声念诵“阿弥陀佛”,一路返回破山寺。

这是山区秋季,已然漫天飘起雪花。他想起皮影戏《六月雪》窦娥的冤情,便觉得眼前雪花过于细小了。

走进破山寺的山门,小雪果然演成大雪,好像他有了感天动地的法力,便连连默诵“阿弥陀佛”,一夜打坐,不敢怠慢天恩。

清晨雪霁放晴。破山寺遍地积雪,处于融化与不化之间,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竟然有香客踏雪来访——磨盘脸皇协军全身黄呢军装,踏着黑色高筒皮靴走进大殿。半空和尚神情恍惚,以为小山军曹来了。

全身皇军装束的皇协军燃香三炷,鞠躬礼佛。半空闭目击罄,尽着和尚本分。

“军曹升任曹长调任河头镇驻防,他军务在身不能当面话别,特意派我前来奉送临别纪念物。”这皇协军确实读过书,说话透着才调。

他从黄呢军衣衣兜里掏出那枚白玉如意挂件,小巧玲珑浸出几丝血色。半空和尚接到手里,脸色被雪天衬得愈发惨白:“我乃出家之人,小山君为何赠我俗世之物?”

“中国人讲究吉祥如意,我们借玉献佛,不成敬意,请大和尚笑纳。”

半空直视面前的皇协军:“借玉献佛这句话,是小山说的还是你说的?”

“这黄呢军衣军裤和高筒军靴是小山太君赏赐我的……”他答非所问说,“黄呢军装挡寒,高筒皮靴暖脚,我也升职了。”

“这是奖励你百人坑有功吧?”

他正了正黄星军帽:“军士以服从命令为正办。”

“我出家吃斋,是求佛。你当兵吃粮,是求什么?”

“有什么求什么,随见随是。”

“随见随是?这寺院里若有可求之物,你尽管拿去。”

这个念过私塾的皇协军说了句东洋语的“谢谢”,异常兴奋地走出大殿,抬头展望药园:“小山军曹枪伤未愈,我要采些医治红伤的药材献给他!”

“好啊,这也算是你送给小山君的临别礼物喽!”半空和尚微笑说道。

全身皇军装束的皇协军再次正了正黄星军帽,抻了抻黄呢军衣前襟,快步绕过后院走向药园。他的高筒皮靴踏得雪地发出吱吱声音。

“和尚!你告诉我哪种草药医治红伤?”大地白得没了别的颜色,皇协军的声音落地便埋进积雪了。

这皇协军的焦急满载着急于立功的兴奋:“和尚!你快说哪种草药……”

他身后传来半空的声音:“夏天里有个省城口音的香客,他也问过医治红伤的草药。”

“什么?你说省城口音的男人!”磨盘脸猛然转身扭头,却看到黑洞洞的枪口。

半空和尚单臂端起猎枪。那件白玉如意挂在枪筒上,摇摇晃晃好像火药引子。

半空和尚慢声缓语:“无处青山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云中纵有金毛现,正眼观时非吉祥。”

“你吟的是轶名禅师的七绝。”

尽管有张磨盘脸,这皇协军却是个读书人,识得唐朝僧人的诗句。

“你果然不是出家人,真和尚不会端起猎枪的。”

“这是我恩人留下的枪。”半空和尚喘着粗气,他觉得猎枪渐渐融为身体,缓缓生成自己的胳膊。不知什么原因,心底涌起冷热相煎的欲望,可能因为猎枪变成了胳膊吧。有了这条“胳膊”,他便能够返回家乡了。

以前没有说话的兴致,此时有了听他说话的人,而且是穿着日本军装的中国人。

“小山君曾问过我为何缺条胳膊,我难以启齿。今天就请你转告他吧!”他多年不曾如此朗声说话了。

“我转告他!我铁定转告他!”磨盘脸意识到和尚不会打响猎枪,连连点头好像鸡啄碎米。

半空嘴角挂出几丝淡笑:“我家乡县城有个恶霸,光天化日闯进我家,多次糟蹋我母亲,还四处宣扬寡妇淫荡。我忍无可忍追打过去,那恶霸抽刀砍折我胳膊……”

听故事的皇协军全然放松下来,悠悠问道:“这恶霸是谁?我去请皇军整治他!”

