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昂图瓦纳一直在等候雅克从吉丝的房间离开,下楼睡觉!今夜他准备将蒂博先生遗留的私人稿件逐一核审,而且只能他一个人逐一核审。并不是要故意躲开雅克,而是因为在父亲离世的第二天,在去了解父亲遗言时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张注着“雅克”的信纸,虽然他没能抽出时间浏览,但他很清楚不可以让雅克知道,不然会使雅克很痛苦的。他在核审时,很可能会出现同样的稿件,所以目前来看,还是不让雅克参与核审比较好。
在没去书房前,昂图瓦纳经过餐厅,看看沙斯勒先生的工作有没有新的情况。
这刚送来的许许多多的书信和讣文,堆满了加长板子的长桌。令人奇怪的是沙斯勒先生并不是在记地址,而是在拆开一捆捆信件,清点着数目。
昂图瓦纳诧异地走向跟前。
老头昂起头说道:“耿直的人很少有啊,一个标准的包裹应该是五百整份。然而这个多了三份,另一个多了一份。”就在他说话间,这些多余的通知单就被他撕碎了。又很大度地说:“这倒是不打紧,但是,如果留下来,空间很快就会被这些单子占满了。”
昂图瓦纳一头雾水,问道:“多余什么?”
沙斯勒先生竖起手指诡异地笑着说:“嘿嘿,肯定的。”
昂图瓦纳也没多说什么,扭头就走了。他微微一笑,心想:“毋庸置疑,假若自己和这人多相处一会儿,就觉得自己是更加愚笨!”
他走进书房,打开全部的灯,拉紧窗帘,关紧门。
蒂博先生的文书稿件是分类存放,井然有序。“慈善机构”的文件是单独存放的。保险柜里放着契约票据,是旧账簿和所有财产的单据。书桌左边的抽屉里存放的是公文票据以及正在进行的交易文书,而昂图瓦纳最感兴趣的就是右边的抽屉,因为这里几乎都是私人文件,就是在这个抽屉里找到的遗嘱和有关雅克的记录。
他知道这些文件被他放在哪了。是以《圣经》中的一个章节为开头的:
《申命记》二十一章
假若有一个人的孩子冥顽不化、忤逆,不愿听从父母的规劝,父母就会逮住他,把他绑到城门或者长老那里,父母就会向本城的长老说:这是我们的儿子,不听劝诫,冥顽不化。这样全城的人就会拿着石头砸向他。于是,恶人就被除掉,全部以色列的人也都得以告诫。
纸上的主标题写着:雅克。副标题写着:冥顽不化。
昂图瓦纳情绪激昂地看着。看看这抄录的引文字迹十分工整,而且最后的字母也浑圆有力,所以很容易辨别出是最近几年所写的。这一份稿件展现出父亲在道德上的十足自信、熟虑精算、坚强的意志。但是,这份文件和他遗嘱放在一起,可以说明,老人有意而为之,也恰恰佐证了老人内心的不安,证明自己的行动是对的吗?
昂图瓦纳又重新拿了一份父亲的遗言。
这是一篇大作,编印了页码,划分了章节,还细分段落,犹如一篇巨幅报告。最后还附着表格一张,外面还有个硬纸盒套着。日期:一九一二年七月。也就是说是在蒂博先生首次病发,动手术前的几个月拟写的。只有提及“我的儿子”“我的继承人”[5]。没有一言提及雅克。
昂图瓦纳开始认真仔细地读下去,因为昨天他只是粗略地看了一遍这题为《葬礼仪式》的文章。
但愿在本区的圣托马斯·达甘教堂为我做弥撒后,再把我的遗体送往克卢伊。我期望能在教养院的教堂里为我举行葬礼,更期望受教养的孩子全都能参加。我期望在克卢伊的葬礼仪式要和在圣托马斯·达甘教堂举行的葬礼仪式完全不同。首先要经过治丧委员会的表决,选择一种对我极其尊重的方式举行。我期望我穷尽毕生所贡献的慈善事业的代表和让我引以为豪的受到帮助的法兰西学院的代表带领我的送丧队伍。我更期望,假若符合规定,请用我在荣誉勋位团的级别,向我行军礼,我穷尽一生通过我的言辞、著作和公民权利投票来保卫军队的利益。还有就是,但愿不要限制任何人来参加我的葬礼。
