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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卡尔神父居住在格勒内尔大街,距离大主教府较近,目前,那里的慈善事业是由他主持的,现在他应该还在办公室工作。

过了一会儿,克洛蒂德喊来一辆出租车把她们送到大学路。

老小姐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等待着神父,因为老小姐没戴发卡,头发散在背后并且垂在睡衣上,所以神父最初没有认出来。

她为了不让神父害怕,先喊了一句:“哎呀,快些,尊敬的神父。”

神父没有停留,跟她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进入了屋里。

蒂博先生掀起被褥,打算走下床来,离家出走,向黑夜逃去,躲避残暴的恐吓。他又重新获得了声音,满嘴都在说脏话:

“臭女人!母夜叉!贱人!……啊,母牛!娼妓!”

在灯光通亮的房间,房门是打开着的,忽然,他看到神父的身影。病人并没有显露任何诧异的样子,只是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喊道:

“不需要你!……我要见昂图瓦纳!……昂图瓦纳在哪儿?”

神父把帽子扔在椅子上,很快地向前走去。他的面容依旧像平常那样平静,看不出半点激动;但他的两只胳膊微微向上抬起,半开着手掌,表示出他是来救赎的。他很快来到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接为看着他的蒂博先生祈福了。

接着,神父开始在寂静中祈祷:

“天父啊!愿你更加神圣,愿你的意志和天一样高。”

蒂博先生停止了骚动,两眼先是看看神父,然后又看看嬷嬷。他的嘴角微微咧开,面容凝聚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像孩子哭的样子;他摇头晃脑的,紧接着倒在了床上。他断断续续地啜泣起来。然后,他停止了哭泣。

神父靠近修女低着声音问道:“现在他疼吗?”

“我刚给他打过针,不会太疼痛。按常理说,到后半夜病痛才会发作。”

“好的。你先出去吧,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会儿……对了,”他紧接着说,“打个电话通知医生。”他挥了一下手好像在说“我也不是万能的”。

赛林娜嬷嬷和阿德丽爱娜静悄悄地走了。

蒂博先生好像睡着了。在韦卡尔神父还没到来之前,他好像有许多次都丧失了意识,不过这意识的丧失都是短暂性的。他突然间又变了回来,他再一次感到惧怕,又在另一种新的力量中苦苦挣扎。

神父觉得,这病痛停歇的时间不会太长,应该好好地利用。他顿时脸热了起来,因为,他最怕的就是履行陪伴将死的人这项神圣的职责。

他来到床前:

“我的朋友,你在承受着恐惧……你在经历令人恐惧的过程……把你的心扉向上帝打开,不要使自己孤单……”

蒂博先生转过身,非常焦虑地看着他的忏悔师,神父的眼睛禁不住眨了眨。从病人的眼里可以看出,充满了愤恨和轻蔑。就在这一瞬间,惶恐、焦虑又立刻显现。这次,惊恐的表情十分令人难以忍受。神父只好垂下眼皮,稍稍侧转身子。

快要死的人牙齿打战发出响声,口吃地说:

“哎哟……哎哟……我害怕。”

神父重新镇定起来,和蔼地说:

“我是来救赎你的,我们开始做祷告吧……祈求上帝庇佑我们,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向上帝祷告吧。”

蒂博先生打断他的话语:

“可是!你看!我……我将……我要……”

(他不敢提到死亡这个词。)

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屋里黑暗的角落,来救助他的人在哪里?围在他四周的黑暗不断地在加深。他在静寂中大叫一声,神父认为这是病人在释放痛苦的压抑。而后病人又尽全力地叫喊道:

“昂图瓦纳!昂图瓦纳在哪里?”神父挥了一下手,病人喊道,“你让开!……我要找昂图瓦纳!”

