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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翁跟吉丝说:
“小姐,请您在‘这边’稍等……”
“这边”指的是雅克之前的房间。夜已经深了,房间里黑乎乎、静悄悄的,宛如地窖。吉丝迈进门槛的时候,心跳得厉害。为了控制内心的恐惧,她像平时一样开始祷告,呼唤从未抛弃人的上帝。接着,她在沙发床上随意地坐着。这么多年来,她曾经和雅克坐在这里聊过很多次。不知道是从客厅还是从街上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吉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如今,就连这样一点小事情,都能让她流眼泪。还好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一定要去找个医生来看看,不过不是昂图瓦纳。她身子向来很弱,又瘦了很多。肯定是因为失眠。她才十九岁,这样的情况非常不好……突然间,她回想起自己十九年来不寻常的生活经历,在两个老人身边度过了长长的童年时光,后来,快十六岁的时候,这郁闷的烦恼,加上沉重的秘密,非常复杂!
莱翁走进来,打开了灯。吉丝没敢告诉他,她喜欢昏暗笼罩在四周的感觉。开灯以后,她把每一件家具和小摆设都认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昂图瓦纳因为手足情义,一般都不会挪动这些东西的位置。不过,他要在这里吃饭,所有物件也就慢慢发生了位移,用处也发生了转变。所用东西都和原来不同了,桌子放到了房子中间,原先的书桌也改变了用途,上面放着面包篮和水果盘。连书柜都……以前,这些绿色的窗帘一直都没有拉开过,可现在,其中一块窗帘被稍稍地撩上去了。吉丝往前弯了一下腰,看见闪闪发光的餐具。莱翁几乎把书都摆到书柜的最顶层了……倘若不幸的雅克见到自己的书柜变成了餐柜,会不会气愤?
雅克……吉丝不承认他已经过世。假如雅克一下子站在门口,她一点也不会诧异。她简直时时刻刻都在期盼着他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三年来,她跟着了魔似的等着,如痴如醉,既亢奋又虚弱。
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东西,记忆在她脑海里浮现。她没有勇气站直,甚至呼吸都是轻微的,担心吹散了空气,打破这美好的宁静。壁炉上放着昂图瓦纳的一张照片,吉丝的眼睛盯着那里。想起了昂图瓦纳将这张照片给雅克的同一天,也给了老小姐一张,如今就放在楼上。她对曾经的昂图瓦纳充满好感,把他当作哥哥一样热爱。三年的痛苦挣扎中,他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持。雅克出走之后,她常常来到楼下昂图瓦纳的家里,共同说起那不辞而别的人。很多次,她几乎要告诉昂图瓦纳自己的秘密。然而,现在所有的东西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两个人之间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就记得,在她准备去伦敦的前一夜那短暂的离别里,昂图瓦纳在分别的时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当时他跟她说过的话已经模糊不清。但她似乎察觉到他已经不再跟大哥哥那样爱护她,他想念她的方式和以前不同了。难道是这样吗?可能只是她瞎想罢了。不对,昂图瓦纳写给她的信件里,措辞含糊,太过温柔却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使她找不回刚开始几年的平静情感了。因此,她从国外回来后,一直躲着他。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今天,他叫她来做什么呢?
她听见昂图瓦纳急促且清晰的脚步声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走进来,停在那儿微笑。他的脸似乎有点倦怠,不过眉头很放松,目光有神,看上去非常高兴。吉丝不知要干什么,连忙调整状态。昂图瓦纳只要出现,旺盛的生命力就散布在他四周。
“尼格莆特,你好!”他笑着说。(这个绰号是在很久之前,蒂博先生心情不错的时候取的。当时,韦兹小姐迫于无奈收养了这个父母双亡的侄女,才把模样跟野人似的马尔加什的混血女人的女儿接来,在富裕的蒂博先生家里安顿好。)
吉丝为了避免尴尬,问他:
“今天看病的人多吗?”