我立下这些遗嘱,不是为了在我死后留下名利,因为想到有一天我会接受上天的审判,我就早已惊恐不安了。受到静默思悟和祷告的感化,我认为此时真正的价值就是克制谦卑推让,在我死亡之日,通过这些让上帝感知到我的存在。也希望能为后世留下标榜,用以勉励法兰西大资产阶级中的基督徒,激励他们积极投身于主的信仰和慈善事业中。
另附一章:《治丧细节》。
这样昂图瓦纳对治丧仪式就不必劳神费心了,因为父亲都已安排好了丧礼仪式。就在这生命尽头,父亲还在发挥家长的权力。这就如同他本人,一直都在执行着坚强的意志。昂图瓦纳认为这也许就是父亲的伟大之所在吧。
蒂博先生甚至在生前就拟写了讣文,而昂图瓦纳只是遵照遗言,告知殡仪馆。蒂博先生经过深思熟虑后按照顺序把自己的职衔荣誉排列出来。共有十二行之多。学院院士字母大写。提及的有法学博士、前议会议员、巴黎教区天主教慈善机构委员会名誉主席、社会保护慈善机构创建人兼经理、儿童保护协会行政委员会主席、天主教团结中央委员会法国分会前司库。然后还有些职衔让昂图瓦纳百思不得其解:圣约翰·德·拉特朗教堂慈善会通讯会员、本堂神父理事会主席和圣托马斯·达甘教区虔诚教徒协会活动分子。这赫赫的职衔表后面是受封的荣誉称号,也有荣誉团勋位排在圣格雷戈尔勋级、圣伊莎贝尔勋级和南方十字架勋级之后的。这全部的荣誉勋位都要挂在棺木上。
其实这列着的一长串名单,才是这遗书的主要内容,上面写着受赠的人和单位,其中有许多昂图瓦纳不知道的。
吉丝的名字吸引住了他的眼球。蒂博先生写着:“吉赛尔·德·韦兹小姐,是她一手把吉丝带大的,视如自己的女儿。现在他要给韦兹小姐一笔财产作为吉丝的嫁妆,但是吉丝必须要赡养她姑母安享晚年。”所以,以后吉丝和她姑母就有了物质保障。
昂图瓦纳停了一会儿,他兴奋得满脸红涨。他从不敢相信自私的老头,安排得如此大方和细致。在他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对父亲的敬爱和感激,后面的内容更加印证了他的敬爱是正确的。他好像是真心帮助别人:女佣、女门房、拉菲特别墅区的园丁,任何人都没有被遗漏。
这份遗书的最后一节提及了各项基金的设立,但这些基金都要以奥斯卡·蒂博命名。昂图瓦纳对此感到非常新奇。奥斯卡·蒂博捐献给法兰西科学院的基金,用于道德品行奖。——自然而然也就命名为奥斯卡·蒂博奖,每隔五年颁奖一次,由道德科学协会颁发给“对在与卖淫行业做斗争中付出巨大贡献的……”——理应如此,这成了“法兰西共和国不再允许出现此种现象”的伟大著作。昂图瓦纳显出一丝笑意。遗赠给吉丝的那笔财产促使他偏向宽宏。昂图瓦纳在这字里行间看到了隐藏的秘密,就是遗言中不断提到的要服务于精神事业,想要永世长存。昂图瓦纳虽然还不够老练,但也深有感触,也萌生了这种念头。
其中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就是成立的基金每年要拨付给博韦主教一笔巨额财富,用于出版《奥斯卡·蒂博年鉴》,“份数越多越好,而且销售时还要低于市场价”,书名为《农业实用》。其发挥的作用就是:“希望每个天主教家庭都会拥有一本,看着里面有益心智的趣事,打发周末和冬夜睡觉前的时间。”
昂图瓦纳放下遗书。因为他还要快速地把这些都审核一遍。于是他就把这厚重的遗书放入纸盒中,此时他表现得非常高亢,他想:“他如此大方,那留给我们的财富必将非常巨大……”对于这种思想,他自己也非常惊讶。
在第一个抽屉有一个大皮包,包上写着吕丝(是蒂博先生的妻子)。
昂图瓦纳内心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打开了!
