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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整个上午,雅克都是待在屋里,虽然这一层只有他一个人,但他还是把房门牢牢地锁上(莱翁肯定是参加送丧队伍了)。但是为了避免碰见前来哀悼的熟人,他闭门不出,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两手揣在口袋里,睡在床上,眼神盯着房顶的灯泡,轻声地吹出哨音。

快到一点钟时,他焦虑不安,又饥饿难耐,于是就只好起床。而此时,教养院中的教堂内庄严肃穆的丧葬仪式应该正处于热潮时期吧。在圣托马斯·达甘教堂做弥撒的老小姐和吉丝很早就回来了,估计没等他就用餐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今天他谁都不见,他可以在柜橱里寻找点食物。

他经过大厅向厨房走去时,一份夹在大门缝的信件刊物钩住他的眼球。他弯下身子,看到是达尼埃尔的字迹,感觉到一阵目眩!

“雅克·蒂博先生收”。

他两手颤抖,花了很长时间才撕开这封皮:

我的挚友,雅克,我的好兄弟!我昨晚接到昂图瓦纳的来信了……

正当他处在沉闷之中时,一声急切的呼唤刺入了他的内心。他瞬间,把信折合起来,先折叠两下,随即又折叠一下,牢牢地攥在手中。接着愤懑地回到房间,再次把门牢牢地锁上,全然忘了自己走出这房间是去做什么。慌乱地徘徊了几下,又突然在灯光下止住脚步,打开皱着的信件,快速浏览着,不留心其意地直接看下去,终于看到他找寻的名字:

“……一个月前,她俩去了普罗旺斯,因为贞妮无法忍受巴黎寒冷的冬天……

他又忽地把信捻成一团,这次放进口袋里。

他起先感到惊骇、昏眩,随后又觉得很舒坦了。

一分钟之后,他跑进昂图瓦纳书房,打开火车的时间表,他转变想法好像是因为信中的那两句话。从他睡醒以来,克卢伊就不停地在他的脑袋里盘旋。如果此时动身,就能够坐上十四点的快车,在天还亮时到达克卢伊。在那里肯定不会碰到一个人,因为那时的仪式早就完结了,就连返程车都开走好久了。所以他可以直接去公墓,再立即折返。“她俩去了普罗旺斯……”

但他没想到,此次的旅行让他的困扰愈加严重。他根本坐不住。还好火车很空,不但他的周围没人,他所乘坐的车厢也都很空。有的仅仅是一位身着黑色衣服的老太太。雅克不理会那位乘客,他就像是笼中的困兽一样,不停地在走道里走来走去。所以他没有很快地察觉到自己这样无规律地踱来踱去吸引了那位女乘客的视线——并且让她感到不安。他悄悄地观察了她一下,在碰到一个神态上如此特别的人,他怎么能不停一下,打量这个偶然碰到的人类标本。这位女乘客的容貌确实很吸引人。在好看的面容上显现出饱经风霜的迹象,苍白的脸上有时间雕刻的痕迹。目光既难过又热烈,肯定是有充满苦难的过去。她身穿丧服,衣着整齐,满头白发,看起来安静又纯洁。也许她早已习惯了单独生活,并非常规矩地过着孤单的时间。女乘客可能是到孔皮埃涅,也可能是到圣冈丹。她像是外省中产阶级的妇人。她除了旁边座位上有一大束简单地用薄纸包着的帕尔玛[14]的紫罗兰外,就什么也没了。

