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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北风呼呼地刮着,吹起融化的积雪。

雅克说:“好像飞花。”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寡言少语。经过一座公共建筑物旁宽阔的台阶时,他主动说道:“这里是座大学。”语气里满是对所选城市的自豪。昂图瓦纳赞美了几句。不过,阵阵袭来的雨雪让他们不得不加快了速度,赶紧找个歇脚的地方。

在两条不宽敞的街道拐角处,自行车和行人来来往往。雅克直接走进底层一家饭店,玻璃门上用白色字母写着招牌:

“美食店”。

大厅中镶嵌着老橡木护壁板,地板都上了蜡。店老板是个胖子,活泼热情,精力充沛,呼呼地喘着热气。他对自己的健康、饭店员工、菜单都非常满意。他接待各色客人,仿佛在招待贵客一样。饭店的墙上,写满了哥特字:“本店的烹调不是化学!”以及“本店的芥末罐口不粘干芥末!”

经过刚才与卡梅辛的见面,加上在雨里走了一段,雅克已经放松下来。他瞧见哥哥兴高采烈的模样,自己也开心地笑了。昂图瓦纳对外界如此好奇令雅克意外。他四处打量的眼神,仿佛想要看透和品尝任何一个吸引人的食物。兄弟两人曾经在拉丁区的便宜饭馆一起用过午餐,当时环境嘈杂,昂图瓦纳什么也没心情看。只是放下带来的医学杂志,倚在水瓶上。

昂图瓦纳觉得雅克一直盯着他。

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化很大?”

雅克含糊不清地摆摆手。没错,昂图瓦纳变化很大,不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呢?三年来,雅克不是已经忘掉哥哥的很多特征了吗?此刻,他慢慢地找回了。昂图瓦纳的习惯性动作——耸耸肩膀,眨眨眼睛,张开手试图解释什么的样子——这些动作让雅克动容,似乎再次与曾经相当熟悉,之后又彻底在记忆里遗失的面孔重逢一样。然而,如今的昂图瓦纳还有了另外一些特征,令他想不明白。他不清楚哥哥曾经是不是这个样子,他脸上总体表情和姿势充满了自然、平和、亲切、和蔼。眼神也不生分,也不严肃。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他想用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概况出来。昂图瓦纳面带微笑。他明白这都是拉雪尔带来的。连续几个月,获得胜利的激动一直被他压制着,不愿流露出来的幸福神情在脸上留下一种自信、乐观。可能那是拥有情人的知足感——这样的痕迹依然存留至今。

饭菜很好,啤酒也清爽,环境又舒服。昂图瓦纳觉得很开心,连声赞美此地的特色风味。同时,他发现雅克在这种地方不再刻意不说话(尽管雅克一张嘴就跟带着悲苦一样,说起话来迟疑不决,时而中断,时而不理智,没有逻辑。偶尔又非常激动,边说还边用深邃的眼神盯着哥哥)。

“昂图瓦纳,错了。”昂图瓦纳开了个玩笑,雅克提出反对意见:“你要是这么想的话,肯定是错的……不可以说瑞士……总之,我去了许多国家,说实话……”

他猛地发现昂图瓦纳满脸惊奇,便一下子停下来。然而,他似乎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后悔,很快又接着说道:

“你看看我们右边这位,正在和老板交谈的单身客人,他就是瑞士人的典型。长相……言行……说话的样子……”

“有很重的鼻音?”

雅克皱了皱眉,更正道:“不对,我说的是他的重读音调,会稍稍把尾音拖长,说明他经过了思考。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他脸上自省的表情,完全不理会周围的事物。这就是瑞士人的特征。以及在任何地方都觉得很安全……”

昂图瓦纳表示同意:“眼神很精明,不过没有灵气,简直难以置信。”

“没错,洛桑人普遍都是这个样子。一天到晚,不慌不忙,不会浪费一分钟。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和别人的生活轨道相遇,但从来不会干涉别人的事务,也不超越自己的生活范围。每个时刻,他们都全身心投入正在做的事或接下来要做的事。”

昂图瓦纳听得很认真,没有插话。雅克看到哥哥如此入神,倒显得局促不安,但也鼓励着他,激发了他内心的自豪感,使他继续说下去。

“你刚说了灵气……有人说瑞士人呆傻。这样的说法太片面,不符合事实。他们的个性……和你不一样……可能比你感情集中。紧急关头,他们也会灵活应对……所以他们不愚笨,而是成熟稳重,两者有本质区别。”

昂图瓦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说:“我最诧异的地方是,你可以在那么多人中生活得称心如意。”

“没错。”雅克高声回答,把空杯子往旁边推推,差点碰倒。“我在很多地方都生活过,比如意大利、德国、奥地利……”

昂图瓦纳盯着火柴,头低着,鼓起勇气说了句:

“也在英国……”

“英国?我没去过,为什么要说它?”