先有的是些杂乱的小物件。绣了花的手巾、装着首饰的盒子、小姑娘戴的耳环,在一个镶嵌着白缎象牙边的钱袋里,有一封折了四折的悔过信,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还有几张褪了色的照片,是母亲童年时和十七八岁时的相片,这些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很诧异,父亲平日像个木头似的竟然一直珍藏着母亲的物品,并且这些东西都放在他最常用的抽屉里。昂图瓦纳看着母亲年轻时快乐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产生出一种亲近感。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个早已淡忘的面容,无意之中就想到了自己。生下雅克,蒂博夫人就离世而去了,而那时的他还只有九岁。他当时什么也不懂,只是个固执、用功和自顾的小男孩。他不愿意多在这令人伤感的回忆上花费时间,于是就去打开包中的其他口袋。
他从里面拿出几乎同等厚重的两摞书信:
“吕丝的信”。
“奥斯卡的信”。
后一摞信用布条捆着,信皮上的笔迹是一种女寄宿生的斜体字。很明显,这是蒂博先生在已故妻子的书桌里发现的,然后一直十分宝贵地珍藏着。
昂图瓦纳一直在犹豫着,并没有立即拆开这一摞信,因为以后他还有很多机会来看。当他把这一摞信推开时,这一摞信因系得松散而撒开,他的眼睛瞥了几段,虽然不完整,但真正体现了生活的意义,他从没有窥探过,从没有觉察过的往昔在暗淡的光影中凸现出来。
……亲爱的,我在奥尔良,在这代表大会没有开之前写信给你。亲爱的,我真的很想把我怦然跳动的心,在今晚邮寄到你面前,安慰你要耐心等待,今天已经是星期一了,星期六很快就来了。亲爱的,早些休息吧。你可以把儿子抱来陪伴着你,那样可以减少一些寂寞。
昂图瓦纳先来到门前,插上了门闩,然后又继续阅读下去。
……亲爱的,我对你的爱是真诚无比的。别离犹如他国冬天的冰和雪,使我的心寒如冰雪。我不愿意在布鲁塞尔等候邮车了,因为想尽快在周末之前回到你的身边紧紧抱着你。我亲爱的吕丝,别人永远无法体会到这其中的秘密:不会有人超越你我对彼此的爱……
昂图瓦纳看见这样的语言非常吃惊,没想到这竟是出自他父亲的笔下,他因此下决心不再把这些信扎起来。
但是,所有的语言不全是那么热忱:
……我想说,你写给我的信中有一件令我很不开心的事情。吕丝,我恳请你,当我不在家时,不要花费时光去练钢琴。你就相信我吧,音乐所激发的那种热烈的激情会对妙龄少女的情感产生错误的引导,音乐不仅会让人习惯于游手好闲和胡思乱想,更可能让女人做出与身份不相符的事情……
有些时候,语气甚\至更加严肃:
……你不明白我,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你责怪我吝啬,可我却把我的今生都奉献了出去!假如你有胆识,就去努瓦耶尔神父那问问他的建议!你应当感激上帝,并为我真诚忠心地奉献于生活感到自豪,你本应该能明白其中的含义、高尚的品德和精神的目标!然而,你不仅没有这样做,而是卑鄙地忌妒,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念之私,让急需得到我帮助的慈善机构遭受到了损失……
不过,还是有很多信是体现浓浓的深情:
……昨天没有收到你的信,今天也一样。我是那么需要你,因此我非常珍惜你每天清晨的来信,当我睡醒后,如果缺少这份精神的慰藉,我就无法精神饱满地工作。没有收到新的信件,我只能再次翻阅你星期四的来信。那么率真、纯洁,又款款深情。啊,你就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我怪罪自己没有像你爱我那样爱你,我明白你对此毫无怨恨。但是,假若我故作忘记自己的过错,向你掩饰我的懊悔,那样我将是多么下流卑鄙啊!
代表团非常受欢迎,人们也非常敬重我。昨天,出席了有三十人参加的晚宴、祝酒活动等。我认为我的致辞有很好的作用。但我并没有因为这荣耀而得意忘形,在开会期间,亲爱的,我的心里只有你和孩子……
昂图瓦纳非常感动,他将这些信放回到原处时,双手有些颤抖。蒂博先生还活着时,每次在饭桌上想起与妻子的过往时,他总是有着特殊的叹气声,并且眼睛还瞥向吊灯,说道:“你们伟大的母亲。”匆忙地阅览了这意想不到的领域,让昂图瓦纳对父母青年时代的了解超过了这二十年中父亲说到的事情。
在第二个抽屉里又装满了其他的信件:
“孩子们的信”。
“监护儿童和被监禁的孩子”。
昂图瓦纳心想:“这是家的另一处。”
他对过去的这段时间,感觉更加自由,但还是很诧异。蒂博先生竟然存放着昂图瓦纳和雅克所有的信,即使是数量不多的吉丝的信件也存有。谁会想得到呢?他把它们都捆绑在一起,写着一个标题:孩子们的信。
在最下面露出一张没有日期的信纸,似乎是由小孩子的母亲手把手教着写出的拙笨的字迹:
我爱你,祝你圣诞节快乐,我亲爱的爸爸。
昂图瓦纳
他看着这孩童时代的信件感叹了一会儿,才将它翻过去。“监护儿童和被监禁的孩子”的信似乎很乏味。
主席先生:
今天晚上我们离开监狱,将会坐船去雷岛,在离开之前,如果不能感激你对我全部的恩泽,我将会非常后悔……
尊敬的恩人
给你写信并署上自己名字的是一个洗心革面的人,因此特地请求你给予举荐。在此另附一封我父亲的信件,请你不要介意他的语法和文笔……我的女儿把你称作“爸爸的教父”,每晚她们都会为你祈福……
主席先生:
我进监狱已经二十六天了,令我失望的是:在这二十六天中,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仅仅见过一次法官……
弄脏的信纸,盖上了“新喀里多尼亚,蒙特拉韦尔岛”的印章。发黄的字迹在信的末尾显现着这样的话:
……在我等待美好日子的期间,我请求你接受我真挚的感激与敬爱。
4843号流放犯
昂图瓦纳看到这些向他父亲伸出求助的手臂和令人感激与信赖的语言,非常感动。
“一定要让雅克看一下。”他在心里想。
在抽屉里端,有一个没贴标签的纸袋,里面有三张已经卷折了的摄影业余爱好者的相片。其中有一张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背景是山,身旁是一棵枞树。
昂图瓦纳离灯光更近些,但还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而且,装饰有丝带的女式帽,缝有衣领的长裙、硕大的袖口,这全部都是过时的装扮。第二张相片还是那个女士,就是尺寸有些小,有可能是在简易公园或者宾馆花园拍摄的,姿势是坐着的,没戴帽子。在这位女士的脚旁,就是凳子的下面,有一条白色鬃毛狗像司芬克斯一样卧在那里。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只有那条头上系着丝布的狗,昂着头,站在公园桌子上。文件夹里还有个信皮,里面只有一张底片,是那张风景图,没有标注日期和姓名。细细观察这女人的身段虽然还是非常婀娜多姿,但也能看得出是四十有余的人了。虽然面露笑容,但是眼神非常认真严肃,面容十分美丽诱人。昂图瓦纳非常不解,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若有所思,迟迟没能合上文件夹,他不确定曾经看到过这个人。
第三个抽屉里除了有一本破旧账簿之外,什么也没有,原本昂图瓦纳是不准备打开的。这是一本摩洛哥封面的旧本子,上面印刻着蒂博先生姓名的字母缩写,虽然是账簿,但从未记过账。
在册子的第二页,昂图瓦纳看到:
吕丝赠纪念结婚一周年,一八八〇年二月十二日。
在第三页的中间看到和上一页同是红颜色的笔迹,蒂博先生写道:
笔记
用于每一年的记录
《父亲的尊严史》
后来估计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个题目上画了个叉。昂图瓦纳心想:“结婚刚满一周年,第一个儿子还都没有出生,就有这种构思太不可思议了!”
他一打开这个笔记本,好奇的欲望就迅速膨胀。本子记录得满满的,看到字迹的变化,足以证明这本子用了很多年。昂图瓦纳在没看之前认为这是一本日记,但读下来感觉像是摘抄记录。
这记录的摘抄的语录应该精辟深刻,昂图瓦纳用欣赏的眼光细读了几篇:
对既定的秩序进行改革比任何事都可怕得多。(柏拉图)
大智慧。(布封)[6]
安于现状,守本分,按常规生活,自己满足自己,不有求于人,等等。
有些记录非常出人所料:
有些人生性刁钻、苛刻、冷酷,同样把他们接受的一切变得刁钻、苛刻、冷酷。(圣弗朗索瓦·德·萨勒)[7]
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人的心比我真挚、温和、钟爱,爱已经充满了我的全身。(圣弗朗索瓦·德·萨勒)
上帝赋予人类祈祷的权利,也许就是为了每天都能发出爱的呼唤,并且也不必羞怯。这一句语录未标明出自何处,字迹潦草,昂图瓦纳猜测应该是父亲所写。
自这一句起,蒂博先生似乎在每一句的摘抄中都会标注自己的见解。昂图瓦纳在读得津津有味之时,似乎又有一丝觉察,发现册子的用处早已远离起初的设想,几乎成为了专用的思想记录册。
起先,大多数的名言都带有政治色彩或社会情感。毋庸置疑,在这里记下他平日的思想,有助于以后更为便利的寻找,书写演说文。在这里昂图瓦纳也经常能看到符合父亲思维特点的说话句式:“难道不可以吗?……不应该?……”
企业主的威望是一种权能,管理权能够促使他更加合法化。然而不可以再深入一个层次吗?为了促进生产,难道不应该在工人们之间树立一种精神道德关系吗?而企业主恰恰也是工人们精神道德建设的一个有机功能体。
无产者为条件的不公进行抗争,认为上帝赋予的多样性是不公正的。
现今不是有一种思想观点,忘却了“行善”的人从本质上说,或者从近乎本质上说也是一个有“财富”的人?