半空不愿说出那令人厌恶的名字,依然平端着猎枪。他感觉这猎枪确实生成了自己的左胳膊。

“我几次动了复仇杀机,一拿起斧子就浑身发抖,人㞞得迈不开步子。我只好隐忍着,羞愧难当便出家到破山寺做和尚。”

“你现在端着猎枪浑身发抖吗?”听故事的皇协军,竟然笑嘻嘻问道。

“发抖。”他后退两步问道,“你真会把我的故事讲给小山君听吗?”

“小山军曹肯定爱听支那人浑身发抖的故事。”

半空和尚大为惊异:“你说自己是支那人?”

“我还学会了东洋语呢。”磨盘脸愈发放松,好像肆意跟朋友聊闲天,噼里啪啦地用东洋语说着。半空垂下枪口:“你学得满嘴东洋语,以后不会忘记中国名字吧?”

“不会忘记的!我们魏姓是大户,我叫魏达标!”这皇协军说话带有本地口音,把“达”说成“得”。

“魏——得——彪?”这三个字好像三颗子弹,砰地击中半空和尚的心脏,只觉得满腔热血喷溅而出,随即染红目光染红天地,从心头烧到指间……

焦猎户的猎枪响了,霰弹轰然击中对方右侧腹部。全身皇军装束的皇协军应声倒地,鲜血顿时浸红白雪,宛若雪地盛开红色牡丹。

“你!你是半空和尚,你敢开枪杀生?”名叫魏达标的皇协军仰面朝天,瞪大惊恐的眼睛。

半空和尚下意识扔掉猎枪,同时瞪大惊恐的眼睛。就这样,两双同样惊恐的眼睛,对视着。

“你也叫魏得彪?”他双唇颤抖,勉强嘟哝着。

“敢情你知道我杀了焦猎户?”皇协军魏达标急促喘息着,“你总算修炼成了……”

半空突然厌恶起来:“你们皇协军对待老百姓比他们皇军还要狠,还把中国人说成支那人,还穿着日本军服,还学说东洋语,还埋出个百人坑……”说着从雪地里拾起猎枪。

他再次误叫对方名字:“魏得彪!多谢你超度了我,这次我没尿裤子。”

皇协军魏达标扭曲着面孔,极其贪婪地吸食着人间最后的空气,并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东洋话。

“你临死还说东洋语,小山军曹会奖赏你的。”他脱下僧袍覆盖死者遗体,“焦猎户天堂里看着呢,这不是支那和尚半空开了枪,这是中国俗人阮梓良杀了你。”

他没有念阿弥陀佛,说了声吉祥如意,不慌不忙返回大殿,双膝跪地,长久不起。

大殿里那盆象征慈母娘亲的萱草,枝叶枯萎了。他将花盆抱回僧舍里,不禁悲从中来。转念思忖,由悲转喜。我人去寺空,这萱草孤苦伶仃岂不更是凄凉?不如趁早凋谢,投身轮回。

心情从阴转晴。他将僧舍打扫干净,不惹尘埃。之后从楸木躺柜里取出多年不摸的蓝色棉袍,似乎嗅到内人气息。

他褪去僧衣,换上棉裤穿好棉靴,身披棉袍,一瞬间便还俗了。腰间系好炒面袋子,右肩背起猎枪,大步走出破山寺,踏着薄薄雪地,一路进山。恨不得马上返回家乡,县城里有个真魏得彪,比这假的坏多了。

天色大亮走近山脚,他炒面拌雪吃下肚去,浑身反而炽热起来。他意识到这是俗人肠胃了,悲欣交集。

一只黑色大鸟飞过去,落在不远处。他不知这大鸟名字,只觉得黑色大鸟落在雪地里,显得雪地更白、大鸟更黑。

他将猎枪从右肩滑下来,紧紧夹在腋下。那黑色大鸟腾身而起,继续低空向前飞去。

他脑海猛然冒出个古怪念头:这只黑色大鸟不会是人的魂灵吧?

