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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晚上,来看病的人都没有中断过。昂图瓦纳忘记了劳累,也忘记了时间。每一回把客厅的门推开,他浑身的活力便自然而然地再次爆发。最后一个来看病的是个美丽的太太,抱着个身体强健的婴儿,昂图瓦纳推断这个孩子的眼睛有可能会完全失明。把这位少妇送走后,昂图瓦纳惊奇地发现,时针指到了八点。他想:“现在去看小家伙的炎症似乎太晚了!我先跑一趟韦尔奈伊路,晚一点再去埃凯家。”

他走回诊室,把窗子打开通气。他走到一张放满书籍的矮桌子前,找一本可以在吃饭时看的书。他心里在想:“说实话,我是想给生病的小埃尔恩斯特查点资料。”他快速地翻着几年前的《神经学杂志》,试图找到一篇写于一九〇八年的有关失语症的著名讨论,心里又想着,“这个孩子的病状非常典型,我需要和特雷雅尔商量一下。”

昂图瓦纳想到特雷雅尔,以及传闻中关于他的癖好,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他脑海里浮现了当年在神经科实习的情景。他这么想着:“我是如何跨进这个行业的呢?不用说,我一直在注意这些问题……倘若我研究的是神经病和精神病,会不会发挥更大的作用?那片土地还有许多东西正在等待发现……”一瞬间,拉雪尔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呢?拉雪尔没有一丁点医学知识,也没有其他科学知识。不过,她对所有的心理学问题都非常感兴趣。正是受到拉雪尔的影响,他才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现在,他将这种兴趣转移到了病人身上。昂图瓦纳不止一次发现,和拉雪尔相处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他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他的眼神仿佛蒙上了一层忧愁,变得非常模糊。他愣愣地站着,无力地垂下肩膀,用拇指和食指抓着那本医学杂志晃来晃去。拉雪尔……每次想到在这个只短暂出现在他生活的奇怪女人,他的心就禁不住痛苦地颤抖。昂图瓦纳对她的任何消息都不清楚。说实话,他从来就不觉得奇怪,他就没觉得拉雪尔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跋山涉水,身染重病……让萃萃蝇[6]咬了……发生意外被杀死、淹死,也可能是被活活勒死?……总之,她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站直身子,把杂志夹在腋下,向前厅走去,叫莱翁开饭。此时,他一下子想起菲力普对他说的一句玩笑话。一天,老师出差回来,昂图瓦纳跟他说起几个新住院的病人情况,菲力普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孩子,你令我担忧啊。你现在对病人的精神状态比对病人的病还关心。”

桌子上的汤碗冒着热气。昂图瓦纳坐下的时候,发现自己好累。他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我的职业真的很好。”

他又想起了和吉丝的谈话。他迅速把杂志翻开,想甩掉这些记忆,不过一点用也没有。整个房间都填满了吉丝的气息,这些气息令他难以忍受。最近几个月的烦恼一下子涌上心头。整整一个夏天,他怎么可以怀着这样一个没有着落的梦想呢?面对破碎的梦想,他宛如对着一座荒废的剧院,剧院坍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尘土。他感觉不到难过,一点也不难过。只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伤害。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幼稚、庸俗,与他一点也不相称。

前厅传来迟疑的门铃声,恰好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迅速把餐巾放下,拳头按在桌子上,仔细听着,做好随时起身迎接不速之客的准备。

先是传来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莱翁随随便便就把两个女客人带进来,这让昂图瓦纳很意外,是蒂博先生的两个女仆人。因为是在黑影里,昂图瓦纳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突然,他一下子意识到她们是来找他的,便忽地站起身,椅子都被撞倒在了身后。

“您慢点,慢点……”两个女仆人非常惊慌,喊道,“昂图瓦纳先生,很抱歉。我们本以为这个时间来不会打扰到您。”

“我差点以为爸爸走了。”昂图瓦纳心想。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做好面对这个结果的准备了。他转念一想,静脉炎也可能会引发血栓。可是一想到如此突然的事情会令病人减少缓慢的痛苦过程,他就觉得有点失望。

“哦,请坐吧,我得接着吃饭,晚上还要出去看病。”昂图瓦纳说。

两个女仆人还是站在那里。

两个人的母亲——上了年纪的让娜,给蒂博先生家做了二十五年的饭。现在老了,两条腿静脉曲张,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破烂坛子”,干不了活了。两个女儿把她安置在炉火附近的椅子上。老让娜整个白天都待在椅子上,习惯性地将拨火棍握在手里,觉得自己还可以干一些事情,因为她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有时候,她还会打点蛋黄酱。尽管她两个女儿都三十好几岁了,她依然一天到晚给她们指点这指点那。大女儿叫克洛蒂德,身强力壮,忠贞不渝,不过有些固执,嚼舌根,干活倒很卖力。她身上留有母亲的豪放个性和幽默的乡下口音,因为她曾经长时间在乡下农场里当过女仆。如今,厨娘的差事她来做。另一个女儿叫阿德丽爱娜,比姐姐娇小些,从小就寄养在城里的修女院中。她热爱衣服和抒情故事,喜欢在做女工的桌子上摆一朵小花,还乐意听圣托马斯达甘教堂的祈祷声。

跟往常一样,克洛蒂德先说话:

“昂图瓦纳先生,我们来找您是为了母亲的事情。在这三四天里,我们明显发现她痛苦得很,不幸的老母亲。她肚子右边肿得厉害,折腾得晚上都不能入睡。老太太去厕所的时候,总能听见她发出跟孩子一样哼哼唧唧的声音。不过,母亲强忍着,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我们想请昂图瓦纳先生去瞧瞧,是不是,阿德丽爱娜?——假装什么事也没有,猛然将围裙底下的肿块弄掉。”

“这个简单,”昂图瓦纳把记事本掏出来,说,“我明天随便找个理由去一趟厨房就解决了。”

阿德丽爱娜也和往常一样,在姐姐说话的时候,帮昂图瓦纳更换盘子,递上面包篮,习惯性地忙于伺候。

她从进来开始就没说一句话,此时,她迟疑地问了一句:

“昂图瓦纳先生,在您看来,我母亲的病严不严重?”

“肿瘤扩散的速度很快……”昂图瓦纳心想,“以老太太的年纪,动手术太冒险了。”他非常精确地想象着,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所知道的可能发生的事:肿瘤迅速扩散,损害机体,渐渐连累别的器官……情况或许比这还糟糕,有可能跟活生生的尸体一样,经过一步步可怕、缓慢地解体,然后死去……

昂图瓦纳把眉毛往上扬了扬,嘴角噘起来。他刻意地避开那怯弱的眼神,面对这样的目光,他没有办法说谎。他将盘子推开,摆出一个含糊的手势。值得庆幸的是,健壮的克洛蒂德终于受不了安静的氛围,代他答道:

“当然了,现在谁也说不准,等到昂图瓦纳先生去看了再说吧。不过,我知道一个事情,就是我那死鬼丈夫的母亲,她的肚子里也长了个肿块,过了十五年才死的,而且是死于胸部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