神父只好改变方式。他站起来,伤心地看着向他忏悔的人,猛地挥动一下手臂,好像是在驱魔一样,第二次给病人祈福。

蒂博先生看到神父这些动作就非常恼火。他强忍着腰部撕裂的疼痛,用手臂撑着身子,而又挥起另一个拳头:

“贱人!浑蛋!……还有你,你的胡编乱造!……够了!”又失望地说,“我快……我快死了,我求求你!救我!”

神父站在一旁看着他,没有辩驳;老人这次确信自己将要死了,神父的沉默又给了他最后一次打击。他浑身颤抖,觉得筋疲力尽,甚至无法控制口水,流湿了嘴巴,他不断地重复着哀求,生怕神父听不清,或听不明白:

“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神父只是哀叹了一声,并没做出任何反对的动作。他认为,真的善良是不应该给临死的人不现实的幻觉,而在死亡到来之前,唯一能拯救人们恐惧的药,就是不否认已经到来的死亡;人本身就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一种预感,所以要直面死亡,迎接它的到来。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鼓足勇气,非常清楚地说道:

“我的朋友,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老人的头就像被打了一棍,倒在床上叫着:

“哎哟……哎哟……”

他坚持不下去了。他觉得他被冷酷无情的狂风刮走,最后坠入无底深渊,他仅剩的一点知觉也只有来判断真假了!在其他人脑海中,死亡或许只是众多词汇之中的一个罢了。然而对他来说,就是全部存在,这就是实际!就是孤独的他!他睁大眼睛向悬崖看去,因为目眩而眼睛变大,他看到与他隔着一道深渊的神父的脸,活生生的脸——别人的脸庞。他感到孤独,被社会所抛弃。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恐慌,他落到绝对孤僻的底部。神父的声音在静寂中响起:

“看,上帝不愿让死亡像小偷一样那么快地袭击到您。那么,您一定要对得起这恩惠;因为上帝提前告知我们进入永生之门,就是对我们这些有罪过的人最高的恩惠……”

蒂博先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毫无价值的话,就像海浪撞击峭壁一样,撞击着他已吓傻的脑袋。也有一刹那,他的思维按照常规习惯试图回忆起什么是上帝,希望从中得到保护;可是这种想法还没开始就破灭了。永生、恩典、上帝——这些都很难释义:空洞的语言,同残酷的现实无法结合在一起!

神父接着说:“感激上帝,那些主动依附上帝意志的人有福了。祷告吧。我们一起祷告,我的朋友……真心实意地祷告,上帝会来救赎您的。”

蒂博先生把头扭了过去。他惊恐的内心里,仅剩的一点粗暴脾气也开始沸腾了。他很想痛打神父,假如可以的话。亵渎神灵的话涌到他的嘴边:

“上帝?什么?什么救赎?真滑稽,愚蠢!其实就是他,就是他想的这样……”他激动地说着。“既然这样,什么是,什么是救赎?”他发疯地吼叫道。

他忘却地争论着,他已经不记得一分钟之前,焦虑、恐惧使他还在否定上帝。他低哼地叫着:

“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要把我变成这样!”

神父摇了摇头:

“《基督言行录》上说:当你认为我们相距很远时,其实我们却很近很近……”

蒂博先生听见了后。他沉思了片刻。接着把身子扭向忏悔师,这次带着苦恼的动作。

他苦苦哀求道:“神父,神父,行些善事吧,你做祷告吧!……这不是真的吧,你说呢?……救救我,不要让我死!”