当年在县城里教书胆小怕事,连做梦都盼望阎王爷派恶鬼把魏得彪抓走——剥他皮肉喝他血浆吸他骨髓,魂灵打入十八层地狱。如今开枪杀过人了,他不再祈盼鬼神的力量,懂得凡事自己动手。

那只黑色大鸟再次落地,似乎等待着他。嘿嘿,日本兵杀人放火,刚出炮楼就被游击队打死了,那魂灵肯定是黑色的。黑色魂灵飞不过大海回不去日本,就成了无家可归的黑色大鸟。

这就是日本人的轮回报应吧。他心里寻思着,单臂夹枪向前走去。前方有块土地没有积雪,全然裸露褐色土壤。一块木板斜插地上,好像从天空投掷下来的梭镖。

那黑色大鸟纠缠不休,环绕头顶盘旋着,分明在模仿日本飞机。

他走近看清这块沾满血迹的木板上写着几个墨色大字:牢记百人坑血债,团结抗日杀鬼子!

哦,这就是被日军杀害的百人坑。落雪即化,裸土朝天,游击队英魂不散呢。

黑色大鸟俯冲落地,愤愤地亮出尖利的喙。他与这只大鸟对视:“他妈的,你真是日本兵的魂灵吗?”

多少年了,他首次爆出粗口:“他妈的你变成黑鸟引我来到百人坑,嘲笑我懦弱无能是吧?”

他心底腾起血腥味道的杀机,完全丧失佛门四年的修行。

黑色大鸟咚咚啄着沾满血迹的木板,雪地里犯了鸟脾气。

咣!——他向黑色魂灵开了枪。这只大鸟仄身展翅,朝破山镇方向低飞去了。

“你赶快飞回炮楼去吧,告诉小山军曹去药园里给汉奸收尸!”

他从猎枪筒上摘下那枚白玉如意,不由想起省城来客。这位书生跑到破山镇组织抗日游击队,最终被日本兵埋进百人坑,连姓名也没留下。

记得家乡恶霸魏得彪瞧不起读书人,动不动便说人㞞货软。我要五花大绑把魏得彪押解过来,为百人坑里血性男儿祭刀。

他蹲在百人坑旁边,伸出右手把白玉如意埋进土里,让它物归原主,永远伴随那位省城来的游击队首领。

沿着黑色大鸟飞去的方向,雪地里滴着一滴滴血痕,好像天上落下一粒粒朱砂。他认为自己开枪击中了日本兵的魂灵,乐呵呵起身离开百人坑。

四年没有笑过了。此时只觉得浑身热血奔涌,胸中杀心荡漾。这杀心使他精神亢奋,一路行走不觉疲劳。只要翻过那座山梁,他便踏上回乡之路了。

前面雪地里露了几行杂乱无章的脚印,一路延伸山坳里。脚下积雪加深,颇有陷阱感觉。侧方几个身穿羊皮袄的汉子包抄上来:“缴枪不杀,我们是八路军区小队!”

一个穿羊皮袄的汉子缴下他的猎枪,满脸如获至宝的惊喜。他报出自己身份。为首的汉子居然知道破山寺,说省城来的老丁谋划去药园采摘医治红伤的草药,没承想半路被日本兵包围了。

“只有我们几个人突围出来……”为首的汉子是区小队长。

他要求归还猎枪:“这猎枪是我的左胳膊。我没有左胳膊不敢返回家乡的。”

区小队长听了他的故事,怀抱猎枪哈哈大笑:“不就是杀个恶霸嘛,为民除害我跟你去!”

孤守寺院四载,终于有了援手。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不经意说了声阿弥陀佛。

跟随区小队员躲进山洞里过夜。火堆旁区小队长擦亮猎枪,之后拿起石头打磨生锈的匕首。

“你杀过人吗?”他心生忐忑,询问区小队长。

区小队长反问他杀过人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杀过日本人。区小队长问他家乡恶霸姓甚名谁。他想起那令人厌恶的名字,就要呕吐。

“到了县城趁着天黑溜进去,半夜翻墙进屋杀了他!”区小队长轻轻给刀刃吹了口气,好像要去宰一只鸡。

他激动地抓住区小队长肩膀,眼含热泪。四年没有落泪了。

清晨钻出山洞,区小队长带了两个队员,总共四人上路了。翻过山梁遇到县大队的武装,只有七八个人。

县大队队长当场召集开会,说傍晚前赶到河头镇,编入军分区独立团,对日寇发起大反攻。

“参加主力部队!”区小队长乐得蹦高,“我做梦都想当真正的八路,扛着歪把子机枪打鬼子!”