到达克卢伊时,雅克的心不停地跳动着,下了火车。

在站台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清新的空气非常寒冷。

刚走出车站的他,看见周围的景色,突然一阵伤心。他既不想走近道,也不愿走大路。情愿多走三公里,朝着左边的卡尔韦大道前进。

狂风大起,从东南西北四处袭来,横扫着被白雪与寂静覆盖的原野。太阳好像早已落下,隐藏在云层之中的某个地方。雅克快速行走。虽然他早晨什么东西也没吃,但是此刻他一点没感觉到饥饿,他沉醉在寒冷中。他回想起了一切:每个转弯处,每一处路边的陡坡,每个灌木丛。在那三岔路口,在那光溜溜的树林之后,卡尔韦远远已经能看见。那一条路通向沃梅斯尼尔,这边的小茅屋是养路工的。以前,他每天同守卫一起散步时,在里面躲过许多次雨!有两三次和莱翁老爹一起,和阿瑟也有一回。阿瑟浅色的眼睛,扁平的脸,是个忠厚的洛林人,忽然又像是听到他无缘无故的傻笑了……

寒风无情地刺着他的脸,手也冻僵了,然而那些记忆比烈风还要严厉地鞭挞着他,此刻的他一点也不思念他的父亲了。

冬天的白昼很短,虽然光线已经开始变弱,但天依然亮着。

到达克卢伊,要转个弯,他还和以前一样,似乎仍然担心被街道上的孩子议论,所以从学校后的小巷中走过去。已经八年了,还有谁会认出他呢?而且,街道上又没人,门都是关着的,村子的生活好像被酷寒给封闭了。有的仅仅是每家的烟囱冒着烟,飘散在暗淡的天空中。那个小旅社映入眼帘,台阶依然还在拐角,店铺门牌仍是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一切都没有变化!就连白垩土地上消融的雪水以及发白的烂泥也无变化。他仍认为自己遵循教养院规定,穿着半筒靴子走在泥路中。莱翁老爹为了减短散步的时间,就把他锁在这个小旅社的一个空洗衣房内,而他自己则去了小咖啡馆玩牌。一个女孩包着头巾从胡同中走来,木底的鞋子踩在石台上,踏踏作响。可能是刚来的用人?也可能是旅馆老板的女儿?莫非是曾经一看见“囚犯”就被吓跑的女孩?她在回房间之前,悄悄地看了看从身边经过的陌生青年。雅克加快了步子。

他走到村子的尽头。他一经过最后一座房子,就看见了矗立在中央的大楼,白雪覆盖着楼顶,玻璃窗上加装了钢筋,周围的高墙把大楼围得严严实实。他的腿开始打战,一切还都是老样子,老样子。小路旁空荡荡的,直接通向大门,如今成了一条泥水沟。在这冬天的黄昏中,假若是外地人,肯定很难看清二楼上雕刻的金字是什么。但是雅克看得非常清晰,他盯着这几个大气的字很久:

奥斯卡·蒂博教养院。

此刻他才意识到,创建人亡故了,这些车轮印是送葬的四轮马车新碾出来的,而他到这来是为了父亲。可以躲开这悲伤的仪式,他忽然觉得轻松了些。他向着左面墓地入口的崖柏走去。

大铁门一般都是关着的,但此时却开着,车轮的印记恰好指出了去路。雅克呆板地走向花圈。寒冷摧残着鲜花,不再像一座花苞,更像是一堆废品。

他来到墓前,看见一大束简单地用薄纸包着帕尔玛的紫罗兰,似乎是葬礼之后才放的,孤单地躺在白雪中。

“咦!”他想了一下,对这种巧合却并没有深究。

站在刚被翻过的土丘前,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就在这土丘之下的尸身,和他最后见到的既可怜又滑稽的是一个人。那一瞬间,入殓师对家属表示出礼敬的动作之后,将尸布永久地遮住了早已变形的面容。

“赶快去呀!去赴约会!”他心痛欲绝地想着。忽然,一阵哽咽令他难以喘息。

自在洛桑时开始,他的大半时间都是在无意识的时间中度过的。霎时,在他身上又重新呼唤起他曾经的稚嫩温存。这样的情感虽然不合乎条理,但却是不容置疑的;惊恐恼怒只会让这种情感愈加热烈。此时的他才清楚来到这儿的缘由。他想起了渐渐毒化他青年时期的那些愤恨、轻蔑、憎恨的想法和报复的希望。如今他再次回忆起早已遗忘的那些数十件事情,犹如弹回的子弹,狠狠地刺中了他。就这片刻之间,他摒除了一切怨恨,作为孩子的身份,因为失去父亲而痛苦。在这短短时间内,有两个相互不熟悉的人,不约而同地都避开了葬礼仪式,用他们的行动来到墓前表示他们的真情。或许世上,只有这两人为蒂博先生的逝去痛不欲绝地流下眼泪。