神父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拿着他那臃肿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就出现一道惨白的手印。

老人叫喊道:“嗨,神父,你迟早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神父哀叹了一声:

“谁也无法保证:‘我不会被这引诱。’……我会向上帝祈求,在我临死之时,给我派一个朋友在我身边,帮助我及时恢复镇定。”

蒂博先生合上眼睛。他刚才乱动触碰到了肩上的褥疮,他现在非常疼痛。他直躺着,一动也不动,时断时续地说着“哎哟……哎哟……”

神父用小心难过的声调说:“你是一个基督徒,你知道人生总会结束的。你是微尘……你忘了吗,凡世生命的所有权不是我们的。你的抗争,就好像你的财产就要被剥夺一样!但你是明白的,我们的生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的朋友啊,到了我们偿还的时候,再去讨价还价,就显得我们忘恩负义了……”

蒂博先生微微睁开双眼,满怀怨恨地看了神父一眼。紧接着,他缓缓地环顾四周,看着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虽然光线很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晰,因为这是他的,多少年来,他每天都看在眼里,占有着。

他小声地说道:“我不想丢弃这所有!”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而后又不断地说着,“我很惧怕!”

神父不由得产生了可怜之意,身子弯得更低:

“神圣的主耶稣曾经也经历过磨难,也流过血,那一刻,极短的那一刻,他也曾回忆天父的仁慈。天主,天主,你为什么要抛弃我?[1]……我的朋友,你仔细想想:你经历的磨难和耶稣经历的磨难,难道你没发现有许多相似之处吗?不过,神圣的主,他立即又陷入祷告之中,他以热烈的情感呼喊:天主,我在这儿!天主,我信任你!我愿丢弃自己!愿意实现你的意志,而不是实现我的意志!”

神父觉察到那臃肿的手在自己手上颤抖。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不过没提高音量:

“你有考虑过吗?自古以来,在这些世纪里,值得怜悯的人类在世界上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很清楚这空洞的理论起不到什么效果。又更加直白地说:“你设想一下你的家人,设想一下你的父亲、你的祖辈,那些和你有相同经历的,也生活过、斗争过、受过苦和同样希望过的人,他们从生到死都无法避免轮回。我的朋友,其实那里,就是我们来的地方,那你还怕什么呢?世间万物最终都要回到万能的天主的怀抱里,这难道不足以让人慰藉心灵吗?”

蒂博先生叹声说:“是的……但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你还埋怨呢!你知道吗?有许多人还不如你呢!你有福气活到那么大岁数,是上帝给你的恩惠,让你拥有那么长的寿命,来拯救自己的灵魂。”

蒂博先生蜷缩着颤抖。

他小声嘀咕说:“神父,这恰是令人恐惧的……”

“恐惧,好的。但你和别人相比,你没有权利害怕……”

病人迅速地缩回手说:

“不!”

神父温和地坚持道:“是的,是的。我看见过你行善。你一直都竭力把你的目标放在社会世俗利益之上。你秉承爱人之心,向贫穷和道德败坏勇敢抗争。我的朋友,像你的一生都在做善事。这样的人生更应该自信地直面死亡。”

病人小声地重复着“不”。神父想重新抓住他的手,他迅速地躲开。

这些语言刺激到他的痛处。不,他不是超脱世俗的人!这一点,大家被他欺骗了。包括神父、包括他自己,一直都被欺骗了。事实上,他牺牲的所有是为了获得别人的尊重。事实上,他的情感操守非常庸俗,自私,虚荣!追求财富,追求权力!只不过这些之前被他遮掩了起来!显扬自己的善行是为了博得尊重,以获取重要的地位!肮脏、虚伪、谎言——谎言!……他非常想擦除这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唉!他对自己作为善人的一生是多么惭愧啊!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原本的面目。但是晚了!清算的时候到了。

“像你这样的基督徒……”

蒂博先生吼叫道:

“住口!基督徒?不。我不是基督徒。这一辈子,我……我要……热爱别人?住口!我压根就不知何所谓爱!我压根就没爱过别人,从来都没有!”