“既然你都要有歪把子机枪了……”他再次要求归还猎枪。

区小队长兴奋得听不见别人说话,跑到队伍前头当尖兵了。

明明说妥趁着天黑溜进县城,半夜翻墙进屋杀掉恶霸报仇……他大失所望,暗暗抱怨半路遇到了县大队。

只得跟着队伍前往河头镇。天黑时分赶到大河边,河面只结了层薄冰,托不住人。他猛然想起这条大河流向家乡县城,不由自主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

“缺胳膊的!缺胳膊的跑啦?逃兵!”黑暗里听到区小队长喊叫。

他摸黑跑起来。风不大,空气却显得黏稠,跑着费力。好像有鬼打墙,故意阻挡他返回县城。他加力向前奔跑,胸膛里拉起风箱。

临近县城发觉跑丢了炒面袋子。天色渐亮远远望见城门,他却泄了气。猎枪留给了区小队长,手里没有杀人武器怎么报仇。

初冬的太阳爬升起来,远望好像澥了黄的鸡蛋。他躲进大路旁的小庙里,饿得听见外面传来响动。

一队人马走出城门,为首的汉子骑着大青骡子,不停地挥鞭踏起团团尘土,扯起公鸭嗓催促队伍。

“你们愿意等死啊?日本人快完蛋了,我带领你们投八路!晌午霍家屯打尖,一定要晚晌赶到河头镇。”随着阵阵吆喝声,这支杂牌军朝前开去。

多么熟悉的声音。他左肩触电般颤抖了两下,眼前晃动着魏得彪的身影。这就是他!每次给县城民团训话都是这种西河口音,听着刺痛耳膜。

魏得彪这种地痞恶霸投奔了八路,这等于往清水缸里撒尿啊。想起百人坑里埋葬着省城来客,他便浑身颤抖。这颤抖不同以往,不是恐惧懦弱,而是强烈的愤怒。

他攥紧右拳冲出小庙。我要抄小路抢先赶到河头镇,告诉区小队长县大队长,不能让地痞恶霸投了八路。

一头冲进河头镇外的八路军驻地,他跑得吐血昏迷过去,被抬进农家仓廪。转天过晌苏醒过来,军分区新编独立团成立大会结束了。

守护身旁的区小队长竖起大拇指:“阮梓良你不是逃兵,你跑得吐血还是归了队,缺条胳膊更值得表扬!”

“不能让地痞恶霸混进八路军!你答应过帮我杀了他的……”说罢他挣扎着下地找鞋。

区小队长连忙摁住他:“广泛团结爱国同胞,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魏得彪被编进独立二团一连三排,当了副排长,我是他二班的侦察员。”

他又气又急索性哭了:“你还侦什么察!他魏得彪成了八路,我这辈子杀不了他啦……”

县大队长走进仓廪:“这辈子杀不了就不要杀嘛,我现是一连指导员,管辖着他呢。”

“那只好等下辈子了……”他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一连指导员说:“你缺了左胳膊,只能编进伙夫班了。”

晚间部队集合遇到魏得彪,远望觉得有些陌生,顿时心生疑虑,唯恐不是那个人。他伸出目光寻求对视,不料对方扭过脸去。他愈发疑惑了,当年魏得彪走路趾高气扬,从不扭脸回避的。

擦身而过他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兵紧随其后。嗯,这架势正是县城民团总管的派头。狗改不了吃屎——这家伙就是魏得彪。

我是还俗和尚,他是江湖恶霸,俩人竟都成了八路。他苦笑了,愈发想念自己的铁胳膊——猎枪。

独立团首长传达军分区指示:发动政治攻势向河头镇炮楼喊话,要求日寇放下武器;如果他们拒不投降疯狂反扑,就坚决消灭之!