因为他一贯的做法就是从正面观察事情,所以他如此可笑的伤痛和悔恨并没有被立刻察觉出来。他非常清楚,假如他的父亲仍旧在世,他还是会憎恶他,仍旧会再次离开。但是现在,他站在坟前,很悲伤,隐隐约约感觉出一丝温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叹惜……应该是因为原本能够成为现实的东西才叹惜的吧。此时的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愿意设想有一个仁慈、度量大、会为他人着想的父亲。那样的话,他就能够因为自己没有变成慈父的无可挑剔的儿子而觉得后悔了。

之后,他耸了耸肩膀,向后转,离开了墓地。

农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窗户也出现了亮光,村里也稍微有了些生机。

他没立刻走向车站,是因为他不想要离住房很近。他往新磨坊的路上走去,非常快地就进入了田地里。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形单影只了,因为死亡气息犹如香气似的沁人心脾,持续不散而又紧紧地尾随着他,贴着他,渗透进他每一个思想里。无论是在静默的田地里,还是在雪地里颤抖的斜倾下来的光照下,还是因为风停住而微微变暖的天气中,死亡的气息都没离开过他。当他不再和死亡的气息做斗争,随它压制住自己时,他猛烈地认识到,人生缥缈,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幻想,那种感觉是那么猛烈,以至于都让他产生了一种愉悦的高兴。为什么要愿望?又会有什么期望?所有的生命都毫无意义。只要了解了死亡是什么,那所有的努力就都不需要了!这次,他觉得心的最深处被刺中了,没有了企图,没有了控制的贪欲,没有了想要成功事业的想法。他认为自己再也不能走出这种痛苦,心里再也不能变得平和安静。以至于他不想认为,虽然生命短暂,但人还是有机会让自己的一些东西逃脱被消灭的结局,还是可以将幻想凌驾于将要带他离开的急流上,当人沉入水底后,还能有些剩余的东西仍漂荡在水上。

他直起身子,径直朝前走,步伐急速而无规律,就像是怀揣着脆弱的物品逃走似的。逃离所有!不单单是要逃离社会和它的爪牙;不单单要逃离家庭、友情、爱情;不单单要逃离自我,逃离遗传与惯常的残酷统治;还要逃离他自己最隐蔽的本性,逃离那荒谬滑稽的生存本能,因为这种本能,才将人类最可悲的躯体和生命紧密相连。

就这样,他自然而然地通过抽象形式想到了自杀,想到了心甘情愿地灭亡,然后抵达那没有感知和触觉的世界。突然,他再次看见了亡故的父亲和他那英俊而又安宁的容颜。

“……我们就要休息了,万尼亚舅舅……我们就要休息了……”

迎面而来的几辆马车,行到车辙里时晃动着,雅克不仅能看见马车的灯光,还可以听得见车夫的谈笑声。铃铃的车响让他不自觉地分散了注意力,他绝对不想撞见人,所以他迅速地跳到积满雪的深沟的另一边,甚至都不曾犹豫,就慌慌张张地跑过冻硬的农田,来到了小树林前,往树林中走去。

冻过的落叶被他的脚踩得发出咔嚓的响声,而树枝不断地击打着他的脸,就像挑衅似的。他将双手特意插进口袋里,非常快乐地进入了稠密的树林之中,就算是脸被树枝击打着也快乐。他不清楚该如何走,但是一定要远离大路,远离人,远离所有!

