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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

雅克迈着沉重的步子,抓紧扶手,头都没转过来一下。昂图瓦纳走在后面,再次克制自己。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没有兴奋过头。有几次,他焦虑地问自己:“这么轻易就保持平静,代表了什么?意志坚定还是冷漠无情?”

走到四楼的楼梯口,雅克推开仅有的一道门。两人才进到屋子,他就反锁住门,抬眼看了一下哥哥,用他沙哑的语气低声问:“找我做什么?”

他高傲的眼神碰到的是昂图瓦纳温和的笑容。此时,尽管昂图瓦纳满脸温柔,但依然小心翼翼,决定等待机会,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雅克低下头,重复一遍:

“怎么了?找我做什么?”语气十分可怜,充满怨恨,不安地颤抖。昂图瓦纳内心平静得奇怪,却努力装出非常激动的样子。

他走近弟弟,低声说:“雅克。”一边演好自己的角色,一边用清醒锐利的眼光观察弟弟。他惊奇地发现,雅克的肩膀、面容和眼神,都不同于以往,与他想象中的弟弟相差很多。

雅克皱了皱眉头,极力站直身子,不过都没用。他噘着嘴,克制住哽咽。随后,发出一声叹息,怒气全消。突然,他仿佛因为软弱失去了勇气,靠上昂图瓦纳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

“你找我做什么?做什么?”

昂图瓦纳觉得机会来了,直截了当地说:

“爸爸病得很重,就要死了。”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是来找你的,弟弟!”

雅克没有反应。爸爸?难道爸爸的死会对他的新生活产生影响吗?要把他从这个栖身之地拉回去?能够改变那些逼迫他出走的事情?昂图瓦纳的话中,只有最后两字让他感动万分:“弟弟!”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见这样的称呼了。

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昂图瓦纳接着说:

“没有一个亲人在我身边……”他猛然想道,“老小姐算不上,吉丝远在英国。”雅克抬起头:

“英国?”

“没错,她去了伦敦附近的一所女子学校,现在准备毕业文凭,回不了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需要你。”

雅克的固执,不知不觉地开始动摇了。虽然还没有确定,但回家的想法不再是完全不可能。他从哥哥的怀里挣脱,迟疑地向前走几步,似乎干脆让自己陷在痛苦里,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昂图瓦纳走过来拍他的肩膀,没有感觉,只是把头埋在手臂里,哭了起来。他似乎瞧见,自己在困苦、高傲和寂寞中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藏身地瓦解了。然而,他在苦恼中依然保持着清醒,敢于正视命运。清楚不管怎么抗议,也无济于事。亲人总会让他回家的。他明白,美妙的独身生活就要结束。知道避免不了,只好任由他去。不过,这么轻易地任人左右,让他呼吸不畅。

昂图瓦纳站在一边,不停地观察、思考,似乎内心的温柔藏了起来。他盯着哭到发抖的脖颈,想到了雅克小时候伤心的样子。这时,他安静地掂量着运气。雅克情感发泄的时间越久,他越有把握雅克会接受。

他已经把手缩回来,四处看看,各种思绪涌了上来。房间很干净,而且舒服。天花板很低,应该是由顶楼隔出来的,但宽敞明亮。房间的色调是讨人喜欢的金黄色。地板的颜色是金灿灿的蜡黄色,偶尔还会发出响声。不用说,那是白瓷小炉子冒出的热气引起的。炉子中的柴火烧得很旺。两张印着花色的扶手椅。几张桌子,上面放着报纸。书不多,五十多本,放在床头的书架上。床没铺好。没有一张照片,没有曾经的记忆。自由自在、孤独单身,没有回忆!——昂图瓦纳责备中带着些许嫉妒。

雅克逐渐安静下来。已经胜利了吗?他就要带弟弟回巴黎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件事上失败。此时此刻,他的温柔仿佛决堤的洪水淹没了他,这是爱的潮水。他好想抱住这可怜的孩子。他挽向弟弟耷拉的脖子,轻轻叫他:

“雅克……”

雅克挺直腰杆,气恼地擦擦眼泪,看着哥哥。

昂图瓦纳说:“你恨我。”

没有说话。

“爸爸就要死了。”昂图瓦纳话锋一转。

雅克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表情痛苦。他瞧见哥哥的眼神,才发现自己刚刚说的是什么。把头低下来,改口道:

“什么时间……动身回家?”

“越快越好。情况很危急……”

“明天怎样?”