昂图瓦纳随手多翻了两三年的笔记。发现宏观的思考逐渐减少,逐渐增加的是个人思维的感悟:
自我认为是基督徒,所以内心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这不正是因为教会也是这世俗社会的权力层吗?
昂图瓦纳露出一丝笑意,心想:“这些一本正经的人,只有他们有一丝狂热和胆量,通常就会变得比恶人要更加凶险!……他们总喜欢让别人屈从于他们的意志,尤其是那些杰出的人物。他们始终都坚信真理掌握在他们手中,所以为了达到自己的意志,他们从不会退缩……不会退缩……我知道我的父亲曾为了他所推崇的派系的利益,为了他所从事的慈善事业获得成功,使用过一些下流手段……假若是为了他私人的事务,为了权力,他肯定不会这样的!”
他逐篇泛读,忽然间看到这样一段:
难道自私自利主义不可以拥有一种合乎情理、有利的方式吗?换种说法,难道就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把自私自利转用于真诚的目的,假如使它服务于基督教,服务于基督信仰?
那些对蒂博先生不熟悉的人,看到这些评断,可能会觉得是恬不知耻:
慈善事业,我们的天主教慈善事业(慈善机构、圣万桑·德·保尔修女会等)的伟大,特别是无法超越的社会效应,其实就是发放救助物。救助那些贫穷者、心地善良者,而不是救济那些贪婪、悖逆、不安现状提出各种无理需求的人。
真的善心并不只是令别人欢乐。
天主赐我权力,使我能够对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实施粗暴的武力。
数月之后这种思维依然伴随着他:
只有对自己严厉,才可能对别人严格。
在人类还没有认知的道德中,对处在初学层次的人来说,难道不应该把我在祷告中称为顽固死板的品质,放在第一位吗?
后面的一句单独写在一张空白页上,语气严肃:
践行高尚品德,博取他人尊重。
昂图瓦纳心想:“冷酷无情!”他还觉察到,父亲不光呆板,而且还有意冥顽不化。虽然发展到不合乎情理,但他并不抵触,因为他在这种束缚中看到一些压抑的美。他心想:“故意磨灭怜悯心?”蒂博先生也常常为他辛苦博取的美德而感到伤痛。
敬重可能会产生友情,但是因敬重而产生的友情少之又少。仰慕不可能代表友情,德操虽然能获得别人的尊重,但却无法进入别人的心田。
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他在后几页这样描写出来:
行善者是缺乏友情的。天主,给他一些被救济的人作为补偿。
昂图瓦纳非常吃惊,在某些地方会发出人本性的呼唤:
假若不是由本性的出发点行善,而是因为绝望行善也可以,最起码不是行恶。
昂图瓦纳思考道:“这里面的有些语言与雅克很相符。”这无法说得明白。父子俩都是同样地把怜悯之心暗藏于心,同样地隐藏着本性的粗暴脾气,是那么冷酷无情……他思考着:难道正因为父子俩的生性有相通之处,所以父亲才对其冒险性格极其厌倦吗?
在以下众多的语录中都在行文前加以五个字:魔鬼的陷阱。
魔鬼的陷阱:偏向真理。通过自我的信任,始终执着地信任早已松动的意志,这比自负地去推倒建筑支柱,冒着建筑倒塌的危险,还要艰难,还更需要胆识和勇敢。始终如一,这种毅力难道不比对真理的坚持价值更高吗?
魔鬼的陷阱。掩盖自己的自负,这不是谦逊的表现。倒不如尽是显现自己难以压制的隐藏的弱点,拧成一股力。难道这不比掩饰自己的弱点欺骗他人,从而削弱自己的形象更好吗?
(每一页都会反复出现自负、虚名、谦和,这些词汇。)
魔鬼的陷阱。谦和的自我评价、自我贬低,难道这不是用另一种形式来表现自己的高傲自大吗?只有对自己避而不谈。然而,能够这样做的人,是因为他们知道别人对自己是如何评价的。
昂图瓦纳抿嘴一笑,一副嘲讽之意,但很快这笑容在嘴边僵住了。
后面这句迂腐空泛之词竟是蒂博先生所写,该是多无奈啊:
“会有谁,包括圣人,他们能够做到在每天的生活中都不用撒谎吗?”