这只是一块窄小的林地,只用很短的时间就走完了。穿过树林,有一片被大路分隔的白茫茫的雪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在他正对面,就是矗立在大地上的教养院,而发出光芒的就是自习室和工作间。紧接着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狂野的坏点子:就是翻过储藏库的底墙,攀上屋顶,来到储藏库的窗前,敲破玻璃,点一个火柴引燃秸秆,然后把秸秆通过击碎的铁窗扔进去。假若这样,存放着大量木床的储藏库就会熊熊燃起,然后一直燃烧到给他单设的那个囚室,烧尽里面的桌椅、床铺……把里面的所有都烧尽!

他用手碰了碰脸上刮伤的皮肤。他为自己这种力不能及的坏主意感到可笑。

他下定决心要走出去,走出这教养院、墓园等一切过去,于是转身向火车站走去。

迟到了几分钟,没能乘上十七点四十分的火车。所以他只能安心地等候下一列十九点而且速度较慢的火车。

候车厅像冰窟一样阴冷,并且还散发出潮湿的霉味。

他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候车台上徘徊着,脸颊火热,手插在口袋中,牢牢地攥着达尼埃尔的信,决心不再翻看。

最终,他还是翻开看了起来,他拿出信,在大钟映射的微光下,靠着墙,读了起来:

我亲爱的挚友、好伙计!

我收到昂图瓦纳来信的那一夜,我无法入睡。假若我能在今夜有机会看到你,看到你的面容,哪怕只是五分钟,我也会翻墙逃离军营前来找你。是这样的,好兄弟,好朋友,只要你能出现在我的跟前,只要我能看到好好活着的你,我就会克服一切艰险前来找你!在这座低级军官居住的营房里,我同两个打鼾的室友住在一起。我望着那被月光照耀的白色房顶,脑海里回忆着我们的儿童时代,回忆着我们共同的生活,回忆着一起上学,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我的挚友,我的挚友,我的好兄弟!你知道在这些年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是怎么过的吗?你记着,我从没有质疑过你对我的情谊。你瞧,我收到昂图瓦纳的信后,就立即给你写信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待我写给你的信,我到现在还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三年里一点音信都不曾给我。我对你是多么牵挂,特别是今天更加牵挂!在参军之前,我更是觉得无法离开你!你知道吗?是你给了我勇气,是你激发了那些存在我身上的可能性。假若不是你,假若不是我们的友情……

雅克两手发抖,双眼凑近这皱折的信,在弱暗的光线里,噙着眼泪,模模糊糊地看着字体。此时,他头上方的警铃响起,那刺耳的警铃犹如锥子一样不断地刺痛着他的心。

……我感觉,这个会出乎你的预料,只因当时我太自傲了,不愿意承认而已,尤其是不愿意告诉你。直到后来,你音信全无,虽然我不敢相信,无法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那时,我非常伤心!特别是你消失得那么突然!兴许有一天我会懂得。即使是在那些焦虑,以至于痛恨的最坏时期里,我也始终坚信(只要你没死)你对我的友情依然如旧。你瞧,即使现在我也不曾对你有质疑……

可恶的巡视人员打断了我的思绪。

于是我就偷偷躲到食堂里,虽然现在是不允许来食堂的。你或许不知道部队里的生活,我这十三个月都被它囚禁着。但是,我并不是为了向你炫耀营房生活才给你写信的。

好可怕,你瞧,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该如何说。

我现在可以说我有数以千计的问题要问你,但又如何呢?我现在只渴求你回答一个最让我不安的问题,就是我们会见面吗?这个可怕的梦完结了吗?或者你还会再次消失吗?雅克,你记着,我认为你会看这封信,因此也只有此时才有和你说话的机会。既然这样我就大声对你说:我明白你的处境,认可你的做法,但是我请求你,纵使你有其他的想法,也千万不要不与我联系!因为我离不开你。(你可知我是非常地为你感到自豪的,非常期望你成就一番伟业,并且也非常珍重这份自豪!)

