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克卢伊,很多人都拥挤在教养院的小教堂里,尽管天冷地寒,但门却打开着,一个钟头里,在这所院子里,教养院的两百八十六个监护儿童都已经站好了队。院子里的雪都已被踩成了泥糨糊,他们纹丝不动,都穿上了新的教养服,没有戴帽,腰间系上铜牌的皮带。周围都是身穿制服,并在腰间佩带着手枪套的警卫。
韦卡尔神父主持了弥撒,追思祈祷是由嗓音低沉而有力的博韦主教来做。
寂静庄重的小教堂里飘满了赞美诗的歌声。
“我们的天主啊!”
“祈求上帝赐予他永远安息……”
“让他安息吧……”
“阿门!”
然后,最后的乐曲由在祭坛上的六重奏乐队演奏。
从早上开始,昂图瓦纳的脑袋就一直在胡思乱想,眼前的场景也让他三心二意。他想着:“在葬礼上总是要奏肖邦的这首乐曲,但它又不能算是悲伤的乐曲!因为这乐曲中短暂的哀伤过后,就是愉悦,是对于幻想的要求……一个结核病人在想到死时也不会内心不安了!”他再次想起小德尔尼将要死亡的最后几天,也有个音乐家在住院。“当我们听到这首曲子时,总是容易受到感触,认为它显现的是当临死之人发觉到天国时陶醉其中的状况……事实上,那只是发病的预兆,就好像是病变的象征如同体温那样!”
但是,他也承认在这样的场合上,如果过分伤痛也是不适合的:哪一个葬礼都没有这个盛大隆重。沙斯勒先生刚到就混进人海里,亲属只有昂图瓦纳一个。表兄弟和远房亲戚觉得在参加过巴黎的仪式后,就不需要再到大寒天的克卢伊了。只是有死者的同事和慈善机构代表来参加了。“全部是‘代表’,我一人‘代表’家属。”昂图瓦纳用愉悦的心情想着。但是他又想道:“一个朋友都没有。”不免有点忧伤。他要表达的意思是:“我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谈心的。”(当父亲死了之后,他渐渐地察觉到了他没有朋友。或许除了达尼埃尔,其他的都是同事。这是自己的错误。那么多年以来,自己就很少关怀他人!不仅这样,他竟然还孤芳自赏。如今他已经开始觉得难过了)
他新奇地看着主祭徘徊,又看见教士们走进圣器室,“这是要做什么?”内心疑问地想着。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殡仪馆的工人把棺材抬到教堂门口的悼念台上。主祭此时走过来,犹如差劲的芭蕾舞老师,姿态非常生硬。他对昂图瓦纳深鞠一躬,又用黑木手杖击打着地板,使地板产生出悲痛的声音。然后,送葬的人群到门廊下听缅怀词。昂图瓦纳直直地站着,仪表得体,准备顺从地参加仪式,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万人瞩目的对象。在一旁的人员自觉地排成了两排,相互拥嚷着看出殡队伍。副省长、孔皮埃涅市长、指挥军队的将军、种马场场长、克卢伊市议会的议员全都身着礼服,还有一个“代表”巴黎宗教区红衣主教阁下的还没有职位的年轻主教,都在蒂博的儿子身后跟随着。人们窃窃私语着所知人物的名字,其中有几位道德科学院的院士,以好友身份来参加这位友人的葬礼。
“各位先生!我首先代表法兰西学院沉痛地……”一个明亮的声音说道。
这个身着毛皮大衣,光着头的胖子,就是法学家卢登-科斯塔。他的责任就是说述逝者一生的事迹。
“……他少年时就读于卢昂中学,非常刻苦学习,并且这所学校距离他父亲工作的地方很近……”
昂图瓦纳回忆起一张相片,相片里是一个中学生把胳膊肘撑在一本印着奖章的书上。他心里想着:“父亲的少年时期……曾经又有谁可以预料呢?……待到逝者入土后方才去论定。”他总结道:“假若一个人仍在人世,他以后的作为是别人无法预知的,正因这些个未知,导致了计算的错误。只有死亡了,这个人的作为才算是停止了,也就不会再有未知发生了。而此时,他也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立体,这样他人就可以对他进行全方位的评价……我始终都是这样考虑的。”他又隐晦地笑着,想道,“在没有进行尸检之前是不可以做最后的决定的!”