此外,这与昂图瓦纳对父亲晚年的假设完全相反——这颗自信的心一年接一年逐渐失去了静谧:
“一个人一辈子的成就,他们的作用和奉献,并不是如人们所设想的那样,而是决定于内心的世界。一些人荣誉一生,然而却没有在后世留下与其名声相符的贡献,是因为他们缺少被人拥护的诚挚。”
有时可以揣测出一丝一毫的忧虑:
未触犯的过错,不是和触犯过的罪行一样扭曲人性和伤害心灵世界吗?所有的一切,即使是懊恼的疤痕也无法避免。
魔鬼的陷阱。在我们与他人交往时所产生的情感,不要同我们对别人的爱混为一谈……
虽然后面一段的半行已经被擦除,昂图瓦纳侧光一看,那句子还依然清晰!
……年轻人……孩子们。
在页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
七月二日。七月二十五日。八月六日。八月八日。八月九日。
跳过几页,又有一种新的口气:
啊,上帝,你了解我的悲惨和卑微。我没有资格获得你的饶恕,因为我依然还带有肮脏的罪行。主啊,请你赐予我力量,让我脱离魔鬼的陷阱。
昂图瓦纳突然记忆起,父亲在发病时,有两回说了些不文明的语言。
这样反躬自问,一直在夹杂着对上帝的呼唤:
上帝,爱你的人患病了!上帝,不要抛弃我,若你放纵我,我会背叛你的!
昂图瓦纳又掀了几页。
有一页纸上用铅笔标注的日期吸引住了他的眼球:一八九五年八月:
爱人的关怀,书桌上搁着一本朋友的书,书中有一页夹着一小条被撕下的报纸作为标记,今天清晨,来那么早的人会是谁呢?一枝矢车菊,这枝用作书签的矢车菊和昨晚挂在她胸前的那枝一样。
昂图瓦纳非常诧异,陷入沉思之中,回忆着一八九五年八月,这一年他才十四岁。那一年,蒂博先生带着全家来到沙莫尼克斯[8]的周围。会是在旅馆的偶然相识吗?随即那个牵着白色鬃毛狗的妇人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或许下面会有关于那位恋人的介绍?没了。没有一个字提及那个“恋人”。
随后,又掀了几页,又出现一枝花——或许就是那一枝,只不过已经被压得扁平了,而这枝花的旁边有一句名言:
她身上有一种非常完美的恋人的气质,也有一种使你超脱友情的品质。(拉·布[9])
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还有一句语录,但很容易让人想起那是他以耶稣会老门徒的口气说的:
久违的爱情,通常会来得更加猛烈。
昂图瓦纳尽管努力地回想一八九五年八月的场景,但依然徒劳,没有回想起一丝关于那硕大的球形袖口和那白色鬃毛狗。
今夜睡前看完是不可能的了。
而且,当蒂博先生在慈善界成了知名人物后,公务很繁忙,在近十一二年中,好像逐渐地减少了这种笔记。他几乎只是在假期里才写几句,越来越多的宗教性语言充斥在文字中。结束的时间是“一九〇九年九月”。自从雅克失踪后,一个字都没有写过,即使在病时也都没有写过。
在最后,有一页的字体不是那么浑圆有劲,这字迹显现出一种看破世间尘俗的思忖:
当一个人获得了荣耀之后,就不再配得上荣耀。但是,善良的上帝不是还一直在大方地施与荣耀吗?这无疑是帮助了他忍耐对自己的藐视,如此的藐视不仅让他的生活被毒化,还让快乐的泉水枯竭,让善良精神的泉水枯竭。
在笔记簿的最后几页是没有任何字迹的。
最后,昂图瓦纳发现在褶皱皮面里的口袋里放着几张废旧的纸片。昂图瓦纳从里面拿出两张吉丝儿时让人喜爱的照片,还有就是一九〇二年的日历上的每个星期天都被钩上了记号,还有一封淡紫色的信件:
一九〇六年四月七日
亲爱的W.X.99:
你给我介绍了你自己,如果我给你谈论我自己,我觉得和你的情况也可能是相似的。不,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会刊登出这种征婚广告,现在的我同你一样感到很吃惊,你不由自主地在看见那则征婚启事之后就给只留下姓名缩写并具有神秘感的人写信。因为我自己也是遵循教规的天主教徒,对教会的规则也是一直认真地遵守着。这是个浪漫的机遇,你会这样觉得吗?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机会。上帝令我们有一时的柔弱,这个时候,我刊登了征婚广告,同时你看见并把它剪了下来。我一定要给你说,在我做寡妇的七年中,没有温暖柔情的生活,感受到的只是不断增加的痛楚。特别是没有孩子这种弥补温情的方式。但是,这也不能算是弥补,你虽说只有两个儿子,但也算是有个家,我推测,你应该是一个忙于公务的人,但是,你对生活的枯燥和孤独也感到很痛苦。
是的,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是上帝赐予我们对爱的需求。我每时每刻都在祈求上帝,希望它赐予我忠贞的爱情,让我得到一个对我无私奉献的男人,而我会对这个上帝派遣来的男人奉献出我全部的身心和青春,这是幸福的圣洁庄严的保证。虽然我很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但我仍然不能把你想要的东西送与你,尽管我非常明白你的要求。你不了解我是个怎样的女人,不了解我的父母,虽然他们已经亡故,但在我看来他们依旧在我的祈祷中活着。还有我现今的生活环境你也不清楚。我只是在爱情中有一时的柔弱,才刊登了那则征婚广告,希望你不要因此对我妄加评判。希望你能理解,像我这样的性格,虽然我很开心,但还是不会送你照片的。我会愿意做的,也只有请求我的神父——自圣诞节起,他被委任为巴黎某个教区的第一副本堂神父——去探访这个韦神父,就是你在第二封信中谈及的,我的神父会详细叙述我的情况。如果说想要知道我的样貌,我也能够亲自探访这个韦神父,他受到你如此的信赖,他可以随后……
