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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个整夜和第二天早上,昂图瓦纳调配两组人员每隔三小时,不停地轮守在蒂博先生身边。雅克、女仆和老修女分为第一组,赛林娜嬷嬷、莱翁、克洛蒂德和女厨师分为第二组,而昂图瓦纳却一直守护在父亲身边。
病痛复发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病痛爆发得也越来越剧烈,每次复发后,守护病人的人和病人都被这病痛搞得筋疲力尽,守护者疲倦地坐着,无奈地看着病人遭受痛苦,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在搐动停歇间,神经又十分疼痛;身上基本没有不痛的地方了,两次发作之中,不停地喊叫着。病人的脑子非常孱弱,根本无法觉察周围发生的事;有些时候,他忽然胡言乱语起来;但他依然有十分清楚的感觉,不断地用手指点着痛处。昂图瓦纳非常诧异,父亲卧病几个月了,竟然还这样有力量。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修女们此时也迷茫了。她们认为只有尿毒症才会导致这样的反应,一个钟头里来看过几次,床单依然没有尿迹,在这二十四小时里,肾脏功能没有再重新发挥作用。
自从第一天开始,看门人就来说为了避免病痛的嘶吼声传出来,能把窗户关上吗?病痛的叫声在整个院子回响,令整座楼都恐惧焦虑。住在四楼的是个年轻的孕妇,这个孕妇就住在病人的楼上,病人的惨叫声令她恐惧不安,她别无选择,夜晚她只好住在娘家躲避。所以,关上了所有的窗户。房间里只有床头灯打开着。房间里弥漫的气味使人无法呼吸,虽然通过不断地加旺火候,来净化空气,可是作用依旧不太明显。雅克经常被这房间的昏暗污浊搞得头昏脑涨,接连三天激动的喘息把他搞得疲倦不堪;有时,他举着手站着,也能睡着,然后等醒过来后,再接着完成手中的动作。
当他被轮换下来时,他就会来到自己的屋里,闩上门,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他来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没脱衣服,就直接躺在了沙发床上;不过这样也难以入睡。隔着窗帘,他看到飘落的雪花,十分密集,使人难以看清对面的楼房,也抵消了大街上的回声。此时,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洛桑,楼梯巷,卡梅辛公寓,索菲亚,他的朋友们。所有都混淆了:实际和回想,巴黎的雪和那边的冬天,这个房间的热和瑞士小火炉的热,他衣服散发出的乙醚味和金黄色木地板散发出的树脂香……他打算再找一处地方,他站了起来,移动步伐来到了书房。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椅子旁,重重地倒坐在上面。他的心情十分低落,仿佛他白白等待了这么久,自己的愿望却毫无结果。对他来说,所有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也显得和这些不相协调。
从中午开始,病痛不断地复发,好像就没有中断过,病况明显恶化。待到雅克这组人员值班时,自早晨以来病情的恶化让他非常惊讶:病人脸上的肌肉一直都在抽动,特别是因中毒而变得非常臃肿的脸庞,让人都很难辨认出病人原本的模样。
雅克打算向哥哥询问,可是危及的病情容不得哥俩儿注意力的分散。更何况此时,雅克早已身心疲惫,如果想要表达出让人能够听得懂的语言,必须要耗费很多的精力。在这病一次接着一次发作的间隙里,他非常可怜地看着不断遭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昂起头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哥哥。可是昂图瓦纳却强忍着紧咬着牙,把视线转向别处。
在经过一阵非常猛烈的痉挛后,雅克已经疲惫不堪,额头大汗淋漓,一时莽撞的他直接走到哥哥身边,拉起哥哥的胳膊来到房间的另一处。
“昂图瓦纳!不可以再耽搁下去了!”
他颤抖的声音里带有几分责怪。昂图瓦纳无奈地扭过头去,耸了耸肩,表示出无能为力。
雅克摇动着哥哥的胳膊说:“要想个好主意!一定要减轻他的病痛!应该有个好主意!一定要这样!”