昂图瓦纳迟疑了一下。

“如果可以,今晚就走吧。”

两人对看半天。雅克稍稍耸了耸肩。今晚和明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那就坐夜间的特快车吧。”他低声说。

昂图瓦纳清楚,他们两人要一起回去。不过,他极力盼望的结果已经实现,所以他不诧异,也不兴奋。

两人还站在房子中间。街上很安静,仿佛在乡下一样。水轻轻地从房顶的斜面流下来。偶尔有阵阵风声,怒吼着钻进阁楼的瓦片之下。尴尬气氛在两人之间滋长。

昂图瓦纳觉得雅克可能想一个人平静一下,便说:

“你应该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雅克的脸一下子通红:

“没有,我没有事情要办。”他连忙坐下来。

“真的吗?”

雅克点点头。

“这样的话,”昂图瓦纳说道,尽力表现自己的诚恳,却显得有些做作,“我再待一会儿……我们已经很久不聊天了。”

说实话,他好想问问雅克的近况,可是他没有勇气。为了打发时间,他详细地介绍了父亲的病情,每个阶段都说得很清楚,而且不自觉地用到很多专业术语。讲述这些的时候,他不仅想到父亲的绝症,还想到了那个病房、那张病床、毫无血色的脸、疼痛不止的身子、抽筋的脸庞、呻吟声、止不住的痛苦。他的声音在发抖,至于雅克,蜷缩在扶手椅上,气愤地看着火炉,似乎在说:“父亲快死了,你来把我带回去。没事,我跟你走。但除此之外,别想让我再做什么。”有那么一刻,昂图瓦纳认为那颗冷漠的心柔软了。当他说到那天,他在门外听见老小姐和病人断断续续地唱着那古老的儿歌时,雅克依然记得那首歌,尽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炉,可是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是忧伤的苦笑……是雅克的笑!

昂图瓦纳几乎要断言:“他活着也是遭罪,死了倒是解脱。”雅克一直沉默着,此时,他语气生硬地说:

“对我们来说,肯定是解脱。”

昂图瓦纳觉得生气,不再说话。这样口不择言,他知道他是在挑衅,也知道他心里的恨还没有完全消除。对自己的病人,一个将死的人,竟有这么深的怨恨,昂图瓦纳有点受不了。

他认为这样的怨恨不公平。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这种仇恨落后于事实。他记得,那天晚上,蒂博先生哭着责怪自己,说儿子的自杀是他导致的。他也知道,雅克的失踪对父亲的身体产生了重大影响:悲伤、内疚引发了最初的神经性抑郁,后来抑郁导致身体机能紊乱。如果不是这样,病情也不会恶化得那么快。

雅克似乎没心思听完哥哥的讲述,他一下子站起身来,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逃避不了的问题。

“因为……雅利库。”

“雅利库?”他听见这个名字吃惊不小。他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雅——利——库?”

昂图瓦纳取出钱包,抽出前段时间打开的雅利库的来信,递给了雅克。这样做是最简便的方法,也免去了任何解释。

雅克接过信,大致瞥一眼,接着走到窗户前,不慌不忙地读起来,眼皮垂着,嘴巴紧闭,让人猜不透。

昂图瓦纳盯着他。三年前,这张脸还存在年轻人的迟疑,如今胡子刮得光溜,看着和以前有些不同,这些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他又确定不了这张脸出现了什么新东西。难道是比以前更具朝气和坚定,少了骄傲、焦虑和固执?很明显,雅克脸上已经没有了可爱的神情,不过却拥有了坚毅。如今,他是个矮壮的男子汉。头大了些,在宽宽的肩膀上显得不对称。雅克习惯把头朝后仰,姿势有些自傲,至少是好斗的。下巴宽阔,嘴唇结实,可线条忧伤。他的嘴变化很大。皮肤还是苍白的颜色,脸上有几粒雀斑。浓而厚的头发由原来的褐色变成了栗色,乱蓬蓬的一团,围在神采奕奕的脸庞,显得脸很大。一小撮暗褐色的头发,反射出金光,落在两鬓上遮住了一小部分额角,他时常厌烦地往上一撩。

昂图瓦纳瞧见额角在颤抖,眉毛皱起两道深深的沟痕。他推测雅克已经看完信,正想着什么。这时,雅克拿信的手垂下来,转过身,听见雅克的问话,他并不意外。

“你,是不是……也看了我的小说?”

昂图瓦纳仅仅是抬了抬眼皮,眼睛露出比嘴角还多的笑意。他和蔼的眼神让弟弟不再生气。雅克换了一种语气,又问:

“其他人……看过吗?”

