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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图瓦纳带着他父亲那层楼的钥匙,没有必要按门铃,直接进到衣物间。
“蒂博先生已经在书房里了。”阿德丽爱娜告诉他。昂图瓦纳踮着脚,从弥漫着药味的走廊穿过,进到蒂博先生的洗漱间。“只要进到这里,我就有种压抑的感觉……”他心想着,“毕竟我是个医生!……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墙上的温度计。这个洗漱间仿佛一个配药室:置物架和桌子上都摆满了小瓶子、瓷杯以及棉花包。“瞧瞧这短颈的大口瓶。我之前就想了:肾脏功能微弱,必须得看化验单。需要用多少吗啡呢?”他把安培盒打开,盒子的标签已经被偷偷改了,目的是不让患者起疑心。“每二十四小时用三十毫克……已经这么多了!哎,嬷嬷放哪儿去了?……嘿!量杯原来在这里。”
他带着愉悦的心情,用熟练的动作开始化验。试管已经被他放在酒精灯上加热,突然房门被推开,他心跳加速,连忙转过头。然而,进来的不是吉丝,是老小姐。她踩着小碎步往前走,仿佛一个砍柴的老女人,腰已经弯成两截。现今,她非常干瘪,瘦瘦小小的,尽管扬起脖子,她就能看见昂图瓦纳的手。不过窄小的灰镜片后,她的目光依然灵活。一有什么惊奇,她那和象牙一样的小脑门儿便会机械地摇晃起来,前额在两边白发的衬托下,更加泛黄。
“啊!昂图瓦纳,原来你在这里。”她叹叹气说道。她非常直接,声音因为身体晃动而发动,“你知不知道,从昨天开始,病情恶化得厉害!赛林娜嬷嬷白白浪费了两碗粥和一公升多牛奶!她为他做了十二个苏的香蕉羹,但他碰也没碰……因为沾染了细菌,他剩下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哎!我可没有跟她闹别扭,也没有说谁的不是,她是个虔诚的修女……昂图瓦纳,你去告诉她,不许她再这么做了!对待一个病人,怎能逼迫?应该由他自己来要!而不是给他提出要什么的建议!昂图瓦纳,今天早上是一份冰激凌!想让他吃一份冰激凌,哎!难道要猛地把他的心冻住吗?克洛蒂德要养活一家子人,哪还有什么时间去逛冷饮店?”
昂图瓦纳安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偶尔含糊地嘟囔几声,继续做自己的化验。他心里想着:“她已经默默地忍受了父亲连续二十五年的滔滔不绝,现在,她要赚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我要给多少人做饭?”老小姐接着说道,“算上嬷嬷和吉丝,我要做几个人的饭?厨房是三人,饭桌上也是三人,加上你父亲!算算吧!我已经七十八岁了,我的身体……”
她看见昂图瓦纳要离开桌子去洗手,便连连后退。她一直担心生病、害怕传染。这一年来,她又必须在一个患了重病的老人身边生活,每天都要和护士、医生接触,闻着药味,这些仿佛毒药一样影响着她,逐渐加快了她身体衰老的速度。她的身体,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全面衰弱了。但是,她对身体的衰弱有着自己的看法,她常常嘟囔:“自从上帝把我的雅克带走后,我早就可有可无了。”
她见昂图瓦纳没有挪动,还在洗手,就小心翼翼地向盥洗盆跨了两步:
“你跟嬷嬷说一声,昂图瓦纳,跟她说说!你的话她会听!”
他应了一声“好吧”当作敷衍了事。接着不再理会她,离开了房间。她用温和的眼神追随着两条渐行渐远的腿。因为昂图瓦纳很少顶撞她,她把他当成“人间安慰”。
他再次从走廊穿过,经过前厅,装出一副刚刚走进书房的模样。
书房里只有蒂博先生和嬷嬷。昂图瓦纳心想:“难道吉丝在自己的房间?那她一定是听见我走来了……她躲着我……”
“爸爸,您好。”他用轻柔的声音说,就像他在病人床前用的语调一样。“嬷嬷,您好。”
蒂博先生抬抬眼皮,说:“噢,你来了!”
此时,他坐在窗边一张铺着毯子的大靠椅上。他的头部对肩膀来说,越加沉重了,下巴低低地埋进嬷嬷结系在他脖子上的餐巾里。瘫成一堆的身躯,倚在高靠背两边的黑色扶手上,显得更长了。透过模仿文艺复兴式的彩绘大玻璃窗,彩虹般的光线照着嬷嬷抖动的修女帽,五颜六色的光斑洒上了桌布。桌上放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牛奶木薯粉。
嬷嬷说:“来,把它吃了。”
她舀起一汤匙牛奶木薯粉,在盘子边沿刮了刮勺底的汁水,接着高兴地说道:“来!”好像在给婴儿喂食,慢慢把汤匙伸入病人软绵绵的嘴唇中,全倒了进去,避免牛奶木薯粉流出来。老人放在膝上的双手厌烦地挥动着。让别人见到自己连独自进食都不行,他非常难受。他想用力握住嬷嬷手中的汤匙,可麻木浮肿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汤匙顺着他的手掉下来,落到地毯上。他一下子把盘子、桌子和嬷嬷都推开了。
“我又不饿!不要逼迫我!”他喊着,身体转向儿子,仿佛在求助。昂图瓦纳沉默着,老人似乎得到了鼓励,他冲着修女生气地瞪了一眼,“全部都端走!”