在第四页最后写了这一句。昂图瓦纳在口袋里没有寻找到下一页。
这封信是给他父亲的?不用怀疑:两个儿子,韦神父……去问韦卡尔?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虽然他也参加了这件寻求婚姻的事件。
难道是那位带着白色鬃毛狗的太太?不可能,这封信的日期是一九〇六年的,就是不久以前,昂图瓦纳在菲力普医院做见习大夫的那一年,雅克到克卢伊教养院的那一年……然而较近的时间与那照片里过时的女式帽、紧身腰、球形袖口是不相符的。没办法,只能在假设中得到满足了。昂图瓦纳把笔记簿放回抽屉,合上,看看时间:十二点半。
“只能在假设中满足了。”他边站起来,边低声说着。
他心想:“一个人一生的遗物……不论怎么样,他的一生还是很充足的!每个人的一生总是比其他人懂得多!”
他凝视着刚刚脱离的桃花心木皮面座椅,似乎能从那里窥探些秘密。如此多的春秋中,蒂博先生总是在这个座椅上安稳地坐着,上身往前倾着,面部表情一会儿像是嘲讽,一会儿又像是严肃,还不停地说着他的格言。
他内心思量:“我知道他什么?知道的只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而已。连续的三十年里,他对我,对我们,总是主动地使用上帝的权力,因此对我们虽然动机是好的,却是暴躁又死板的。他的责任就是与我们之间的关联……我对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一个让人产生尊敬与畏惧的社会威严。但在他独居时,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就全然不知了。他在我面前时,我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情感和思想,唯一可以被我看出一丝真正内心的东西,就是在他身上所存在的一些深入、揭掉所有表皮的东西!”
昂图瓦纳触摸了这些笔记,揭开了他的一角,也猜想出某些事。此刻的他怀揣着烦恼,觉察到在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下,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还有可能是一个令人怜悯的人。而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刚已亡故,他却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他突然想到自己:
“他懂我吗?懂什么呢?他对我不仅仅是懂得少,而且是根本不懂!同班同学即便是十五年没见,无论哪一个也比他对我了解得多!这是他的错吗?是我的错吗?这个有才学的老人在如此多的知名人物的眼中,都觉得他是一个严谨慎重,很富有经验,是非常好的参谋家,而我,他的儿子,即便我求教于他,也只是个样子而已,事实上在他有答案之前我已经和其他人研究好了。我们父子面对面时,两个人在一起是有血缘关系,并且具有相同本性的人。但是,在我们之间,却连相互交流的言语都没有,是两个不能沟通想法的陌生人!”
但是,他来回走了几步后,又想道:“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假若我们之间并不生疏,那就更加令人恐惧了。毋庸置疑我们之间是有联系的。是的,我们是父子关系,父子关系。只要仔细想想我们的关系,就感觉到很好笑,虽然这样,这种独一无二的关系在我们的内心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以至于我此时由于这样的关系而感到非常惊讶:这是我此生以来首次清楚地感受到在这完全不了解的底下,有着一些神秘的、被掩埋的东西,相互能够明白,或者相互非常明白。我此时此刻才真正地感受到,不管怎样——虽然我从没有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任何的情感沟通——虽然这样,但是,在世上向来没有,而且再也不会有比父亲更加被我深知其本性,更加一下子能够深知我本性的人了(即使雅克也不能)……只因他是我的父亲,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这个时候的他走到了前厅门口,一边在心中想道:“算了,睡觉吧。”一边在转动锁孔里的钥匙。但是他又转过身,在灭灯之前,看了看这空荡的书房觉得像是洞穴一样。
他感慨道:“已经晚了,已经永远结束了。”
一丝光线从餐室的门缝里透过来。
“你应该赶紧回家,沙斯勒先生!”昂图瓦纳打开门,大声地说道。
沙斯勒先生弓着身子埋在两摞讣文通知单中间,写着信封地址。
他头也没抬只说道:“啊,是你?刚好……你现在有空吗?”