“医生就是这样的嘛!”昂图瓦纳高兴地说,“你是想去诊室呢,还是就坐在这里?”她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在她身旁坐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已经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你的围巾挺好看的……把你的手伸过来……”他肆意地握住吉丝的手,吉丝便由着他。他把她的手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说道:“你这小手比以前轻多了……”吉丝尽量露出一个淡定的笑容,昂图瓦纳瞧见了她褐色面颊上的两个小酒窝。她没有把手抽回去,不过,昂图瓦纳觉得她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想向后退。昂图瓦纳简直想这样说:“自从你回国之后,对人总是那么冷漠。”他临时换了主意,眉头皱着,沉默下来。
“你爸爸的腿痛得厉害,他想躺回去。”她喃喃地说。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吉丝单独坐在一起。他一直看着吉丝那暗褐色的小手,专心致志地观察血管,然后沿着血管看到细嫩、健康的手腕。他看着她每一根手指,刻意地笑了笑,说:“宛如迷人的金色雷茄……”这时候,他的眼神似乎穿过层层热气,爱抚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从圆滑的肩膀一直到丝绸围巾之下凸显的膝盖。在他看来,这随意的倦怠样子非常迷人——同时在眼手可及的位置。似乎有一种急促且剧烈的东西汹涌而来……热血向上涌起……控制着的潮水几乎要冲破提防……他好想把吉丝紧紧搂在怀里,拥抱这软绵绵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这样的欲望他到底能不能压下来?……他仅仅是在她头上吻了吻,随后用自己的脸在她的小手上摩擦。嘴里不停地嘟囔:“尼格莆特,你皮肤软绵绵的……”他的眼神跟喝醉酒的乞丐一模一样,从下往上看,在吉丝的脸上停下来。吉丝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脸,把手抽了回来。
她带着果断的语气问:
“你找我来干什么?”
昂图瓦纳镇定下来:
“我得跟你说一件恐怖的事情,我可爱的小东西……”
恐怖的事情?吉丝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丝担忧的疑虑。会是什么?全部幻想都要破灭了吗?她带着惊恐的目光,快速地扫视了房间里所有东西,并且在心上人留下的每件东西上都会稍做停顿。昂图瓦纳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爸爸的病很严重,这你是知道的……”
刚开始,她仿佛没有听清楚,赶紧把思路从很远的地方给拉了回来……她嘴里重复着:
“病很严重?”
刚一说完,她猛然发现,谁也没有跟她说起这个事,不过她很早就知道了。她皱皱眉头,眼里满是装出来的焦虑,接着说:
“严重到……快要……?”
昂图瓦纳点头表示肯定。接着,他带着知道实情的口吻说道:
“手术在去年冬天做的,切了右肾,但产生的后果只有一个:也就是人对于肿瘤的性质再也不能心存幻想了。剩下的那个肾脏简直马上就被感染了。不过表现出来的病象与之前不同,已经扩散了。老天保佑,倘若能这么说……因为这可以帮助我们瞒着病人。他一点都不怀疑,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快不行了。”
沉默了一会儿,吉丝问他:“你觉得时间还剩多少?”
他注视着她,内心感到愉快。她有实力成为一个医生的妻子,在危险面前她镇定自若,甚至没有流眼泪。说来也怪,她在国外生活了几个月,已经变得很成熟。昂图瓦纳为自己总把她看成比她真正年龄还小感到自责。
他带着相同的语气答道:
“最长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紧接着他又加上几句,“可能比这还要短。”
尽管她内心深处没有敏锐的触角,可还是在最后几个字中觉察到了对她的期待。昂图瓦纳马上就会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她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吉丝,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了。难道你还要回到那边,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她没有说话,两只发光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前方。她圆圆的脸蛋动也不动,只有眉毛中间的那道小皱纹,出现了,消失了,又出现了,如此反复,证明了她内心正在挣扎。她最先感觉到的是温柔,如此祈求令她不知所措。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也有成为别人依靠的那一天,而且这个人还是昂图瓦纳,他可是全家人的支柱。
不可以!她觉得这里边一定有陷阱,甚至察觉到了他想把她留在巴黎的原因。她整个身心都做出了反抗。只要在英国住下去,她心里的愿望才可能变成现实,那也是她仅存的生活理由。倘若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昂图瓦纳该多好!不过,这样做的话,她内心的秘密就会曝光,而倾诉对象又恰好是最没有准备的人……可能过后……写一封信吧……不过眼下还不是好时机。
她神情执着,双眼注视远方。昂图瓦纳看在眼里,明白这神情代表着不好的答案。不过他依然坚持着问道:
“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打了个寒战,保持执着的模样,说:
“昂图瓦纳,事情和你预想的并不一样,我得赶快争取到英文课的毕业文凭。我要比原计划早些得到,因为我得马上学会独立……”
昂图瓦纳恼怒地挥挥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
昂图瓦纳从吉丝那紧闭的嘴唇和坚定的眼神中,察觉到某种心灰意冷的消沉,不由得一惊。同时,他还察觉到了一种光,一股激情,犹如狂野的盼望。可是,这些情感中,他看不见属于他的位置。他非常沮丧,把头抬了起来。这是沮丧还是失望?失望的分量更多些吧。他的喉咙收紧了,泪水溢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对眼泪既不克制,也不隐瞒。同时,这泪珠还能帮助他缓和吉丝不可思议的执拗……
说实话,吉丝看见他这样非常感动。昂图瓦纳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她甚至觉得他是不会哭泣的。她把脸别过去。她对他的爱是温柔的,一想起他,内心还会激动、兴奋。这三年间,只有他给她依靠,也只有他在她经历考验时扮演着强有力的朋友。也只有生活在昂图瓦纳身边,她才觉得安宁。然而,他为何除了尊敬和信任以外,还想从她这里得到其他东西?为何她再也不能对昂图瓦纳显露她的兄妹情感了?