独立团首长宣布散会,各连各排带队离开。他再次看到魏得彪,一刹间明白了。怪不得这家伙紧急投奔八路军,敢情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他妈的。

他甩着空荡荡的袖管找到独立团首长,要求编到一连三排当战士。他就是要在魏得彪排里当兵,验验谁尿裤子。

“您别看我缺条胳膊,打仗能扔手榴弹呢。”

“你就是连夜归队跑得吐血的阮梓良同志?”独立团首长目光如炬看穿他前世原形,“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去做文化教员吧。”

恢复俗姓俗名成了连队文化教员,他开办识字班首先选择一连三排开课。因为魏得彪是三排的排副,八路军里应叫副排长。

打麦场上挂起小黑板,点名招呼战士:刘大省,李国楹,张家旺,王小喜……不见副排长魏得彪身影,这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哦,多年来魏得彪就是栽种心底的荆棘啊,不断生长难以铲除。即便念诵《大悲咒》拔除心魔,心底荆棘也晾成干柴燃起烈焰,更是无法收拾。

他嗅着粉笔末的味道,开始教战士们识字:“这个八——是八路军的八,这个路——是八路军的路,这个军——是八路军的军。”

“我们八路军就是要惩治地痞恶霸,为民除害。”他挥动右臂告诉战士们,“不除掉乡村地痞和城里恶霸,我们老百姓永远不得安宁。”

身为独立团一连指导员的县大队长起身更正说:“我们当前首要任务是接受日军投降,鬼子胆敢抵抗就坚决消灭他们!”

他高声问指导员:“魏得彪不来识字班学习,我们怎么实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指导员被他的发问弄蒙了:“我们准备攻打河头镇炮楼,派他执行劝降任务去了……”

他想起调任河头镇炮楼的小山军曹,揣摩这日本人是不会轻易投降的,那么只好兵戎相见了。

果然不出所料,半夜里独立团紧急集合,天不亮便发起进攻。河头镇炮楼矗立火光里。硝烟四起,笼罩阵地。新兵们被呛得连声咳嗽。独臂文化教员却特别爱嗅这种气味,悄悄跟随爆破队匍匐向前,一声不吭活像个会爬动的石头人儿。

一个个爆破队员跃出壕沟冲向炮楼,接连倒下了。他却东瞧西看寻找着魏得彪的身影。

“魏得彪进炮楼跟日本人谈判,一直没见他出来!”身为侦察员的区小队长伏在他耳畔大声说,这声音被枪炮声淹没了。

他猛地从侦察员腰间抢下两颗手榴弹,挥起右臂接连投向炮楼。两颗手榴弹炸起大团尘烟。一个爆破队员趁机扑到炮楼下,安放了炸药包。

河头镇炮楼被炸开一个大豁口,仿佛吃人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八路军战士争先恐后冲进血盆大口,高喊缴枪不杀。

也不知炸死了多少人……他被震得眼花耳鸣,摇摇晃晃站起身奔向炮楼。

独臂文化教员跟随战士们打扫战场。他四处寻找,不见小山的尸体,也没了魏得彪的下落。

“奇了怪了!奇了怪了!”他连声念叨,很像寻找失踪的亲人。

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就偷偷说和尚念经呢。他急得面红耳赤说:“不是念经是敌情!不是念经是敌情!”

军分区首长前来慰问参战部队,独臂文化教员跑上去报告情况。军分区首长拍着他右肩说:“阮梓良同志,你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投了两颗手榴弹,军分区给你记功!”

他根本听不进“记功”二字,继续纠缠军分区首长。独立团政委只得出面阻拦:“没有任何情报证明炮楼里有个名叫小山的日本军曹,你非要找到他尸体这是先验论。”

“你说小山是先验论,那失踪的魏得彪呢?请你告诉我!”他几乎怒吼了。

军分区首长摸着他空荡荡的袖管说:“你疾恶如仇是个好同志,愿意到军分区工作吗?”