嬷嬷什么也没有说,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病人开始咳嗽了。(他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机械地干咳一阵,并没有憋住气,只要一咳起来,紧闭的眼皮都会抽动。)
“你知道吗?昨晚和今早我都吐了。”蒂博先生愤愤地说道,像在发泄心头之恨。
昂图瓦纳知道父亲正用眼角瞥他,便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
“是这样吗?”
“难得你认为这是正常的?”
“其实,说真的,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昂图瓦纳笑着说。(这样的角色扮演在他看来并不难。对其他的病人,他从来都没有像对父亲这样充满耐心和怜悯。他天天都会到这儿来,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晚上。每一次,他都像在重新包扎伤口,不厌其烦地想尽各种办法,即兴杜撰出哄人却符合逻辑的理由。每一次,他都是用使人信服的语气,重复让人宽慰的话语。)“爸爸,你能怎么办呢?你的胃已经和年轻人的不同了。至少往你胃里灌了八个月的药水和药片,它并不是没有在更早的时候显露问题,算是幸运的了!”
蒂博先生安静下来思索着。这样新鲜的解释令他感到愉快,放弃了要怪罪某人、某事的想法。
“没错,”他边说边无声地拍拍自己的胖手,“那些傻蛋,让我吃他们的药……唉,我可怜的腿!……折磨我……折磨我的胃……哎呀!”
他一下子觉得疼痛难忍,脸色变得非常痛苦。他的上身倒向一边,靠着嬷嬷和昂图瓦纳的胳膊,伸直双腿,火辣辣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他喊道:“你跟我说过……泰里维埃的血……可以缓和坐骨神经痛。告诉我,用那种办法会好吗?”
“肯定会好。”昂图瓦纳面无表情地答道。
蒂博先生用呆滞的眼神望向昂图瓦纳。
“蒂博先生自己也说过,从周二开始,他的痛减轻了许多。”嬷嬷说得很大声,这是她为了让蒂博先生听清楚养成的习惯。趁着好时机,她把一汤匙牛奶木薯粉放进了病人嘴里。
“从周二开始吗?”老人嘟嘟囔囔的,他尽力想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心里非常难受。他看着病重父亲的脸庞,因为心理缘故,两腮的肌肉完全松弛了,眉毛扬着,睫毛不停地颤动。悲哀的老人……一直相信自己会痊愈,确实,即使到了今天他也没有怀疑过。这时候,一不注意,他再次被喂了一勺牛奶木薯粉。随后,他生气了,厌烦地推开嬷嬷。她做了让步,同意把餐巾解下。
修女帮他擦拭下巴时,他再次说道:“他们折磨着我的胃。”等修女把托盘端走,蒂博先生似乎早就等着这短暂的秘密交流时刻一样,连忙支着胳膊转过来,露出亲密的笑容,让儿子坐得离他近一点。
“赛林娜嬷嬷是个不错的修女,”他语气非常肯定,“昂图瓦纳,你知道吗?她真是一个虔诚的人……对于她的好意,我们是报答不完的。对她的修道院,我们是不是可以……我知道,我曾经有恩于修道院院长。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我更加疑惑。她在这里尽心尽力地侍候我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别的病人就不需要关心吗?他们说不定在等待着,正忍着病痛啊!你觉得我的看法对吗?”
蒂博先生觉得昂图瓦纳不会认同他的观点,便甩甩手,阻止了儿子。虽然咳嗽总是把他的话打断,他依然用优雅而谦卑的神情抬高了下巴,接着说道:
“不过,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今天或者明天就让她走……但是,难道你不觉得……用不了多久……只要我有一点好转……就应让这位好修女得到自由?亲爱的,你不知道总有人待在身边,我会非常难受的!只要可以,嗯?就让她回去,行不行?”
昂图瓦纳不住地点头答应,只是鼓不起勇气应答。他全部青年阶段遇见的、不可挑战的权威,此刻竟然成了这般模样。前不久,这位独裁父亲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便撵走了一个讨厌的护士。可今天,他软弱无力……在这种情形下,他衰竭的体力比昂图瓦纳用手指摸出来的器官衰竭得更加明显。
“你准备走了?”蒂博先生看见昂图瓦纳站起来,便低声问道。在这责备的声音中夹杂着眷恋和祈求,几乎接近柔情。昂图瓦纳非常感动,说道:“是啊,我要走了,整个下午都有预约,晚上我尽量再来。”
他走过去抱抱父亲,这是近段时间的习惯。不过老人转过了身:
“行了,你走吧,亲爱的……走吧!”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有说,便出去了。
老小姐在前厅的椅子上坐着,姿势非常滑稽,等着他走过这里。
“昂图瓦纳,我要跟你说说……说说嬷嬷的事情……”不过,他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勇气。他拿起外套和帽子,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走到楼梯口,他消沉地站了一会儿,尽力套上外套,突然想到:必须像当兵时一样把腰板挺直,把行囊背好,继续前进……
看见外边的车辆和冒着秋风前行的人们,他恢复了往常的快乐。
他现在要去找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