我可以接受你所有的要求。纵使你不告诉我你的地址,不让我联系你,给你写信,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包括那可悲的昂图瓦纳,这一切我都应允。

但是,我要经常收到你的书信,这样可以表明你还活着,一直还念着我这份友谊!我悔不该把这最后两句写上,我要擦除,因为我坚信不疑,你是想念着我的(我从没有质疑过这个,我从没有考虑过你不会想我这个问题,不会想到我们的情谊)。

我不停地写,无法好好整理思绪,我觉得无法表达清楚我内心的想法。但是没什么打紧的,经历过生死离别后,紧接而来的就是幸福了。

现在我要向你说述一下我自己,以便在你想到我时,在你脑海里也好形成一个影像,因为我变化了很多。以后昂图瓦纳会向你说述的,我的一切他都十分清楚。你离开后,我也不知道该从何时说起我们往来的非常频繁。你瞧,时间久了,我都没有信心去谈及了!况且,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很清楚:我在生活,在走路时,都是只顾眼前,不会向后倒退的。正当我对自己、对艺术,一直隐约追求的东西将要窥见其本质时,兵役阻断了这一切。然而今天再谈及那些事就显得很可笑了。不过,我并不反悔。我感觉军营里的生活是新奇的、刺激的,对于我们是非常重要的磨炼,也是我们人生重要的经历,尤其是我还训练其他士兵。今天谈及这些的确很可笑。

只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后悔,就是和母亲离别的那一年,特别是我得知她们因与我别离感到非常悲伤时。还有需要你知道的就是,贞妮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有许多次我们都非常担忧。其实我们只是单指我一人,因为母亲从不曾认为健康状况会恶化。不过,当母亲知道贞妮无法忍耐巴黎寒冷的冬季时,就决定迁移到普罗旺斯,住在普罗旺斯的一所疗养院里。假若条件允许的话,可能会疗养到春季。太多的事需要她们把持操劳。父亲仍然是老样子,这就不用多说了。他在奥地利,总喜欢寻花问柳。

我亲爱的挚友,我突然想起伯父刚刚亡故。我原本就打算在一开始就提及此事的,所以很抱歉,但是我又不知该如何提及这件事。想到你痛心不已,我也很是伤悲!我明白这件事对你的打击让你始料未及。

因为时间紧张和能够及时赶上军邮发信,我就只能写到这了。非常期盼你能尽早看到邮寄给你的信。

唉,老朋友,虽然时间紧迫,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有一件事我需要给你说。我无法去巴黎了,因为军营条例严明不能随便出入,所以我无法去和你见面。还好吕内维尔与巴黎之间只需要五小时的路程。我在军营里是可以接受探访的(上校会允许我到接待室)。在这我还是有一定的自由权的。长官会批准一天的假期,假若你……不会的,我不敢多加奢想!我再对你说一次,我已准备好了,接受你所有的要求,与此同时,我依然爱你到永远,我仅有的、永远的挚友。

达尼埃尔

雅克一口气看完这八页长的信。他全身依旧在哆嗦着,既为之动容又惊慌失措。他感动的不仅是内心友情的醒悟——这情谊是那样浓烈,他差点就要踏上当晚驶往吕内维尔的火车——他还觉得一种烦闷,狠狠地吞噬着他内心的另一个地方,悲伤昏暗的地方,那是他既不愿也不可以看到光线的角落。

他徘徊了一会儿。他在颤抖,不是因为冷气侵袭,而是因为激动不已。他又一次倚靠着墙,沉下心来认真仔细地读着信,不再顾及那烦扰的警铃声。

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而他刚出巴黎北站。夜色星空清新亮丽,人行道是干的,路旁的水结成了冰。

他饥饿难耐。在拉法耶特路上,他发现有一家啤酒店还在营业,于是就进去了,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帽子没有摘下,衣领也没有挽下,就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煮鸡蛋、一份腌酸菜、半斤面包。

