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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之后,昂图瓦纳出现在韦尔奈伊路三十七号乙。
对着灰暗的小天井,几座老房子有气无力地立着。他在散发着难闻煤气味的第七层楼道口里,找到了三号门。
来开门的是罗贝尔,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你弟弟情况如何?”
“他好多了。”
身旁的灯光,照着他直率、欢乐,还有些严肃的眼神,显得他很早熟。他的脸上,焕发出一种早熟的坚毅。
昂图瓦纳笑了笑。
“那我们就去瞧瞧他。”他把灯接过来,在前面照明。
房间的中间位置,摆着一张圆桌子,上面铺着漆布。从桌上打开的记事本猜测,罗贝尔刚刚可能在写字。记事本旁边是一瓶打开的墨水和一叠盘子,最上面的盘子里有一小块面包和两个苹果,构成了一幅质朴的静物画。房间收拾得很整洁,简直算得上舒适了。房间里非常暖和,一只煮水的小壶,在壁炉前面的小火炉上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昂图瓦纳走向房间最里头的那张桃花心木高脚床。
“你刚刚是在睡觉?”
“不是,先生。”
显而易见,病人是才被惊醒的。他用健全的胳膊支着上身,眨了眨眼睛,放松地笑着。
脉搏非常稳定。昂图瓦纳把手里的煤油灯放到床头柜上,接着动手解绷带。
“小壶里煮的是什么啊?”
“水。”罗贝尔笑了笑,“门房女人送了我们一些椴花茶,可以冲水喝[7]。”他挤挤眼睛:“您也喝一点,好不好?加点糖?先生,喝吧,喝点吧!”
“不了,不了,谢谢你。”昂图瓦纳开心地说道,“可是,我需要一点开水来洗洗这些东西。帮我在一个干净的盆子里倒点水,先凉—下。”昂图瓦纳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他们跟对待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似的,笑眯眯地回望他。他心里想:“看着挺真诚的,不过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呢?”
他转过头,对大孩子说:
“你们小小年纪,为什么单独住在这里?”
大孩子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眉毛稍稍皱了一下,似乎是说:“没有其他选择。”
“你们的爸妈去哪里了?”
“嗯!爸妈……”罗贝尔答道,仿佛那是非常久远的事情,“我们之前是和姑姑一起住的。”他开始思索,接着,指指大床,“不过后来她去世了,是八月十号半夜走的,已经一年多了。刚开始,我们过得真不好,是不是,路路?还好我们和门房女人感情不错,她没有和房东说这件事,我们才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那房租怎么办?”
“已经交过了。”
“谁交的?”
“我们自己。”
“你们哪儿来的钱?”
“赚的啊,我们赚的。由于他的手发生了意外,需要帮他另找活计。如今,他在布劳尔商号工作,您知道那个地方吗?就在格勒内尔路,帮人跑跑腿。每个月可以赚四十法郎,也不管饭。这肯定不够花,对不对?能换个鞋底就不错了,您说是吧?”
他不再说话,专注地弯下腰去,因为昂图瓦纳才将纱布摘下。脓疮的脓已经消失,胳膊也消了肿,伤口愈合得很好。
“那你呢?”昂图瓦纳问道,同时把纱布泡在水里。
“我怎么了?”
“你赚的钱够不够花?”