神父说:“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他以为蒂博先生会再次自我责备,责怪是自己逼得雅克失踪。恰恰相反,蒂博先生这几天没有一次想到过失踪的儿子。当下他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最远的阶段:他雄心壮志的青年时期,刚踏入社会,最初的努力,最初的小有所成;有时候,想到他成年时的荣誉。可是在最后十年里渐渐埋藏在黑暗的夜色里。

蒂博先生忍着病痛,扬起胳膊。

他突然说了一句:“都怪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紧接着,悲痛又超过了愤怒,他泪流满面,痛哭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像笑一样的哽咽声不停地让身子抖动着。

神父低下身子:

“无论是谁,在他一生之中总会有一天、一小时、一瞬间,上帝忽然出现,把手伸向他们。这也许是一生不信仰基督教之后,也许是在一个基督徒漫长一生即将结束时……又有谁清楚呢?我的朋友,或许今夜上帝向你第一次伸手?”

蒂博先生眼睁开了。在他疲倦的脑袋里把身边神父的手误认为是上帝的手。他举起手抓住那只手,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怎么办?怎么办?”

声音和以前不同:没有了面对死亡的惊恐不安,有的是追寻答案的发问,有的是懊悔的恐惧,而上帝的宽恕可以消除这恐惧。

距离上帝越来越近了。

然而,对神父来说,这是最艰难的时候。他就像在台上说道那样,先是沉思了片刻。虽然蒂博先生没有发现,但实际上蒂博先生的责怪给了他很大的震撼。蒂博先生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信赖他,但他对蒂博先生的影响有多大呢?他是怎样履行自己的义务的呢?忏悔者和忏悔师都有所欠缺,不过这种欠缺还来得及补救。今天应该把这个战战兢兢的灵魂,送到基督的脚下。

这时,他从人生中汲取经验,寻取了一种虔诚而灵巧的方法。

他说:“急需怜悯的,不是你这尘世间即将结束的生命,而是你没有表现出来该有的价值……假若你的一生没有受到上帝感化,那么,将死时做个真正的基督徒,为后人留一个好榜样!希望你面对死亡的态度,对于认识你的人是一个典范,使他们从中受到感化!”

这个主意触动了病人的心,他的思想开始动摇了,拿开了手。是的!让人们可以称道:“奥斯卡·蒂博像一个圣人一样死去。”他总算双手合十,合上双眼。神父看到他的嘴在念叨着,请求上帝给他恩惠,使他的死感化他人。

他已不再感到惊恐不安了,而是一种心衰力竭:他认为自己就是所有终将死去的东西里可怜的一个;这种自我可怜是紧接着惊吓之后,不过也自有其美妙的地方。

神父抬起头来:

“圣保罗曾说:‘不要像那些毫无希望的人一样痛苦。’我可悲的朋友,这类人之中就有你。在这紧要关头,我看你彻底绝望了!你忘记了吗?上帝首先是你的天父,而后才是你的惩办者;可是你,却有失公正地否认天父的仁慈!”

病人用恐慌的眼神看着神父,叹息一声。

神父又说:“镇静吧!要坚信天父是宽容的。仔细考虑一下,如果是真诚的忏悔,上帝会给你最后一次宽容的,这宽恕可以消除你一生的罪恶。我们是上帝所创造的,所以上帝更加了解我们身上的品行。他爱我们真实原始的面目。这个信仰应该是我们拥有自信和勇气的基本准则。对了,我的朋友,美好人生结束的所有秘密,都隐含在自信这个词里。天父啊,我把我的一切都依附于你……相信上帝,相信他的慈爱和无穷的善意!”

神父有他自己沉着安静的方式,在加重每一个字时,他的手都会半举着,显得说服力十足。在这乏味的议论中,他那长着大鼻子、冷漠无情的脸露出一点热情。这段神圣的语言非常有效果,并且是长期积累了实践经验,这些话非常符合临死之人的恐惧,所以能够迅速直接地对惊恐不安的人产生作用。

蒂博先生低下了脑袋,他的胡须碰到了胸膛。一种新的情感,悄悄地渗入他的内心,他不再以自我可怜、绝望无助的样子令人心神沮丧。眼泪又流满了他的脸颊。他激动地憧憬着这至高无上的神的慰藉,他愿意舍弃自己,将自己一心交付给……