昂图瓦纳不屑地挑起眉毛,又看看不断因病痛而呻吟的病人。
有什么好的方法呢?洗澡?很明显,这方法他已经想过许多次了。能行得通吗?洗澡室在这套房间的另一处,向右走,在那拥挤的走廊的最末处,离厨房比较近。这需要大费周折……不过……
他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实施这个想法,在他脑袋里已经准备好了实施计划的步骤。通常,每次发作之后,有几分钟的时间是挣扎最弱的,唯有利用这片刻时间。所以,一定要周密地计划好。他昂起头:
“这里你先别操心了,帮我把莱翁和赛林娜嬷嬷喊来顺便再让赛林娜嬷嬷拿两条被单。你,阿德丽爱娜,打满一缸三十八摄氏度左右的热水。清楚不?你就一直在洗浴室,保持水温三十八摄氏度左右,等我们到了后再去通知克洛蒂德,把毛巾烘热,向暖床炉添满木炭。赶快去吧。”
还在休息的赛林娜嬷嬷和莱翁,急忙赶来替补阿德丽爱娜离开后的空缺,抽搐又发作了,爆发得很猛烈,不过时间很短。
停止发作,病人开始喘息了,除了手脚不停地乱动之外,其他还都相对缓和。昂图瓦纳很快地环视一圈周围的人。
他说:“现在可以了。”接着又对雅克说,“不要紧张,我们不能浪费掉一分一秒。”
两个修女拉起被单。被单上飘起一片灰尘,令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腐臭的烂肉味。
昂图瓦纳说:“快把他的衣服脱去。莱翁,快向火炉里加柴,准备好后面用。”
“哎哟……哎哟……”病人在低哼着。他的褥疮不断地恶化着,面积也不断地扩大,“胛骨、臀部、脚跟,都结成了黑色疮口,虽然使用了爽身粉和纱布,但还是紧粘着衣衫。”
昂图瓦纳说:“停一下。”他拿着刀子,直接划开了衣服。听到衣服被划开的声音,雅克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整个身体都裸露了出来。
身体很胖,肌肤苍白,虚软,看上去很消瘦,但又虚胖。在骨瘦如柴的胳膊上,挂着两只像拳击套一样的手。长得离奇的两条腿,犹如长了毛的干骨头。上身长了一片胸毛,下体被一撮毛遮住。
雅克转移了视线。第一次看到父亲裸露的身体,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这一刻,也许会令他在以后回想起了很多次。瞬间,他回忆起在突尼斯的场景,拿着记录采访的笔记本,相同的也是面对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也是一样虚胖臃肿。那个老头是一个淫棍,身体很庞大,刚被发现上吊自杀,被平放在太阳下。从附近跑来了许多孩子叽叽喳喳地叫着,围观。雅克瞧见那老头的女儿,估计还是个孩子,伤心地走过院子,赶走那些孩子,抱来许多柴草,撒在尸体上,也许是为了遮羞,也许是为了防止苍蝇。
昂图瓦纳轻声地说:“雅克,过来。”
要求他从病人身体下,去捏住昂图瓦纳和嬷嬷从病人腰下递过来的被单。
雅克听从使唤。碰到了这湿漉漉的肉身,他惊得向后一退,这让人意想不到的反应,是人生理上很自然的条件反射。每个人对自己自私的情感是任何怜悯或同情无法比拟的。
昂图瓦纳嘱咐着:“放在被单中间,对,把握好轻重。把枕头小心地拿开。嬷嬷,你将他的脚再抬高些,再高些,当心别碰着伤疤。雅克,揪住头部那边的被单,走在前面;我揪住这边,赛林娜嬷嬷和莱翁抓紧脚边的被单。都抓得牢固吗?来,先来试试看。一、二!”
被单被使劲地扯着,扯得非常紧。他们花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病人的身子抬起来了。
昂图瓦纳非常兴奋地说:“成功了!”此时,大家也都为成功地抬起病人而感到兴奋。
昂图瓦纳对老修女说:
“嬷嬷,把毛毯给他搭上,然后你走在前面去开门……都抓牢了吗?开始走。”
这组人抬着病人艰难地移动着步伐,走入窄小的走廊。病人在吼叫。沙斯勒先生在厨房的门旁探了一下头。
昂图瓦纳用低沉的嗓音说:“那边的脚别抬得太高,还有那边有需要休息的吗?不用吗?那好,继续向前走……留意,小心别把壁橱钥匙弄丢了……坚持住。就要到了。注意前面的弯道。”很远时他就看到了洗浴室门前站着老小姐和两个女仆。昂图瓦纳大叫道:“快让开,让开,我们五个就可以了。阿德丽爱娜和克洛蒂德,你俩,趁此时赶快整理铺床。把床暖暖……嗯,此时我们走。身子斜着方便过门槛。嗯……不要放在地上!倒霉!抬高些,再高些,要高过浴盆。紧接着轻轻地放进水中,肯定把被单一起放入!要稳住!轻轻地。放开些。再放些。对,就这样……哟,水太满了,流得满地都是水了。把他放进去……”
重重的身体在被单中间渐渐地沉入水中,将与他体积大致相同的水溢了出来,到处都是,先是打湿这些抬被单的人,然后又流向走廊。