“没有。”

雅克露出怀疑的目光。

“我敢保证。”昂图瓦纳说。

雅克把手伸进口袋里,一言不发。说真的,他马上就习惯了哥哥读过他的《小妹妹》。甚至,他想请哥哥谈谈自己的感想。就他自己来说,他对这篇写于一年半之前的小说,怀有极大的激情和严格的态度。他自己觉得,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大有长进。可放在今天,他认为那种年轻人的探索、诗意和夸张的写法已经令他无法忍受。最怪异的是,他不再去思考小说的主题与自己个人经历之间的关系。当他把这段曾经的日子用艺术的手段表达出来后,就觉得这些事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尽管他偶尔也会想起这些不堪的回忆,不过很快就会断定:“我早就克服了这一切。”所以,昂图瓦纳跟他说“我是来找你的,弟弟”时,他的第一感觉是:“不管怎么说,我早就克服了。”没多久,他又想道,“而且,吉丝又在英国。”(必要情况下,说起吉丝,他还能接受。不过,对于贞妮,他不允许哪怕是一点点的提及)

他伫立窗前,看向远处,一动不动的。安静了许久,他转过身,问道:

“你跟谁说过你要来这里?”

“谁也没说。”

这次,他追问道:

“爸爸呢?”

“不知道!”

“吉丝也不知道?”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昂图瓦纳犹豫了一下,为了让弟弟彻底安心,“事情已经发生,吉丝还在伦敦,最好先别告诉她。”

雅克盯着哥哥,目光中闪过一丝怀疑,转瞬即逝。

再次安静。

昂图瓦纳讨厌这样的安静。他想打破它,可是却找不到时机。他肯定有许多问题要问,然而又没有勇气冒险提出。他想找个普通的、无需冒险的问题,可以加深两人的亲密关系的,然而,实在找不到。

气氛更加尴尬了。此时,雅克忽然把窗户打开,又往后退了几步。一只迷人的暹罗猫,浑身灰毛,嘴巴和鼻子是黑色的,温柔地跳到地板上。

“谁家的?”昂图瓦纳问了句,刚好可以转移话题,他感到愉快。

雅克笑着说:

“它是我的朋友,名贵的品种,偶尔才来一次。”

“从哪里来呢?”

“不知道,肯定是遥远的地方。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它。”

美丽的雄猫像模像样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并且直打呼噜。

昂图瓦纳说:“它全身都湿了。”他觉得空气里都是寂静。

“下雨的时候,它就会来。”雅克说,“有时半夜来,用爪子抓着窗户进来。然后在火炉前把自己烘干,立即离开。我一次也没有摸过它,也不能喂它吃点东西。”

雄猫绕完一圈后,重新回到了开着的窗户边。

“看看,”雅克似乎很高兴,“它不知道你在,要离开了。”猫真的跳上锌皮窗槛,头都没回一下,爬上房顶。

“它的离开让我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昂图瓦纳半认真地说。

雅克趁着关窗,什么也不说。不过,他转过身时,脸变得红扑扑的。他小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安静得让人呼吸不过来。

此时,昂图瓦纳也没有其他话题。他很希望转变雅克的感情,同时他牵挂着病人,因此,又说到了父亲。尤其强调蒂博先生做完手术之后,性格变了许多,甚至鼓起勇气说:

“倘若你和我一样,三年来目睹他一点点变老的话,可能你对他的看法也会发生变化。”

“可能吧。”雅克没有正面回答。

昂图瓦纳继续说:

“还有,偶尔我会思索,以前我们是否知道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他围绕这个话,想跟雅克说一件才发生不久的小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对面的理发师?就在木工家附近,没到普雷——奥——克莱克路……”

雅克低着头来回走着,一下子停下来。“福博瓦……普雷——奥——克莱克路……”原先他觉得早就遗忘的世界,又出现在故意制造的黑暗里。他清楚地知道那里的每个细节,人行道的每块石板,每个店铺,褐色手指的老木工,苍白脸色的古董店老板和他的女儿。然后是自己的“家”,他曾经生活的地方,虚掩着的大门,门房,小小的底层房间,以及李斯贝特,再远一些,置之脑后的童年生活……李斯贝特,他的首次经历……是在维也纳,他知道另外一个李斯贝特。她丈夫因为嫉妒心自杀了……突然,他想起得把自己要离开的事情跟卡梅辛老爹的女儿索菲亚说一声……