前厅的门铃响了一下,昂图瓦纳不自觉地竖耳倾听。开门和关门的声响,随后安静了。
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起,各想各的,思想在不同的方向上飞奔……
后来,电话响了……从前厅传来一阵脚步声,莱翁把门推开一条缝,说:
“小姐,电话是从蒂博先生那儿打来的,说泰里维埃医生已经在楼上了。”吉丝立刻站起来。
昂图瓦纳用疲惫的语气问莱翁:
“多少人在客厅里?”
“一共四个,先生。”
于是,他也站起来,重新定了定神。心想:“吕梅尔四点五十分还等着我去叫他呢。”
吉丝站在原地说了句:
“昂图瓦纳,我现在就走了,……再见!”
他诡异地笑笑,耸了耸肩:
“哦,好的,你走吧……尼格莆特!”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刚刚爸爸和他道别的语气:“哦,好的,你走吧,亲爱的!”两者竟然如此相似,令人痛苦……
他换了另一种语气,继续说:
“你能不能跟泰里维埃说一下,我现在有点忙,倘若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请他下楼到这里来,可以吗?”
她点点头,答应了,推开门。突然,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转身对着昂图瓦纳……然而,不行……她应该跟他说些什么呢?倘若没有办法告诉他一切,那也没什么必要了……她把围巾裹紧,连眼睛也没抬一下,就离开了。
莱翁问她:“小姐,电梯很快就下来了,您不等等吗?”
她摇了摇头,走上楼梯。她心情非常郁闷,所以走得非常慢。她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一件事上:回伦敦去!没错,越快越好,假期也不过了!唉!昂图瓦纳肯定不清楚,在海峡那边生活对她来说意义有多大!
两年前,一个九月的清晨(那时雅克已经失踪了十个月),吉丝在花园中无意遇上了拉菲特别墅区的邮差,他给她一只写有她名字的花篮,花篮上面标有一家伦敦花店的商标。吉丝非常差异,知道事情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便避开人群,跑回自己的房里。她把绳子剪断,揭开篮盖,瞧见了在一层湿漉漉的绳苔藓上,有一束普通的玫瑰花,她差点没晕过去。是雅克寄来的!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玫瑰花!绯红色的,花蕊泛黑的绯红小朵玫瑰花。简直是一模一样!这是九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这个匿名包裹的意思,她非常清楚,仿佛密码电报那样,只有她可以读懂。雅克没死!是蒂博先生搞错了。雅克现在在英国,而且还爱着她!……她当时最想做的就是推开房门,大喊一声:“雅克他没死!”不过,幸好她及时克制住了。她要跟别人怎么说这朵小小的绯红玫瑰花代表的含义呢?人们肯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来问她。不管怎样,她是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任何人的!她再次把门关上,祈祷上帝赐予她沉默下去的力量——说什么也要等到晚上:她知道昂图瓦纳晚上会回别墅吃饭。
那天晚上,她悄悄跟昂图瓦纳说,她收到一份从伦敦寄来的神秘包裹,里面是一束鲜花。不过,她在伦敦并没有熟人……难道是雅克?一定要不顾一切地从这个新线索去寻找他。昂图瓦纳非常关心,可一年时间的苦寻无果,让他产生了些许疑虑。不过,昂图瓦纳还是马上托人在伦敦找了一圈。那家花店的老板详细地描述了订花者的外貌特征,然而和雅克一点也不相似。这条线索也就中断了。
