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昂图瓦纳和雅克并没有事先相约,但是却在楼梯前遇见了。整栋房子都处在沉睡中,楼梯上铺的地毯踩在上面也没有响声,他们前后走着,脑袋里空无一物,但内心却填满了愉悦感,抵抗不了入侵他们浑身最原始的舒服感。
早他们下楼的莱翁,已经打开了电灯,擅自做主在昂图瓦纳的书房里安排了夜宵,随后就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在灯光的照耀下,这张小桌子,这块白桌布,这两副餐具,让人觉得有一种如同临时准备的节日气氛。但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察觉到了这样的气氛,仅仅是默不作声地坐在桌旁吃饭。吃饭时就像饿狼一样,他们感觉有些害羞,就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白葡萄酒口感很好,面包、冷肉、黄油眼看着要没了,他们同时把手伸向了奶酪盘子。
“吃吧。”
“不,你吃吧。”
昂图瓦纳将所剩的格律耶尔干酪一分两半,一块儿给了雅克。
“这干酪非常油,非常可口。”他低声说,似乎为自己进行辩护。
这是他们首次的谈话。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雅克把手朝上来指明蒂博先生的房间,说道:“此刻要收拾吗?”
昂图瓦纳说:“不用,此刻都去睡觉。不到明天,楼上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要做。”
他们即将要在雅克房门前分开时,雅克顿时好像在想什么似的轻声说:
“昂图瓦纳,你看见他后来嘴一直张着、张着……”
两兄弟静静地相互看着,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早晨六点的时候,昂图瓦纳的精神体力基本都恢复了,修整了一下胡子,然后走上三楼。
他一边想:“要把需要通知的人都告诉沙斯勒先生。”而一边又向楼上走去,目的是活动筋骨。“到政府机关去申报死亡,不急于九点之前去……要通知亲属……还好亲戚不多。让雅纳罗家通知母亲方面的亲戚,然后还有卡西米尔姑妈。接着再向卢昂的堂兄弟发一封电报。对于那些朋友,明天在报纸登载一则讣文。再给迪普雷老爹写封信。我今天晚上给在吕内维尔的达尼埃尔·德·丰塔南写一封信,他母亲和妹妹还在南方,这样事情就变得很容易了……但是,雅克会同意帮忙吗?……关于慈善机构嘛,我会给莱翁列个名单,让他按照名单打电话。至于我嘛,我前去医院……菲力普……啊,哦对,差点忘记研究院!”
阿德丽爱娜告诉他:“殡仪馆已经来过两个人了。”她又有些勉强地说道,“殡仪馆的人七点还会再来……还有,吉丝小姐身体有些不适,你知道吗……”
他们一同前去敲吉丝的房门。
吉丝小姐已经睡下。她两眼酸痛,面颊红热。还好,不算严重。在她精神萎靡的时候,收到了克洛蒂德发来的电报,遭到了一次打击;其次是匆忙往回赶,特别是碰到雅克,使她的情绪变化非常大,她那瘦弱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在昨晚她从临死的病人床边走后,突然身体一阵搐动,她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倒在床上,这一夜她都非常痛苦。她无法起床,只好仔细认真地听着响动,猜想事情的进展。
昂图瓦纳看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也就没多加询问。
“泰里维埃今天早晨会过来,到时让他来给你诊断一下。”
吉丝把头朝蒂博先生所在房间的方向点了一下,她并不是很伤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怯生生地问:“难道……断气了?”
他低头不语,突然间他明确地想道:“是我让他的生命结束了。”
他告诉阿德丽爱娜:“在泰里维埃没来前,使用汤壶,进行热敷。”然后向吉丝笑了笑,就走了。
他不断地想道:“是我让他的生命结束了。”到目前为止,这种想法第一次在他脑海里闪现。他立即又想道:“我这样做是对的。”但是他的思维很清晰:不要自我欺骗了,还是有些胆怯。“我的身体需要从这梦魇中逃脱。因为他生命的结束对我有利,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他不去避讳他应承担的职责。“很明显,授予医生这样的职权是十分危险的……盲目依从规则,即使是荒诞不经或不合乎道德的,由原则上来说,也是显得‘很必要……’”他越是用规则的效力和合法性说服自己,就越是表明他是在有意违反。“这是良知和评判的问题,”他想,“我这是个特例。我只能说:现场环境决定我那样做是对的。”
他来到逝去者的屋里。他轻轻地推开门,好像已经养成了习惯,以免惊动病人。看到已经去世的人,他猛地一惊。尸体对他来说应该早已习惯了,但是现在看到尸体却联想到父亲平日里的形象,这还是非常奇怪的,他惊慌失措了。他停在门口止住呼吸。他的父亲,已经逝去了生机……手臂微微张开,两手稍稍合拢。那么高尚,那么祥和!……把灵床四周的一切都移走了,椅子也挪到了墙角。死者两边侍奉着身着黑衣的修女们,她们不停地在打着哈欠,就像两个被寓意的人物;逝去者静静地躺在那里更显得这环境愈加沉重了。奥斯卡·蒂博……曾经声名显赫,清高自傲,然而最终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昂图瓦纳不敢乱动,生怕打破这宁静。然后,他想到是他一手制造了这宁静。他的眼神在这熟悉的面容上游走,是他把这面容和这宁静协调起来,想到这些他差点笑了起来。