他渐渐冷静下来。或许小山军曹根本没有调任河头镇炮楼,那就死在别的什么地方了。可是魏得彪呢?投了八路又不见踪影,今生今世不敢露头了。

果然,他被调到军分区任职,从单臂文化教员变成单臂机要员。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掀起对国民党反动派作战的高潮。

经过几年军旅文牍生涯,他依然眉清目秀,右胳膊肌肉发达,硬得好似一根顶门杠。破山寺的出家时光,显然遥远了。

一次行军途中夜宿荒野破庙,他梦见那只黑色大鸟,环绕头顶盘旋,久久不去。

“恍如隔世啊。”清晨醒来颇为感慨,想起那杆消逝的猎枪,想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小山军曹,还有不明下落的魏得彪。

从此,这“恍如隔世”四字常挂嘴边,几乎成了排遣情绪的口头语。随着时光推移这种情绪好似湖泊涟漪,越荡越远,越荡越大,最后荡得无形,成了湖泊的大圈套。

解放战争节节获胜。一天凌晨天降大雪,他们突然被国民党军队包围。师部警卫排坚守村里石磨坊,暂时打退敌人进攻。

天空传来阵阵轰响,敌机低空掠过石磨坊,这引他想起黑色大鸟。是啊,无论小山军曹还是恶霸魏得彪,他们死了肯定变成黑色魂灵,永远洗不白的。

敌人再次发起冲锋。一瞬间他出现幻觉——恶霸魏得彪冲过来了。多年死敌终于露面,他兴奋得连续投出手榴弹,炸得石磨坊外国民党兵不敢进攻。

他发疯般吼叫着,起身冲出石磨坊拼命投出炸药包。师部首长惊得高呼:“小阮注意隐蔽!”

炸药包惊天动地炸响,他被气浪震得迷迷糊糊,耳畔死寂无声。这时兄弟部队紧急赶来救援,打退国民党部队。

他爬起来怒视着越飞越远的黑色大鸟,左肩不停地颤抖。

师部首长亲自颁发三等功奖状,他接在手里不吭不响,好像怀着什么心事。回忆起自己炸死那么多敌人,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社会主义新中国了。他转业到东北地区白狼林场,被任命为林场副场长。他一路走来,总算落户这常年积雪的地方。

身在雪国,热血沸腾。他钻进深山老林,猎杀黑熊、豹子、东北虎、野猪、黄羊……总算有了第二战场。

恍如隔世。他从县城完小“单臂先生”到破山寺“单臂和尚”,从破山寺“单臂和尚”到白狼林场“独臂场长”,一次次开枪超度野生动物们去天国,硬是把这座林场做成大道场。

白狼林场职工称赞说,阮场长单臂摆弄长枪比使唤手枪还要熟练,简直出神入化。是啊,这半自动步枪又融成他的铁胳膊。

他没有离婚重娶,依然是原配兰英。眼巴巴瞅着丈夫杀伐成性,原配兰英弱声弱语劝慰丈夫:“魏得彪跑出炮楼投了国民党,‘镇反’时被人民政府枪毙了,你就别再跟自己较劲了。”

他怪模怪样笑了:“你别跟我提姓魏的名字,当心摸枪走火。”

全国统令收缴转业军人枪支,他手里没了杀器,郁郁寡欢,渐渐学会以酒浇愁,而且酒量猛增。

阮场长喝酒很有特点。他右手端起酒盅压住下唇,门齿咬住盅沿,这就腾出了右手作驳壳枪状,猛地扬脖一盅酒就灌进肚里,等于手枪也打响了。独臂场长就这样凭空演练着,不醉不休。

原配兰英看着丈夫喝酒,无法想象当年破山寺的情景。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记忆有误,丈夫从来没有出家当过和尚。