吉丝没有善罢甘休,只有她依然保持着信念。她不再透露一丁点消息,沉默下来:人们简直不相信这个十七岁的姑娘竟然如此坚定。她决定亲自去一趟英国,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雅克。这样的计划简直就实现不了。两年当中,她似乎跟原始人一样,一言不发,坚韧不拔,暗中一步一步地筹划着,最后使她的英国之行成为可能。这其中花费了多少精力啊!她记得事情进展的每个阶段。必须要耐心地往倔强的姑妈脑袋里灌输各种新想法。第一,得让她明白,一个没有财产的姑娘,即便出身名门也要拥有自主谋生的能力。接着,让姑妈知道,她的侄女拥有和她相同的天赋——教育孩子。并且说服她,现在竞争很激烈,要当一名女教师,必须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然后,不得不巧妙地介绍老小姐和一位拉菲特别墅区的女教师来往,而这位女教师又刚好在伦敦郊区一所由天主教修女开设的英语学校进修结束。更加凑巧的是,蒂博先生也伸出援手,他打听到这个学校各方面情况都很好。后来,经过无数次推托,一直到今年春天,韦兹小姐终于答应让侄女出国。吉丝的夏天就是在英国度过的。不过毫无进展的四个月时间,让她非常失望。她能找到的侦探都不办正事,也找不到什么新线索。如今,她又可以行动了,开始去托人帮忙。最近,她还卖了几件首饰,再加上平时的积蓄。她最终和正规办事的侦探机构取得了联系。更值得一说的是,她这一传奇举动受到了伦敦市警察局局长女儿的关注。只要她回到伦敦,就可以去这位局长家吃午饭,局长肯定能给予她最大的帮助。心里怎么会不燃起新的希望?……
吉丝在蒂博先生居住的那一层楼前停了脚。她不得不按门铃,她的姑妈一直没将房间的钥匙给她。
“没错,心里怎么会不燃起新的希望?”吉丝在心里想着。她马上就可以找到雅克的信念一瞬间填满了胸腔,她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昂图瓦纳告诉她,蒂博先生的病还有三个月的拖延期。她想:“三个月?用不了三个月,我的计划就能实现。”
与此同时,楼底下雅克的房间,昂图瓦纳站在吉丝从后面合上的门跟前,死死盯着既不透明,又不可穿越的门板。
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极点上。截至目前,他顽强的意志几乎完全都是冲着最棘手的问题进攻的,同时还取得了胜利。他一直也不会去追求一些实现不了的目的。不过,此时此刻,他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正在离开他。当他明白连一丁点希望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他就会放弃继续等待。
他迟疑地迈出两步,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就走过去,将手肘拄在壁炉上,绷着脸打量。没一会儿,他心里想:“倘若她一下子说‘那行,我们结婚吧’,结果会怎样?”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一阵后怕涌上心头……“用这些事情来打赌,实在太愚蠢了!”他转过身子,猛地一拍脑门儿:“糟糕,已经五点了……伊丽莎白王后!”
昂图瓦纳飞快地朝“实验室”奔去,不过莱翁把他拦了下来。莱翁眼神黯淡,笑容中带着讽刺,说:
“吕梅尔先生早走了。他预约了后天的同一时间。”
“那就好。”昂图瓦纳一下子放松下来。此时此刻,一个小小的满足似乎把他所有的烦恼都甩掉了。
他走回诊室,从中间斜穿过去,把门帘掀开,这些习惯性动作是在他开心的时候经常做的。他把客厅的门推开。
“过来,快过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儿害羞地走到昂图瓦纳身边,他伸出手在孩子的脸上轻轻一捏。“自己来的?有大孩子的样子了。你爸妈怎么样?”
他把孩子拉到窗前,背对着光在圆凳子上坐好。他温和且坚定地将男孩儿乖巧的小脑袋朝后按了按,仔细检查他的喉咙。他一边看一边小声说道:“非常好,这次是扁桃体发炎……”眼睛一直盯着一个部位。他的声音突然间就恢复到了原来那种洪亮与尖厉,这种语调对病人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他全神贯注地朝小男孩儿弯下腰。然而,自尊心一下子恢复过来了,他非常痛苦,控制不住地想着:“倘若我乐意,应该能发份电报让她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