“事情成了。”昂图瓦纳一边打掉衣服上的水,一边说,“好啦,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可以休息。”
蒂博先生肯定是受到了温水的刺激,有一段时间不再吼叫了,但是紧接而来的吼叫更加猛烈。他奋力挣脱!还好他的手脚都被床单裹着,挣脱不了。
慢慢地他不再挣扎了,吼叫也没有了,只是低声地哼着:“哎哟……哎哟……”没多长时间,这低哼声也消失了,肯定是他觉得非常舒适了。即使有“哎哟”也是非常舒适的叫声。
他们五个人站在浴盆旁边,脚下都是水,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忽然,蒂博先生睁开眼睛,放大了嗓门说:
“啊,是你?怎么现在才……”他向四周看了看,可是他没有认清周围的人都是谁。接着他又说:“放了我。”(这是几天以来他说的唯一让人听得懂的一句话了)他不吭了,不过嘴还在微动着,就像是在做祷告,仅能听见微弱的细语声。昂图瓦纳立起耳朵仔细地听,终于听到了几句:
“圣约瑟夫……将死者的主保圣人……”然后又是,“苦命的罪人……”
眼皮又渐渐下垂。面部祥和!呼吸均匀有力。再也听不到呻吟声了,可以说给了大家一个出乎意料的放松时间。
老人忽然发出一声天真清脆的笑声。昂图瓦纳和雅克相互看着对方。他思考着什么呢?他依旧闭着眼睛。因为之前竭力嘶喊,所以现在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但还是很清楚地哼唱出,老小姐教会他的那首儿歌。
嗨嗨,快些跑,
快些去,去约会!
他又重复地唱着:“嗨……嗨……”然后就没声了。
昂图瓦纳十分尴尬,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他心里想:“去约会……这悲哀的癖好……雅克会是怎样认为的呢?”
其实雅克也是同样认为的,他不是因为听到歌词而感到窘迫,而是因为他俩都在,所以才觉得有些窘迫。
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了。
昂图瓦纳静静地看着浴缸,脑子里早已思考好该怎样把父亲抬回去。
他轻声说:“不可以用湿漉漉的被单抬他回去。莱翁,把床上的被褥拿过来。找克洛蒂德要在火炉上烘干的毛巾。”
把被子放在湿淋淋的地板上。接着,按照昂图瓦纳的吩咐,他们四个吃力地抬起被单,把病人从浴盆里抬出,湿漉漉地放在被子上。
“快擦干他的身子……”昂图瓦纳说,“行了。给他把毛毯裹上,拿些干被单放在他身下。赶快,免得着凉了。”
紧接着又想道:“即使受凉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被子、被单都被水浸泡着,椅子也斜倒在墙角,整个洗浴间就像刚发过洪水一样,一片狼藉。
他指挥道:“大家准备好了,走。”
病人躺在拉得紧绷的被单上,就像躺在吊床上一样,晃晃悠悠的,后来这组人,蹚着水,艰难地移动着步伐,从走廊拐角处走了过去,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水迹。
一会儿之后,蒂博先生睡在早已打理好的床铺上,头放在枕头上,两手疲惫地搭在被子上。他一点动静也没有,脸色惨白。这么些日子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不再承受痛苦的折磨了。
好景不长。
四点的钟声响起,雅克走出房间,打算到楼下休息片刻,刚走到前厅,昂图瓦纳追了上来:
“赶快!他快停止呼吸了!……打电话给柯特罗。地址是赛佛尔路,柯特罗,弗勒吕斯54-02。让他们立刻送来三四只氧气袋……弗勒吕斯54-02。”
“我需要坐出租车去一趟吗?”
“不需要,他们有送货的三轮车。抓紧时间打电话,这儿离不开你。”蒂博先生的书房里有电话。雅克急匆匆地跑了进去,惊得沙斯勒先生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雅克一边向他喊道“父亲快停止呼吸了”,一边急忙地拨打电话。
“喂……请问是柯特罗公司吗?……不是吗?是弗勒吕斯54-02号吗?”
“喂……小姐,有病人!劳烦你转接弗勒吕斯54-02!”
“喂……柯特罗公司吗?好……这里是蒂博医生……对的……你可以……”
他弯着身子,胳膊撑在放电话的桌几上,背朝着房门。他一方面打电话,一方面不自觉抬起眼睛看向镜子。他看到门被打开了,吉丝诧异地站在门口,正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