吃完这些,随后又连续喝下两杯啤酒,然后,四处看看店里空无一人。不,在对面另外一条长凳上还坐着一个女人,面前放着一只空酒杯,在注视着他。这个年轻女人的头发是褐色的,肩膀稍宽。他看到她细腻、怜悯的眼神,心里有些骚动。像这种游走在车站附近从事这种行业的女性来说,她衣着非常简朴。难道是个新手吗?……两人眼神交会,雅克扭过头去。一旦表现出有所暧昧,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过来。她的面容纯真,但又显得稳重愁闷,其实这也是一种诱人的吸引力。他思虑片刻,动心了。他认为今晚和一个简单朴实、清新自然的陌生人交往,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估计她看出他内心的迟疑。而他则是谨慎小心地躲开她的眼神。

他最终镇定了下来,付了钱给伙计之后,快速地离开了,没有再往她那看。

屋外的寒气逼人。要走着回去吗?太疲惫了。他来到人行道边,寻找出租车,看到一辆没载人的出租车,就挥手示意乘车。

出租车才停到他的面前,就有人轻轻触碰了他一下,是那个女人跟来了。她用手肘碰碰他,愚笨地说:“拉马丁路。”

他友好地摇摇头,打开了车门。

那女人祈求道:“最起码把我送到拉马丁街九十七号吧……”貌似非常固执地不愿意和他分开。

司机面带微笑:“老板,到拉马丁路九十七号去吗?”

她认为,或是装作认为雅克愿意了,连忙进到打开的车里去。

雅克妥协道:“好吧,就去拉马丁路吧。”

汽车行驶了起来。

她用热情的口吻说:“在我面前为什么还表现君子风范呢?”言外之意再不能如此明显了。然后又娇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心里怎样想吗?其实你的心早就在骚动了!”

她用温热的胳膊抱住他,这种暧昧的碰触,这种柔情,最终还是软化了雅克的心。

此时,他也想得到安慰,他屏住叹气,默不作声。似乎通过这沉稳的叹息和静默,显示出了他的屈服。她更加紧紧地抱住了他,并且摘下他的帽子,让他依偎在自己前胸上。而他则是乖顺地依从,忽然觉得一阵伤痛,他莫名其妙地啜泣起来。

她在他的耳边响起了发抖的声音:

“你做了恶事,对吗?”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辩解的言辞。他瞬间了然,他穿着满是泥浆的裤子,而脸上留着划伤的疤痕,与这寒冷干燥的巴黎格格不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一个行恶的人,他合上双眼,沉浸在这个妓女把他认作坏人的遐想之中。

她见他沉默不语,认为他是承认了,更是温情地把他抱得更紧了。

同时她又用一种坚定有力、庇护他的口吻说道:“需要到我家躲躲吗?”

他一动也不动地答道:“不要。”

她似乎对这种难以解释的东西习以为常了,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

“最起码,要些钱吧?”

此时,他睁开两眼,直起身子:

“什么?”

她说:“这里有一百四十法郎,你要吗?”与此同时,拿出她的小挎包。在她那粗糙的言辞里,夹杂着大姐般粗俗的温柔。

他非常感动,瞬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摇着头小声地说道:“谢谢……不用了。”

汽车渐缓,在一座门楼很低的楼前停下。街道上的灯光很弱,看不到行人。

雅克认为她会邀请他到她家去。他怎么推辞呢?

他不用担心了,她已经起身,只是支腿跪在座椅上,在这漆黑的夜晚里又深深地拥抱了他一次。

她叹声道:“让人怜悯的孩子。”

她碰触到雅克的嘴,用力地一吻,似乎发觉了其中的奥秘,品味到犯罪的滋味,紧接着就走了。

“最起码,我是不会向别人提及你的,小笨蛋!”

她已经下了车,车门砰地关上,付给了司机五法郎:

“开往圣拉撒路街。地方到了先生会喊停的。”

汽车又启动了。雅克刚回过神来,但是那个妓女头也没回,就淹没在漆黑的走廊里。

他用手搔挠着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汽车飞驰着。

他打开车窗,让冷风不断地刺激着他的脸。深深吸了口气,面带笑容,俯身并高兴地说:

“师傅,到大学路四号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