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天是星期天,吉丝睡醒后已不再倦乏了——病热终于退下了——虽然内心很焦躁,但十分坚毅。由于身子骨还很柔弱,所以就没去教堂,在屋里待了一上午,祷告,静默深思。她非常懊恼,竟没有仔细地思虑雅克归来后她该如何面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直到今天早晨,她还没搞清楚,昨晚雅克来到她的房间,到底给她留下了何物使她灰心,以致意志消沉的回念。一定要找个合理的答案,冰释前嫌,接着,所有都将会非常明晰了。
可是,雅克一上午都没有来,而昂图瓦纳自从蒂博先生出殡后,几乎都没有上过楼。只有吉丝和老小姐在一起吃午饭,吃完饭后吉丝再回到自己的闺房。
整个下午都被雾气所笼罩,十分阴冷,也显得时间尤其悠长。
吉丝单独一人,闲来无事,心中许多的想法难以平抑,令她焦虑不安。都已经快四点钟了,老小姐依然在教堂做祷告。无奈之下,她披上大衣,一鼓作气来到楼下,找莱翁领她去雅克的住处。
他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阅读报纸。
那泛白的玻璃上映着他的背影,吉丝看见后觉得非常惊讶。在她的脑海里雅克依然是三年前在那别墅下拥抱她的少年,而不是如今她早已忘却的体格健壮的成年男子。
她瞄了一眼,没有多去思考在她心里的形象,只是看到雅克在椅子上的坐姿。房间里乱糟糟的,在地上的箱子是开着的,已经停了的钟表上挂着帽子,书桌上也堆得乱七八糟,两双鞋搁在柜子前面,似乎只是在这里临时住下,没有任何准备整理的迹象。
雅克站了起来对她表示欢迎。当她靠近他时,发现在他的瞳孔里有一丝诧异的眼神凝视着她,此时的她惊慌失措,把早已准备好的言语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个想法在脑袋里不停地闪现:无法平抑的自己,一定要把这一切都来问个明了。所以,她就不再寒暄客套,她面容惨白,憋足了勇气,站在房中心说道:
“雅克,我们彼此需要交谈一下。”
她碰巧看到,她来时雅克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欢迎她,是那样的严肃认真,但又十分的短暂。他随即眨了眨眼睛,又把这眼神给掩盖了起来。
他笑了,故意提高声音:
“天主,是那么严肃认真啊!”
这一句话可以说是深深地伤透了她的心。但她依然保持微笑:微笑是抖动的,但很快就成了难过的抽动,两眼噙满泪水。她扭过脸,走到了沙发前,坐下去。泪流满面,让她必须不停地擦拭着泪水,虽然她已经尽可能地用愉快的语气说话,但言语中还是夹杂着一些责怪的腔调:
“啊!你看,你把我说哭了……我多笨……”
雅克觉得内心的怨恨开始产生。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自孩童时起,他的心底就含有一种愤懑——他认为,有些像地心的岩浆一样——无声的愤懑,这怒火,随时都可能迸发而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他故作敌视愤恨地大喊道:“是的,你说吧!我也想有个了结!”
这暴躁的态度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其实他那愤恨不已的样子,已经是她所提出的问题最明显的答案了,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惨白的嘴唇微微张开,犹如被打了一样。吃力伸出手来,悲痛地说:“雅克……”雅克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声音,猛地一转身。
他恍恍惚惚的,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他瞬间由盛气凌人转变为温柔和蔼的温情冲动:他径直来到沙发前,倒坐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拥抱着哭泣的吉丝。他木讷地说道:“我可怜的小家伙……我可怜的小家伙……”他靠近她,看着她脸上暗色的斑点,眼袋下那透亮的黑眼圈,使注视着他的那含满了泪珠的眼睛显得更加悲伤和哀痛。可是,理智又快速地占据了他,而且是变得更加理智了。他俯身弯向吉丝,鼻子贴着她的发丝,他很清醒地知道他被一个混沌陌生的肉体诱惑着。好了!上次,在那满是爱怜之情的滑溜溜的路上,为了不伤害彼此,他已经只能选择停止——快速逃脱开(而且,现在他还能估摸、分析、辨别他们所历经的毫无价值的危险,也证实了鲁莽行事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也证实了欺骗是不牢固的,并且差一点把他们推到了危险中)。
他没有被像英雄胜利那样的成就冲昏头脑,立刻止住了亲吻脸颊的唇,其实已经微微碰触到了。然后让吉丝的头靠着自己的臂膀,手轻轻地触摸着那红热、嫩滑、浸满泪水的面颊。
吉丝偎依在他的身边,她昂起脸,挺直脖子和脊背,任他轻抚。她纹丝不动,有一种扑向他脚边搂住他腿的冲动。
而他,却截然相反,只觉得心跳渐渐缓和了,再次恢复了平和。有时他竟然会怨恨吉丝勾起他那低俗的欲望,因此而鄙视吉丝。贞妮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的内心翻涌不已,但很快又消失了。随后,他又否定了这一切,扪心自问:他觉得内疚。她那犹如忠实的猎犬般对爱情的忠贞,虽隔别三年,但依然是坚定不移,她献身于爱情,献身于这悲惨的爱情命运,并且选择的是那样盲目的方式——很明显,这份爱情比他所觉察到的更加激烈、更加纯真。他含着淡漠的思想来揣摩这些,实际上是由心底产生的漠然,只有这样他才能毫无邪念地表露出对吉丝亲切的关怀……
这就是他的思想,由这个跳到另一个,然而她却始终如一地思考着一件事,仅有的一件……就是她思考的那唯一的爱情,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敏感,也看得非常透彻。所以雅克虽没说一句话,依然保持着那种身姿,依然抚慰着她的脸颊,但吉丝从他的手毫无温情地在嘴和脸颊间游离中,忽然间看清了所有:她知道,他们曾经地情感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心已不再被她占据。
她就好像在证明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一样,虽然没有一丝希望,但她仍要用更加明确的方式去证实。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没能及时遮住淡漠的眼神,这一次她深信过去的曾经都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她又怀揣着一种纯真的担忧,担忧挑明实情,捅破了这张薄薄的隔膜后,他俩以后就不能再隐藏这份回忆了。她不能再柔弱下去,要坚强起来,避免让雅克发现她的焦虑和懊恼。她坚强地离他稍远一些,笑着说话。
她用手不自然地指着屋里,夹杂着支支吾吾的声音说:
“这个房间我多久没来过了呀!”