他很明确地知道他对父亲的品性和生活的思忖还没有结束,将来他还会有更多的时间自思自忖,这样做将会获益匪浅并且也会很有趣味。
“……他应邀,来到这备受褒奖的法兰西学院与我们并肩工作,我邀请他不单是只为了他的奉献、意志和博爱,也不单是为了无可比拟的名誉,还因为他是那最具有代表性的灵魂人物之一……”
昂图瓦纳心想:“他也可以称为一个‘代表’。”
他听着这些赞美的缅怀词,也有些触动,以至于他认为,很久以来对父亲的评价都过低了。
“……诸位先生,让我们怀着崇高的心向这颗伟大的心灵致敬,这颗心在临终之前,依然坚持为博爱公正的事业搏动着。”
院士读完缅怀致辞后,折起稿子,快速地把手放进毛皮大衣的衣袋里。随后谦卑地走下台回到同事们的队列中。
随后,那个芭蕾舞教员又庄重地宣读道:“请巴黎教区天主教慈善事业委员会主席先生致悼念词。”
一个令人尊敬的年迈老者,耳朵里佩戴了一个助听器,身边有一个和他同样年老体迈的人搀扶着他,走向追悼台。他不单是接替蒂博先生出任教区委员会的下一届主席,并且也是逝者生前的私交挚友,也是当年和蒂博先生一同前来巴黎学法律的那群青年人中唯一活着的人了。他的两耳早就失聪了,所以儿时的昂图瓦纳和雅克就称他为“消音器”[12]。
这老者高声地说道:“先生们,我们来到这里不单单是为了缅怀……”这颤抖尖亮的嗓音使昂图瓦纳记起,前天也是这个“消音器”由老用人搀扶着,在门口就发出同样颤抖尖亮的嗓音:“奥雷斯特很早就准备对皮拉德表示最后一刻的友情[13]!”别人搀扶着他来到逝者的身边,他两眼红肿,直直地端详着逝者。接着就挺起身子,和昂图瓦纳说话,就像距离三十米远一样。他夹杂着哭泣大喊道:“二十岁时他是那么帅气!”(如今回想起那段时光,昂图瓦纳仍旧觉得很有趣。他想:“事物变化得真快。”他目睹了这一切,想起前天他在逝者身边,他非常悲伤)
老者大喊道:“……这种能量的奥妙在哪?奥斯卡·蒂博是从何处的清泉中汲取这永不枯竭的镇静、这豁达的心胸,那种轻蔑一切坎坷,确保他在艰难的工作中取得胜利的信心的呢?
“先生们,一个人的一生有如此成就,岂能不是天主教恒久的荣耀吗?”
昂图瓦纳心想:“这是毋庸置疑的。父亲在自己的信念里寻得了前所未有的支持。就是因为这些,他始终不畏任何艰难险阻:不管是心中的疑虑,还是过度的担忧等一切此类的状况。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只会一路前行。”他心里还想,像父亲和老“消音器”这样的人,追根究底,难道是寻得了一条引领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最平和之路。昂图瓦纳内心思虑着:“从社会视角来观察,可以把他们归为:把私人生活与集体生活协调得最完美的人。毋庸置疑,他们遵循于那种像蚁群和蜂群群体性的本能性的人类生活方式。这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事情……纵使我曾责怪父亲有严重的弱点,狂妄高傲、贪慕虚名、集权专制,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自我中得到远比他向社会付出得多的回报,假若他机敏、温和、谦卑是无法做到的……”
这个失聪的老人依然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大喊道:“先生们,如今我们这样毫无实际价值的致敬,对这位伟大的斗士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此时是令人肃穆的时刻,我们不要耽搁安葬逝者的时间。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像他一样汲取清泉的能量,使我们能尽快些,快些……”他既真挚又兴奋,他准备跨向前一步,但是必须要依靠用人的搀扶。可是这并没能阻碍他的喊声:“先生们,快些……快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准备!”芭蕾舞教员宣读:“请道德联盟主席先生致悼念词。”一个老者长着一把白胡子,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犹如关节僵住了。他的牙齿不断地碰撞着吱吱作响,额头惨白,面无血色。实在难以让人直视,他犹如被严寒侵袭,变得枯萎了。
“我深感……深感……”(他费劲地张开那僵硬似的嘴唇,看来是使出了超乎寻常的力气)“……深感痛心不已……”
昂图瓦纳有些不厌烦了,小声怪怨道:“待在那边的教养院的孩子,只穿着单薄的教养服,都快冻僵了!”同时,他也觉得腿部寒气袭来,并且又袭向胸膛,冻得衬衣都快要结冰了。