昂图瓦纳认为他是要审核地址,就毫不怀疑地走了进来。
沙斯勒先生边写边说道:“只要占你片刻时间,可以吗?想和你说说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就是那笔本金的事情。”
他没有等昂图瓦纳回答,就把笔放下了,遮掩住他那口假牙,显现出愉快的神态,盯着昂图瓦纳。让人无法对他生气。
“难道你不累吗,沙斯勒先生?”
“噢!不累!需要想的事情太多,所以就不困了……”他向前弯着瘦小的上身,昂图瓦纳仍站在那里,“我在写地址,我在写……然而这个时间,昂图瓦纳先生……”(他犹如一个忠厚的魔术师,似乎是要大展身手,而狡猾地笑着)“然而在这个时间里,这个一直转,一直转,畅心所欲!”
昂图瓦纳还没想到逃脱之计;
“昂图瓦纳先生,假若我获得了你之前说的那一小笔资本,我就可以达成我的一个愿望。对的,我打算开办一个店铺。店铺,也可以这样称谓。也可以说是营业所。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店铺。店址选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方,不过店铺只是表面形式,真正的主意,还在里面。”
此时他的内心只有这一个想法,而一旦他这样想时,他就会说话结结巴巴、气喘吁吁,两手紧握,一会儿伸出一会儿缩回,身子一会儿向左摇一会儿向右晃。每说一句都会暂停一会儿,方便给自己的大脑留下思考的空当。然后说出一句,身体晃动一下,好似做好吐出句子的准备。接着又停歇下来,好像每一回就只能产生一种想法。
昂图瓦纳细细一想,最近沙斯勒先生忙于各种事务,又加之几宿没睡,脑袋肯定比平时反应更慢。
沙斯勒先生又说道:“还是让拉托什介绍吧,他会比我说得更加明白。我们相识很久了,我对他的过去非常熟悉,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和我一样总会有些新奇的思想。我俩共同拥有一个好的主意:就是开办店铺,名为现代敏捷技艺服务店铺……你了解了吗?”
“不太了解。”
“总而言之,就是关于一些实用性的小发明、小创造!……就是那些有新奇的创意但不知道如何实践的人,我们把他们聚集在一起。然后我们在一些报社刊载广告……”
“什么地方?”
沙斯勒先生注视着昂图瓦纳,好像没搞清楚他问这句话的含义。
等了一会儿,他说道:“蒂博先生在世时,因为有些羞愧,就没敢提这类事。昂图瓦纳先生,现如今……此事我已经计划了十三年。这个计划自那年的展览会就开始了。其实,我自己也创造了些小有成就的发明。例如,计算步伐的鞋跟记录器、自动化邮票浸湿器等。”他跳下了椅子来到昂图瓦纳面前,“其实我最重要的发明是鸡蛋。发明的方形鸡蛋。目前还需要研究一种液体。为了能够成功研究出这种液体,我与许多研究员共同探究寻找。那些研究人员多是乡村本堂神父,以后都将会成为技术好手。冬季的时候,诵完三钟经,他们就有空闲钻研探究了,是吧?我鼓励他们去研究寻找这种水剂,假若成功研制出这种水剂……其实,研制出水剂并不困难,难的是能想到这个好主意。”
昂图瓦纳的眼睛眨了眨:
“假若你有了这水剂呢?”
“如果拥有这种水剂,我就会把鸡蛋放进里面……这种水剂的溶蚀程度要达到软化蛋壳而不损伤鸡蛋……你听懂了吗?”
“没有。”
“把鸡蛋放在方形模子里固化……”
“就变成方的了?”
“那是肯定的!”
沙斯勒先生犹如断成两截的蚯蚓不停地弯曲扭动。他这副怪样昂图瓦纳从没看见过。
“数以百计、千计地放到水剂中浸泡!开办一个加工厂,加工方形鸡蛋!以后就告别了鸡蛋架了!方形鸡蛋自己就可以放稳了。鸡蛋壳还可以别有他用,装火柴,做芥末盒!而且方形鸡蛋更利于装箱打包,有如肥皂快那样,整箱托运,你懂了吗?”
然后,他又重新回到“座椅”上,但立即又像是椅子上有钉子一样忽地跳下椅子,瞬间满脸红涨。
他一边向门口跑,一边细声地说:“抱歉,待会儿我再来。”又嘀咕道,“不争气的膀胱……真是神经质……一提鸡蛋就来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