昂图瓦纳继续说下去。

一天,因为太忙,他去了福博瓦的理发店,他和雅克两人都不喜欢去那里理发,原因是两年多里,福博瓦每周二都会帮父亲刮胡子。老头儿看见昂图瓦纳,立即和他聊起了蒂博先生。昂图瓦纳放松下来,脖子围上毛巾,从理发师的讲述里,他诧异地发现,父亲原来是这样慈祥。他解释道:“爸爸喜欢跟福博瓦说起我们,尤其是你……福博瓦什么都记着,夏天的某日,‘蒂博先生的小顽皮’——也就是你——顺利通过了中学会考,爸爸把他的门推开,跟他说了句:‘福博瓦先生,我的小儿子被录取了。’福博瓦说:‘这慈祥的爸爸神采奕奕,看上去非常开心。’你肯定想象不到吧?……然而,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三年里发生的……”

雅克的脸稍稍抽搐一下,昂图瓦纳思索着要不要接着说。

他选择继续说:

“没错,自从你走后,爸爸没有告诉邻居事实,而是编造了一个谎话。比如说,福博瓦这么跟我说:‘确实,旅行是件好事。您的爸爸承担得了国外的学费,那么,送他出去挺好的。现在通信技术也发达了,他告诉我,小顽皮每周都会给你们写信……”昂图瓦纳并不看雅克,他决定说点别的。

“爸爸也跟他说起我:‘我的大儿子,他以后肯定能成为医学院的教授。他也会说起老小姐和女仆们。福博瓦知晓我们全家人的情况。对了,还有吉丝。你也觉得奇怪对吧?爸爸似乎经常说起吉丝!(如果福博瓦的女儿还活着,也有这么大了)他跟爸爸说‘我女儿这样做’,爸爸也跟他说‘我女儿那样做’,令人难以置信。福博瓦的话让我记起许多顽皮的事、淘气的话。那都是爸爸跟他说的,我自己几乎忘得差不多了。谁也没有想到爸爸会留意这些。福博瓦原话是这么说的:‘您爸爸因为没有女儿感到遗憾。不过他经常跟我说起这个小女孩,福博瓦先生,仿佛是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原话就是这样。说实话,我听了很诧异。总之,他是个敏感的人,也许没什么胆量,而且非常痛苦,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雅克低着头,走来走去,一句话也不说。即使他一眼也没看哥哥,不过昂图瓦纳的每个手势、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没有兴奋,只是觉得有股强烈且矛盾的冲动感袭来。最让他承受不住的是——他觉得曾经的日子又闯进了他的生活。

面对一直沉默的雅克,昂图瓦纳也丧失了斗志。他没有能力引起任何话题,只是死死地看着弟弟,试图从他一直阴郁且没有情感的脸上找到一些代表思绪的痕迹。可是,他没有权利和弟弟置气。他爱这张失而复得的脸,尽管脸上毫无表情,且不看他。昂图瓦纳觉得世上没有哪张脸让他这样亲切。一阵柔情涌上心头,可他没有勇气通过某个动作或者言语表现出来。

还是沉默——胜利的、服从的、沉闷的沉默。只有雨水流过屋檐的声音、火苗的声音,偶尔还有雅克踩着地板发出的声响。

没过多久,雅克走到炉子旁,添了两块木柴。然后单腿跪在地上,转过身看着哥哥。昂图瓦纳也看着他。他低声说:

“你对我的看法太绝对了。反正我不是那样的,我不在乎你那样说。”

“不是的。”昂图瓦纳连忙纠正道。

“我有按照自己的方式获得幸福的权利。”雅克接着说。他一下子站起身,停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地说:“生活在这里很幸福。”

昂图瓦纳靠近他:

“真的幸福吗?”

“真的!”

两个人每说一句话就相互看上一眼,表情充满好奇又夹杂着些许公开的、沉思的保留。“我相信你。”昂图瓦纳说,“但是,有关你离家出走……以及其他一些事……我还弄不明白……哦!”他小心翼翼地高声说,“弟弟,我来找你,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这时候,雅克才瞧见了哥哥的笑容。印象中,哥哥永远精神紧绷、刚强坚决。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对雅克来说很新奇。他害怕自己会心软。于是握紧拳头,挥挥双臂说道:

“昂图瓦纳,别说了,我不想听以前的任何事……”他补充一句,似乎在更正,“至少,现在别再说了。”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不堪的神情。他把头转到背光的地方,耷拉着眼皮,小声说:“你理解不了。”