他一走进房间,就大吃一惊,他发现雅克躲在这边,沙斯勒先生也待在这,他一直都认为雅克还在睡觉呢。
沙斯勒先生看到昂图瓦纳后,跳下了椅子,走到昂图瓦纳的身边。他噙着泪水的眼睛在镜片后不停地眨着。他两手紧抓着昂图瓦纳,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他对逝者的拥护之情,他一边抽泣着鼻涕,一边说:“敬爱……敬爱的……敬爱的人……”每说出一个词语,都会用下颌朝向床那边点一点。
他紧接着小声说:“早该对他熟悉了。”语气十分坚定,犹如有一个人在反驳似的,使他十分恼怒。“是,他平时是有些咄咄逼人,但那是非常公平的。”他张开双手,好像在发誓。他说:“这是一个真正拥有正义感的人。”然后又坐了回去。
昂图瓦纳也坐下了。
这间屋子里的气息重新勾起他内心深处的回忆。除却这些在昨天已变得清淡的药味和这新燃起的蜡味,他还嗅出蒂博家祖辈留下的蓝色桌布的古老气息:那是干燥的羊脂味,又夹杂着五十年来打蜡的家具上散发出的树脂味。他清楚,假如打开带镜子的衣柜,一定会有一股洁净的衣物味散发出,打开抽屉柜又会散发出旧报纸、油漆过的木头以及樟脑丸的味道。他对这祷告用的凳子更不陌生了,因为他还在孩童时就开始接触了,也只有这个凳子才适合他的身高。那上方的布,经由两代人的接触,已经仅仅是底布了。
非常寂静,烛火也没有一丝摇摆。
他和来到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傻呆呆地注视那逝者的身体。在他早已疲倦的脑子里,有一种思维变得越来越清晰:
“支撑父亲和我一样还活着的那种无形的力,昨天还在,现在会去哪呢?会怎样呢?消逝了吗?还是在别处存在?但又会借助什么载体存在呢?”他后悔自己打断自己的思维,“竟然会思虑这些傻事!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逝去的生命了……我很清楚,用‘虚无’这个词汇来形容是最为精确的,因为可以说这是生命的积聚,生命永恒的延续!
“的确……我常常都这样说。然而,面对这具尸体时,我就迷茫了……我不自觉地认可了虚无的观点……归根到底,只是有死亡是存在的:它压倒一切,超过一切……显得荒诞不经!”他耸了耸肩说,“不对,不可以有这种想法……一旦有了这想法,就会任其摆布了……这不是重点,这不重要!”
他努力打起精神,挺起腰,站起身来,霎时,觉得身体被亲昵、迫切和激烈所占据。
他把弟弟招呼到了走廊。
“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先跟我来,看看父亲的遗书吧。”
他们来到蒂博先生的书屋。昂图瓦纳打开挂灯和壁灯,在这间屋里亮起了往常不曾有的灯光,之前这里开着的只有罩着绿灯罩的台灯。
昂图瓦纳靠近写字桌。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钥匙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这宁静。
雅克站在一边。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和昨天待在同一个地方……昨天吗?从吉丝出现在门口到目前为止,只过了十五小时……
他用敌意的眼神,横扫在他心中曾经最威严神圣的殿堂,然而在这一瞬间,无论是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他看到昂图瓦纳,像盗贼一样跪在抽屉前,畏首畏尾的,他的内心觉得非常纠结。父亲的遗言,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他默不作声地就离开了。
他回到逝者的房间,因为这里的回忆吸引着他,在这现实和虚幻之中,他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大半夜。他知道,等会儿这将聚集很多人,所以他将被迫离开。他珍惜这每分每秒,去回忆那激情澎湃的少年时刻,他总发现这个有威严的人物是他人生路途的阻碍,然而,忽然间这个人永久地逝去了,那些过去日子不会回来了,就像这个逝者无法复活一样。
他轻轻地迈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走进去坐下。打破了这宁静,不过很快又安静了下来。雅克再次以饱含喜悦的感情端量逝者。
纹丝不动。
在这七十多年里,这个脑袋每时每刻都在思考转动着,然而现在再也不会转动了。心脏也停止转动了。但是这脑袋停止了转动,对雅克的触动非常大,他曾经常抱怨脑袋不停运转,令他非常痛苦(即使是在夜间,已经熟睡,他仍觉得脑袋像马达一样不停地运转,那万花筒般的虚幻不断地东拼西凑,在他偶然想起这些杂碎的幻想时,他叫这“梦”)。还好有一天这疲倦的热情会停止。最终他也会逃脱那思忖的困扰。静谧终究还是来临了,在这静谧中长息!他回忆起在慕尼黑的河堤上,他不停地在那徘徊,满脑子都是寻死的想法。突然间,他脑海里闪现出,他在日内瓦看过的俄国剧中的一句音乐台词:“我们即将歇息……”[2]那女演员甜美的歌声在耳边环绕不绝。这个女演员是斯拉夫人,长着一张孩童般的脸蛋,眼睛纯真可爱,摇着脑袋,不停地唱着:“我们即将歇息……”她的歌声就像是身处幻境,这动听悦耳的歌声犹如连续的谐音,但是,眼睛透露出疲倦,很明显是在忍耐多余的渴望,“你在生活中不曾有快乐了……你需要耐心些,万尼亚舅舅,耐心些……我们即将安歇……我们即将安歇……”[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