继续保持咬紧酒盅喝酒的习惯。久而久之,他的两颗门齿明显起来,朝外龇着活像山狸鼠。白狼林场有民谚:人长鼠相,必有贵样。

果不其然,临近中秋节便从林场副场长提升为林场政委。他一口气吃下四个月饼,磨得门齿发亮。

深秋季节里,原配兰英发现丈夫自制木叉弹弓,还讨来松香泡水和泥制成胶质弹丸,晒干后硬似铁弹。

“你怎么变成小孩儿啦?越老越回去。”她这样发问却知道丈夫是回不去了。

他单臂无法操作弹弓,便悄悄摸索“以右手持弹弓,以门齿咬住弹兜,拉伸牛筋侧脸瞄准”的特殊要领。半夜射击香火,竟练得十发九中,接近百步穿杨。

他手持弹弓再度出山,一月间射落各类林鸟几十只,这独臂猎手打得住家附近满树无鸟,只剩下蝉鸣。

原配兰英把他弹弓藏了。他反复寻找,再次撩开供桌围幔,嘿嘿笑了。当初破山寺寻枪经历,这弹弓重现了。

他从供桌下掏出弹弓:“这又是先验论吧?”满脸耿耿于怀表情,却不知对谁不满。

林场周边连降大雪,满地皆白。有人跑来说獐子松林落了只黑色大鸟。独臂政委拿起弹弓跑去了,却只见獐子松树没见黑色大鸟。

他抬头望着天空叩响门齿:“你别走哇!大老远来的又不敢露面,这算怎么档子事呢……”

好像与老熟人擦肩而过,他闷闷不乐,没吃晚饭便进屋睡了。夜里做了个好梦,清早醒来立即告诉原配兰英——他拉起弹弓射中那只黑色大鸟。

“好啊,还是你占了上风。”老妻兰英只得夸赞道。

他没头没脑冒出这句话:“其实你年轻时挺好看的。”

中日两国友好了。春天里,来了北海道访问团参观白狼林场。日方团长是小山先生,金丝眼镜、西装革履,温文尔雅的样子。

白狼林场阮梓良政委关切问道:“你们日本有很多座小山吧?”

日方团长解释道:“小山不是一座山,小山是个姓氏。”

“我当然知道小山是姓氏。”阮梓良不禁感慨,“按照我们中国人习惯,两个姓小山的人就是本家,四川话叫家门儿,你们日本有这个说法吗?”

中方翻译是学林业的,翻译不出“本家”或者“家门儿”这类日本词语。他怏怏作罢了。

白狼林场食堂摆酒席,好酒好菜欢宴日本客人。他叮嘱伙房厨师煮赤豆饭招待贵宾。酒过三巡他特意问道:“小山团长,您以前吃过赤豆饭吗?”

日本客人以为赤豆就是相思豆,勉强吃了小半碗便不敢亵渎中国唐诗了。这引得林场政委蔫蔫地笑了:“怎么凡是叫小山的就没有大饭量呢?个个小胃口。”

光阴如雪,一派灿白,白得没有别的内容。独臂政委老了,老得只剩下满脸皱纹。老妻兰英反而面容光润,好像她的皱纹都挪到丈夫脸上去了。

他申请离休,携带老妻兰英告别森林大道场,没儿没女返回家乡县城定居。他没说“恍如隔世”这句口头禅,似乎已然隔世了。

老夫老妻没儿没女,就跟缺理似的。老妻兰英只得向乡亲们解释说:“他年轻时不是当过和尚嘛,后来又成了军人。”

他对老妻兰英的解释很不满意:“你这是先验论!”

过了春节,正月里,他中风偏瘫成了单臂病人。出了医院进了养老公寓。渐渐肢体有所恢复,他独坐轮椅照旧右手紧握弹弓,依然作射手状。

养老公寓楼道的灯泡多次破裂,形成黑暗世界。公寓管理员不明所以,只得频繁更换白炽灯,还抱怨灯泡质量差。

六十九岁那年,阮梓良病危。弥留之际意识清醒,他特意要求弹弓陪葬,还有几颗权作弹丸的赤豆。无论上天堂下地狱,这位独臂老者随时做好继续射杀的准备。

人之将死,老妻兰英惊诧地听到丈夫说话居然带有几分破山镇口音,把“弹弓”说成“倒弓”,把“赤豆”说成“司豆”。

兰英给独臂老人穿寿衣时还发现他尿了裤子。这令人想起沿途撒尿的猎犬,为自己的领地留下标记。

一群县城里的业余和尚跑来招揽生意,找家属洽谈做道场之事,声称收费不高。

兰英冷冷吐出一句:“做什么道场!他自己就是。”

七十三岁那年,垂垂老矣的兰英租车去了趟破山寺。经县政府投资重建,当年简陋破旧的庙宇已然蔚为大观,信众人流如织,香火极其旺盛。

几经打听也没人记得这里有过半空和尚。兰英老人恍然大悟,那个单臂男人名叫阮梓良啊。

她老人家还是进殿敬香,跪地礼佛,宛若置身清凉世界。

“吉祥如意。”兰英老人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