“哦!我嘛,”罗贝尔把声音拉得很长。突然,他神气十足地说道,“我嘛,我有许多解决方法。”
昂图瓦纳非常诧异,把眼睛抬起来,看见了孩子敏锐却透露着些许不安的眼神,他的小脸洋溢着热情、坚毅。
大孩子恨不得别人向他提问。关于糊口,那可是个伟大的话题,唯一值得讨论的事情,一想到这些,他全部思想就会马不停蹄地往这个问题上靠拢。
他着急说出所有事情,将他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倒出来:
“姑姑去世之后,我成了小见习生,每个月就只能挣到六十法郎。不过现在,我还在法院做一些杂活,每个月的固定收入是一百二十法郎。除此之外,见习生的领班——拉米先生非常乐意让我替换原来的擦地板工人,他每天早晨需要在见习生上班之前,把事务所的地板上好蜡。原来的擦地板工是个老傻瓜,他仅仅是把泥巴擦掉,而且擦的还是人们可以看见的位置。让我来顶替他,肯定就不会有这种损失!……这份工作又给我每个月增加了八十五个法郎。这个活对我来说,感觉跟在溜冰场上玩耍一样!……”他吹了吹口哨,“这些还不是全部……我还有其他的办法。”
他稍稍有点迟疑,等待着昂图瓦纳再次把身子转过来。似乎瞥他一眼,就可以精准地衡量出对方可靠与否。尽管他已经没有什么担忧,但出于细心,他先说了段开场语:
“我跟您说这些事情,是因为我信任您。不过请不要再告诉其他人,好不好?”跟着,他把声音稍稍提高,开始讲述他的秘密,越说越陶醉:
“您知道若兰太太吗?她是我家对面三号乙的门房女人。说好了,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善良的女人,她自制烟卷来卖……您有没有兴趣?……没有?……她卷的香烟挺好,闻起来也温和,而且包得也不紧,便宜。有机会,我给您尝尝。……无论如何,似乎卖自制烟卷是不合法的。要安全地送烟和收钱,中间必须得有人跑腿。我就是跑腿的那个人,从事务所下班以后,在六点到八点之间,我就在做这个,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得到的酬劳是,除了周日之外,每天都在她那里吃午饭。她做的饭菜还不错,简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您是不是也认为,这样可以节省一笔开支?同时,买烟的几乎都是有钱人,他们付钱时,大多都会赏点小费给我,有时候是十个苏,有时候是二十个苏,这都是顾客的意愿……说到这里,您应该都清楚了吧,我们就是这样一点点赚的……”
停了一会儿,昂图瓦纳从小家伙的语气里猜到,此时他的眼睛应该在闪着自豪的光,不过,他刻意地没有把头抬起来。
罗贝尔接着兴奋地说:
“每天晚上,路易到家时已经很累了,我们就在家里做饭:煮点汤或是煮些鸡蛋,再弄些奶酪,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做出来。我们觉得这样吃挺好的,用不着去小酒店里吃。对不对,路路?您瞧瞧,我有时候还给出纳员抄一些笺头。我非常乐意干这个活,把一个个精致的名称整齐地抄下来。我干这个单纯只是想找点乐子。在事务所的时候,他们……”
昂图瓦纳打断他,说了句:“把安全别针给我递过来。”他装出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生怕这孩子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最后给他逗乐了。不过,他在心里暗暗想道:“这两个小孩儿,需要别人好好教育一下……”
绑好绷带,手臂再次固定在胸前。昂图瓦纳看一眼手里的表,说道:“我明天中午再过来一趟,之后,你换药就要去我家。我认为周五或者周六,你就可以继续工作了。”
“先生,感谢您……非常感谢您!”受伤的小孩儿最终挤出了这么一句。由于过分激动,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接着再次陷入沉默,样子非常滑稽,罗贝尔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种带着压抑和放纵的笑声,将眼前这个过分神经质的小家伙向来焦虑的情绪,一瞬间给发泄出来了。
昂图瓦纳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二十法郎,说道:
“小家伙们,这点钱给你们,好好度过这周。”
不过罗贝尔退到了后面,抬起头,皱着眉:
“您这是怎么回事?不能这样。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们有钱!”为了阻止眼前着急把钱给他们的医生,罗贝尔决定说出最后的秘密,“您知不知道我们一共攒了多少钱?好多呢!您来猜一猜……总共是一千七百法郎!没错,先生!路路,你说是不是?”猛然间,罗贝尔仿佛和戏剧里的叛徒一样,声音压得很低,“这还不是全部,倘若我的好计谋得以实现的话,赚的钱会更多。”
他两眼放光,令昂图瓦纳非常惊奇,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
“这个妙计……是和一个销售葡萄酒、橄榄以及食油的商贩一起干。他是事务所巴苏的兄弟。我跟您介绍一下步骤:下午的时候由法院往家的方向走——这样不会干涉其他人吧?接着,我便走进一些小酒店、食品店和杂货店,告诉他们我可以提供哪些货物。得能说会道,才做得成生意……这样算来,没等七天,我就可以把货物装进桶里送出去,四十四法郎就进口袋了!巴苏跟我讲,倘若我足够聪明……”
昂图瓦纳一个人从七楼下来时,笑出了声。他喜欢这两个小孩儿。他觉得为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值得。他心里想着:“没什么大碍,不过得留意,不能让他们太过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