“……他与我们在一起,但他的一生是在施行善事。‘一生行善’将是他荣耀的墓志铭。”
“先生们,他离我们而去时,满怀着大家的尊敬……”昂图瓦纳心想,“尊敬,疑问就是出在这。何人的尊敬?”他用宽容的眼神环顾着周围冻得哆嗦的老者,寒气催下他们的眼泪和鼻涕,立着耳朵仔细地倾听,不时附和着赞同的话语。然而他们并没有想到自己也终会有此一天,他们不愿意得到这种“尊敬”,然而却把他献给已亡故的同事。
小白胡子老头,有些气力不足,很快就结束了致辞。
接下来致辞的是一个眼神黯然犀利、冷酷的帅气老头。他是一个海军少将,不过已经退役,一心从事慈善事业。昂图瓦纳对他的前几句言语不敢苟同。
“奥斯卡·蒂博先生是非常睿智的,其智慧也非常清晰,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使人惆怅的各种争论中,他总会辨析出造福人类的事业,并努力地为之构建将来……”
昂图瓦纳暗自想道:“不是这样的,这是极为片面的。父亲目光狭隘,虽周游世界,但眼界只辐射到自己所选择的那条小路两旁的范围。甚至可以称他为偏执的代表。从踏入学校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进行自我创新,也不再自我思考和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是一味地遵循前人走过的路,给自己裹上了号衣……”
随后海军少将又说:“先生们,还有什么比他的一生更加让人钦佩,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标榜吗?”
昂图瓦纳内心思虑着:“号衣。”此时,他的眼睛再次向四周望去,看到那些认真听说的人,他心想:“的确,他们是相同的,可以相互转换的。只要构绘出一人,那就如同构绘出了所有的人。怕冻,细眯着眼,近视,一切都令他们恐惧,惧怕思想,惧怕社会前进,惧怕一切危害他们堡垒的力量!……听清楚,我非常热爱辩论……”“的确‘堡垒’一词用得十分确切。他们的思想观念就犹如被围在城池中的人,不断地清点人数,直到人数众多,又有堡垒庇护,内心才安稳踏实!”
他逐渐觉得愈加反感,不愿意再继续听下去了。然而在那致辞即将结束时的夸张的手势,紧紧揪住他的眼球。
“永别了,亲爱的主席,永别了!只要曾与你一起工作的人还存在着……”
最后一个致悼念词的是教养院院长,他走上追悼台。他觉得自己与逝者的关系尤为紧密,所以必须要前来悼念:
“我们尊敬的开创者不喜欢用温和的外衣来掩饰内心的思绪。他一直说求实际行动,他充满着力量,不去在乎那烦琐的礼节……”这吸引住了昂图瓦纳,他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他把他的仁爱藏匿于男人的粗暴之下,也可能正因为如此,他的施善变得更加有成效。在召开委员会时从不让步的意志,可以看出他的刚正不阿、公正执法以及他对自己肩负神圣的职责的高度自律……
“在他身上,处处都在抗争,而随即就是胜利的到来!他的言语通常都是干脆果断的,他的语言本就是一种攻击性的武器、棍棒……”
昂图瓦纳瞬间想道:“对的,无论怎样说,父亲就是力量。”他也很惊讶于自己会拥有这个意念,而且这个意念已经被强化,“父亲原可以是另外一个形象……父亲原可以是一个英雄……”
接着,院长伸出胳膊指着那些被警卫看守的教养生,所有人也都回头看着那些纹丝不动、脸冻得铁青的小教养生:
“……这些犯下罪的青少年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偏向歧途,是奥斯卡·蒂博向他们伸出了援救之手,援救这些因社会秩序的缺陷而致使他们沦为社会牺牲品的人。先生们,在这儿教养生们表达出对逝者亘古不变的感激,并且和我们一同缅怀他们敬爱的人!”
昂图瓦纳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对,父亲有才干……父亲原可以……”并且在执拗中夹杂些微茫的渴望。在他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这回,蒂博家族或许会有一个坚强的创造者诞生……
他兴奋不已,前途一片美好。
此时,抬棺者早已抓住棺材边了。因为所有人都想尽快完事。祭祀主持再一次弯腰鞠躬,拐杖击打着地面发出响声。昂图瓦纳取下帽子,表情严肃地、轻捷地领着队列,最终把奥斯卡·蒂博归葬大地。
(因为你是微尘,所以终将回归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