之后又安静下来。不过气氛没那么尴尬了。

昂图瓦纳站起来,不做作地问道:

“你抽烟吗?介意我抽一支吗?”他觉得最好不要将事情夸大,应该用热情和亲切慢慢驯服他的野性。

他深吸几口烟,接着走近窗户。整个洛桑市的旧房子屋顶都斜向湖边,黑乎乎的屋脊毫无秩序地拥挤着,水雾模糊了房子的轮廓。长满地衣的瓦片,仿佛片片沾了水的毛毯。远处的山脉遮住了地平线,背对着光线。满是积雪的山峰融进灰蒙蒙的天空,铅灰色的小山坡流着晶莹的白雪,仿佛阴暗的火山吐出的奶油。

雅克走近他,指着山脉说:“那是奥什山的险峰。”

大片城市挡住了附近的湖岸,湖的另一边背着光,那是隔着雨帘的悬崖。

“你这好看的湖,波涛汹涌,真像大海。”昂图瓦纳说。

雅克得意地笑了,没有动弹,他想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湖岸。他曾在梦里瞧见湖那边青葱翠绿,村庄、停在浮桥边的小船、延伸到乡间旅店的小路……这里是用来冒险和流浪的。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多长时间呢?

昂图瓦纳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说:

“我敢肯定,今早你需要处理一些事,因为……”他想说“因为晚上我们就出发了”。不过他忍住了。

雅克不开心地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什么事要处理。我一个人生活,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的——管好自己就可以了……”他的声音在安静中回响,接着换了忧伤的语气,同时看着哥哥,感叹道,“你是理解不了的。”

昂图瓦纳心想:“到底他在这里过得怎样?没错,他有自己的工作……然而,他靠什么生活呢?”他做了许多假想,思索半天,低声说道:

“自从你满十八岁后,本来可以继承妈妈留给你的那份遗产……”雅克的眼里闪过一丝戏谑。他几乎想问一声。他心里有些遗憾。心想:那时候,自己本来可以不做一些事……比如在突尼斯的码头……在特里埃斯特,在“阿德里亚蒂卡”号的煤矿,以及在因斯布鲁克的印刷厂……不过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没有想过,蒂博先生的离世最终会让他生活富裕。不行!不需要他们的钱!自己挣自己花!

昂图瓦纳鼓起勇气问:“你怎么维持自己的生活?挣钱容不容易?”

雅克扫了一眼房间,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昂图瓦纳接着问:

“你平时做什么工作来挣钱呢?”

雅克的脸上闪现出倔强,额头上还出现一道皱纹。不过很快就不见了。

昂图瓦纳赶紧解释:“弟弟,我这么问你,并不是想干涉你的事情,我只是希望你的生活舒适、幸福!”

“至于这个……”雅克嘀咕道,语气是这样的,“至于幸福,我做不到。”接着,他耸了耸肩膀,迅速换上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昂图瓦纳,不要再说这些了……我的生活,你是理解不了的。”他挤出一丝笑容,犹豫地走了几步,又走向窗边,笃定地说了句,“在这里的生活,真的很幸福……真的。”眼神茫然若失,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是矛盾的。

接着他看了看表,转身对着昂图瓦纳,不给他接话的机会,说:

“我一定得介绍你认识卡梅辛老爹。倘若她在,也让你们认识一下。接着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午饭。”他边说边把炉子的门打开,往里扔了几根木柴,继续说,“……他以前是个裁缝……如今当上了市参议员……同时是个积极的工会活动家……他自己创办了一份周报,上面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人的稿子……他是个正直的人,你一会儿就能见到。”

老卡梅辛只穿了贴身的衣服,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戴着一副奇怪的方形眼镜,镜腿仿佛发丝一样柔软,夹在他小小的耳朵上。他正在校对,样子有些天真,不过包含着些许狡猾。他说话简短有力,不过充满幽默,时刻保持着微笑。他透过眼镜仔细地打量来访者,让人送来啤酒,喊昂图瓦纳“亲爱的先生”,立即又改口“亲爱的小伙子”。

雅克面无表情地说,父亲病重,他必须离开“一段时间”。晚上就走,房间先保留下来,房租先预付一个月,“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下。昂图瓦纳静静地站在一旁。

老头子拿起眼前的校样,不断说着为了“党”报一起合作的印刷计划。雅克似乎挺重视的,提出了反对意见。昂图瓦纳静静地听着。雅克似乎并不着急再找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难道他在等一个没出现的人?

终于,他与主人告别,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