他突然紧咬牙关:腿部出现了他非常熟悉的疼痛,从屁股到小腿。他没有继续往下听,绷紧身子,过了片刻,疼痛轻了一些。

神父接着说:

“……就好似登山者爬到了山顶,回头看走过的路那样。人生是多么可悲啊!总是在一个狭隘滑稽的地方,重复做着同样的努力!妄想的亢奋,鄙俗的快乐,对幸福不断的渴求,这些永远都无法获得满足!我的朋友,这就是你度过的一生,我言过其实了吗?我还会说,所有人的一生都是这样的,但这样的人生就能满足上帝的创造物了吗?这一切的,这所有的都不值得留恋。你能留恋什么呢?留恋你那个痛苦不堪的躯壳吗?这个皮囊一直都在逃避着自己应负的责任,但任何事物都不能给予它防护,让它免遭痛苦、萎缩。你要承认这些:这皮囊的死亡对我们来说就是恩典,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做它的奴隶,被它所困,现在终于可以摒弃它、逃离它,像破烂衣服一样把它丢弃在路边,这是一种恩典!”

对临死的人来说,这些话显得非常现实,这种解脱的思想突然向他微笑着,似乎是对他许下了什么诺言……可是,那种已经浸透他内心的安适感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求生的欲望,通过另一种唯一而执着地对生的追求的表象所显现的吗?神父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这个想法。对来生的追求,是存在于上帝永恒的追求之中的,即使是死亡来临,也会像活着时追求生的希望一样强烈。

等了一会儿,神父又说:

“我的朋友,此时,让你的目光向天国望去吧!在你留恋过你那些即将别离的东西后,你再看看迎接你的将是什么。卑劣、不平等、非正义都将消失!考验与责任也会消失!平日的过失和所有的懊悔都将消失!罪人在善与恶间的尴尬也将消失!你马上就会寻找到静寂、安稳,那最美丽的国度!将会抛弃这短促柔弱的生命,最后获得永存!我的朋友,你知道吗?放弃往日,探寻长远……刚刚死亡让你害怕,是你的幻想给你带来了恐惧黑暗的东西;相反,基督徒的死是一个非常灿烂的远景!这死是宁静,是可以清修的宁静,可以永久清修的宁静。我该怎样说好呢?其实远比这些更加丰富,是生命的绽放,是完美的结合!我就是重生、我就是生命……死不光是解脱、沉睡、遗忘,还是觉醒、重生!死是重生!死亡是重新开始的生命,是在真知、在上帝的选民中重获新生。我的朋友,死亡不单是劳累一天后用晚上休息来做补偿,而是飞向敞亮和永存的光明!”

蒂博先生垂下眼皮,好几次表示赞同。他脸上略带微笑。往日那些非常辉煌的时刻清晰地显现出来。他看到自己年幼的时候,跪在母亲床边(就是他现在躺的这张床),用他年幼的手抓住母亲的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他背了几句经文,而恰是这些经文打开了他通往天国的大门:

“在天国的耶稣……”他好像看见孩童时的他在教堂里,第一次领圣体的场景,圣餐第一次端到他面前,吓得他浑身颤抖……他好像还看到了自己在圣灵降临节的那个早上做弥撒,在达纳塔尔花园的牡丹小路中订婚的场景……他看着这些明亮的场景而微笑,已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体。

他不再顾忌死亡,反倒因为还活着而感到不安,哪怕是多活那么一会儿。他不需要世界上的空气了。再忍耐一会儿,就什么都结束了。他好像重新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重心,它再次占据着他自己的心灵,找回属于他本身的位置。也使他体验到他从没有感觉到过的舒适感。他的精气神好像消散在他的身体四周。没什么关系了,精气神和他没有关系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凡人的残余,他觉得最终会与它们绝离;看到更加彻底的绝离就在眼前,他感到慰藉,也只有这慰藉才能让他领会。