安静了一会儿,两人都在思索对方的心思,昂图瓦纳依旧低着头,雅克有点无所适从,但还是接着说:

“我觉得这些国家中,没有哪个能让我安心住下,心静不下来,无法工作。只有在这个国家,我的心才能平静……”

没错,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姿态几乎都平静下来。他采用似乎已经成为习惯的姿势,斜坐着。头偏向那缕顽皮的头发,好像是被头发的重量压过去的一样。右边肩膀朝前倾,上身弯着,支在右臂上,右手大张着,稳稳地按住大腿。左胳膊肘只轻轻压着桌面,左手手指拨弄着桌子上的面包屑。他的手已经是大人的手,青筋明显,有表现力。

他在想刚刚说过的话。

“这个国家的人会让人沉静下来。”他用感谢的语气说道,“很明显,没有热情只是表面的东西……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热情弥漫在空气里。正如你知道的,这种热情平时是被压抑着的,不存在巨大危险……传染性也不强……”他突然停顿一会儿,脸一下子红通通的,接着小声说:

“你也知道,这三年里……”

他不看哥哥,用手背一下子把那缕头发撩起来,换了个坐姿,不再说话。

难道他要开始诉说心里话了?昂图瓦纳静静地等着,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弟弟。

然而,雅克果断转移了话题。他站起来,说道:

“雨没有停的意思,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们走到饭店门口时,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在他们面前停下,猛地跳下车,来到雅克身边。

他招呼也没打,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有没有看见那边是什么人?”来人身穿乡下人的披风,已经让雨淋得很透。他双手交叉护在胸前,防止风把衣服吹开。

“没看到。”雅克说,脸上没有丝毫奇怪的神情。他瞧见有家房子大门是敞开的,便说:“我们先去那里避避雨吧。”

昂图瓦纳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雅克回头把他也叫上。三人都到达门口时,他什么也没有介绍。

来人晃了晃头,将遮住眼睛的风帽抖在肩膀。他三十岁出头,尽管说话直奔主题,但眼神充满柔情。脸被冻得红红的,上面有道伤疤,没有血色的疤痕让右眼变小了一点。伤疤把眉毛斜切开,一直延伸到帽檐下面,消失不见。

他情绪激动地说:“他们不断地指责我。”似乎不在意昂图瓦纳也在场,“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该受到指责,不是吗?”他好像非常看重雅克的评判。雅克安抚地挥挥手。“他们还想怎样?是他们自己说花钱雇的那些人。这事是怪不了我,如今他们都走了,也知道我们告发不了他们。”

“他们这样做肯定会失败的。”雅克想了想,说道,“总共两件事,其中一件……”

那人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立即带着突然生出的感谢之情和热情喊道:“没错,就是这样,一定不能让政治报刊的煽动跑在我们前面。”

雅克低声说:“只要有响动,萨巴金就会消失不见,比松也是,不信,你等着看吧。”

“比松也是?可能吧。”

“手枪怎么处理了?”

“这个简单,她曾经的情夫买的,死后又卖给了一个军火商。”

“雷伊埃,听我说完,”雅克说,“最近几天我帮不上什么忙,从现在开始到一段时间内,我都写不了东西。但是,你可以去找里沙德莱。请他拿些证件给你。你告诉他,是我要用的。倘若需要签名,你就叫他给马克·拉埃尔打电话,明白了吗?”

雷伊埃紧紧握着雅克的手,没有说话。

“卢特情况如何?”雅克拉着雷伊埃的手问。

雷伊埃低下头。

“我毫无对策。”他羞涩地笑笑,把头抬起来,激动地又说了一遍,“我毫无对策,我爱她。”

雅克把手松开,想了想,嘀咕道:

“再这样发展的话,你们两个会是什么样子!”

雷伊埃长叹一声。

“因为难产,她身体再也恢复不了了,而且不能工作……”

雅克打断他的话:

“她曾经跟我说过:‘倘若我够勇敢,我会想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如何看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施尼巴赫如何?”

雷伊埃一下子恶狠狠地摆摆手,满眼的仇恨。

雅克将手搭在雷伊埃的胳膊,表达着一种和善,同时也是坚决,甚至命令一样的力量。他用严肃的口吻又说了一遍:

“再这样发展的话,你们两个会是什么样子!”

那人气恼地耸了耸肩。雅克拿开自己的手。安静一会儿后,雷伊埃举起手,郑重其事地说:

“我们的下场和他们一样,都是死路一条,可以这么说,”他低声进行总结,无声地笑了,似乎他说的都是事实,“否则,活着就跟死了一样,死了也跟活着一样……”

他一把抓住自行车坐垫,单手提起车子。脸上的疤痕涨得发紫。接着,他压低风帽,伸出手说道:

“谢谢了。我现在就去找里沙德莱。你真是个大方、高尚的朋友。”他说话的语气变得自信、开心,“蒂博,每次和你见面,我几乎就能和世上——和人、和文学……甚至和报刊和平相处,这是真心话……我先走了!”

昂图瓦纳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不过,他注意着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一开始,他观察到明显大过雅克的人的态度,他的态度表明了只对一些知名的长辈才会有的尊重热情。最让他诧异的是,两人交谈的时候,雅克的脸充满热情,脑门完全放松,同时还在思考,还有那成熟的眼神,身上洋溢着想象不到的威望。这是昂图瓦纳才发现的。雅克在这几分钟里的表现,是他以前不知道的。几分钟之前,他完全料想不到雅克会有这样的一面。不过,对每个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雅克,今天的雅克。这点毋庸置疑。

雷伊埃抬腿蹬着自行车,也不和昂图瓦纳说句话,便冲进了水里,两旁溅出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