圣灵在他头上方飞翔。神父站了起来。他想感激上帝。他行善祈福的活动中夹杂着些人的骄傲,犹如律师胜诉那样的兴奋。在他觉察到这一点后有些悔恨,但是现在不是自我反省的时候:因为有一个罪人马上就要在上帝的面前进行审判了。

神父垂下头,在嘴巴下面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高声祷告:

“噢,上帝,时候到了!我跪在你的面前,慈爱的主,善良的父,我要祈求你给予最后的恩典。噢,上帝,时候到了!请允许我在你的大爱中死亡。

“从悬崖深处……从幽暗深渊,在令我恐惧的颤抖的悬崖深处,我向你呼喊,上帝!主啊,我向你呼喊!……时间到了!我在你的永恒的边缘,我要正面仰望你,万能的上帝!聆听我的忏悔,接受我的祈祷,不要弃我于卑劣污垢之中!请关注一下我,当作对我的宽恕!上帝,我愿把我的生命交付给你!我信任你,我需要你的庇佑……时间到了!……主啊,主啊,不要丢弃我……”

那快死的人犹如回声不断地重复:

“不要丢弃我!”

沉静了很长时间,紧接着神父弯下身子说:

“我的朋友,明天早晨我给你带圣油来……今晚,虔诚忏悔吧,好让我有给你赎罪的机会。”

蒂博先生嚅动着臃肿的嘴唇,怀着从未有过的真诚念叨着,他那认罪的表情比他承认错误还要重要。神父对着他俯着身子,抬起手,喃喃地念叨着,事实上蒂博先生没有听见任何的话。

“我给您赎罪……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病人默不作声。他的双眼瞪得很大——好像一直要这样——眼中稍带些疑惑,不过倒不如说是诧异,透露出的纯真,使这个将死的老人瞬间变得就像挂在墙上电灯上面画卷里的小雅克。

他觉得,联系着自己心灵和世界的最后的纽带已经松懈了,不过他很高兴地体味着这即将逝去的枯竭、柔弱。在昏倒之前他仍有一丝喘息尚存。生命依然进行着,但又离开了他,就像洗澡的人爬上岸边,河流的水继续流淌一样。他不仅不在生命之内,而且好像也不在死亡之内,他觉得在飞升,向辉煌灿烂天空飞去,犹如夏日苍穹,闪耀着辉煌。

有人敲门。

在祷告的神父,这时画了个十字,向门口走去。

是赛林娜嬷嬷,医生紧跟其后。泰里维埃医生看见神父后,说道:

“祈祷吧,祈祷吧,神父先生。”

神父看着赛林娜嬷嬷,一边退走一边小声地说:

“请进,医生。我的祷告做完了。”

泰里维埃向病人走去。他觉得应该和平常一样,使用令人信服的信心和真诚的声调:

“怎么啦?今天晚上哪儿不舒适?……有些发烧?是新血清的效果反应吧!”他搓了搓手,捋了捋胡子,让嬷嬷证明昂图瓦纳很快就会回来。“放下心来,这是血清,你看,我会马上让你减轻痛苦。”

蒂博先生安静地看着这个人在撒谎。

曾经有许多次,他甘愿接受这些幼稚的解释欺骗,这所有的欺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用手指去触碰那些欺骗,他终于戳破了几个月来耍弄他的把戏。昂图瓦纳真的就要来了吗?不可以什么都相信……再说,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所有对于他都是一个样:最终一切都将失去作用。

这样把人看得更清楚了,甚至他与这个世界构成的整体格格不入,他都不觉得奇怪,他将要死去,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他独身一人。独自和神秘同在,独自和上帝在一起。这样的孤单,即使是上帝也无法克服!

他的眼皮不知何时垂了下来。他不再关心什么是实际、什么是虚幻。他沉浸在悦耳动听的音乐中。他让人检查、触碰,没有不耐烦,安然淡漠,魂不守舍——他早已身处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