其实截然相反,她很清楚地记着她在这房间里的最后一次,就是坐在这,当时在她身边只有昂图瓦纳,那一天,她非常伤心。她确信雅克的离开,使她的思想痛苦不堪,遭受着恐惧的煎熬。但是,那些苦痛是无法和今天她所承受的苦痛相比拟的。一旦她合上眼,满脑子都是雅克,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很是服从她的吩咐。现在,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反而领悟了什么是缺少他的生活!她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感觉到痛苦不堪,不得不闭目休息一会儿。
他起身去开灯,顺便来到窗前拉上窗帘,但没有坐回来。
他问道:“你很冷吧?”看见她直哆嗦。
吉丝赶紧找了借口:“是你屋子里没有加暖,我还是待在楼上比较好。”
她的声音很高,打破了安静,让她自己也受到了些鼓励,也更加坚毅了。她从假装的镇定中获得的鼓励瞬间消逝,但她还要继续扮演下去,随后她吞吞吐吐地说出几句话,犹如墨鱼吐汁的样子向外吐字。他待在那里,面露微笑表示认可,也许心里在美滋滋的,因为现在他不需要阐释了。
此时,她最终站起身来。两个人相互注视了一下。两个人身高不相上下。她心想:“我始终,我始终都无法忘掉他!”她这样是为了不愿正视比这更加冷酷无情的思绪,“他是强者,他完全可以抛弃我。”她瞬间明了,雅克身上含有男人的那种无情,有命运的抉择权。然而,她在自己的命运前无能为力,就连为命运寻个方向都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就干脆果断地问:
“你什么时候启程?”
她确信自己的语气很淡漠。
他把持住了自己,心不在焉地走了两三步,然后把身子转过来说:
“你呢?”
这样已经很明确地承认了:他还是要走,而且认为吉丝不会在法国驻留。
她心神不定地耸了耸肩,努力想在最后笑笑——她终于显露出了能够说是非常镇定的笑容——接着,她把门打开,离开了。
他没有拦阻她,仅仅是眼神忽然带着纯真的温存送她离开。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愿意将她抱住,疼爱她,保护她……让她不受任何的侵犯。预防着她自己,预防着他,预防着他对她造成的伤害(但是,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伤害)。预防他会继续对她造成伤害,但他还是对她造成了伤害……
他站在杂乱无章的房间中,双手插进口袋里,双腿叉开。在他的身旁,贴着各种颜色海关标记的箱子开着口在地上放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安科纳[10]——也可能是在的里雅斯特[11],在一艘忽明忽暗的船舱里,旁边是一群移民在用不熟悉的语言骂着人;强烈的轰隆声把船震动得直颤抖,然后,一阵铁器的碰撞声压过了吵架声;起航了,船身摇晃得更加严重,随处都是突如其来的安静。油船启动了,朝着黑夜驶去!
雅克的前胸紧绷起来。在他自己也困惑的抗争、创造、充足的对生活的病态的憧憬中,经常撞到这栋房子上,无论是已经死去的父亲、吉丝,还是那充满圈套和铁链的昔日。
他用力地紧咬牙齿大叫道:“走吧!走吧!”
依靠电梯中的长凳支撑的她,还能走回自己的房间吗?
她那么热切期待过的解释,这样就完了,完了,彻底结束了。“雅克,我们需要谈谈!”他立刻就回应道:“我也这样觉得,我也希望可以结束!”还有两句两个人都没有回答的话:“你什么时候离开呢?”“你呢?”她惊惑地来回说着这四句话。
如今,该怎么办?
回到了安静又宽敞的房子里,在最里面的房间,有两个守灵的修女。就在这,她半小时前一丁点的期待已经消失殆尽了。她那么悲痛,尽管虚弱得应该休息,但是她更加害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因此她去了姑妈的卧室,并没有着急回到自己的房间。
老小姐已经回来。同往常那样,在满书桌的发票、样品、广告说明书和药品前坐着,她知道这是吉丝的脚步声,把驼背的身躯扭转过来。
“啊!是你?……正巧……”
吉丝跌跌撞撞地奔向老小姐,在披开的白发间亲吻了一下满是皱纹的额头。吉丝如今长得高了,已经不可以再蜷缩在老小姐的怀抱中,只能是像小孩似的坐在她的膝盖上。
“刚好,我要问问你,吉丝……对于怎样清理房间,他们什么也没说吗?……要不要消毒呢?……对于这些事,总要有些制度规则吧!你问问克洛蒂德,或者说你直接去和昂图瓦纳说说……先由卫生局前来消毒。为了更稳妥的话,就要用药剂师的烟熏。克洛蒂德知道。要把门窗的缝隙全部堵住。到那时,你要前来帮忙……”
吉丝眼里噙满了泪水,轻声地说:“但是,姑妈,很抱歉,我得离去了……那边……还有事情等我去做……”
“那边?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离开吗?”老小姐的脑袋神经质地摇晃着,说话也断断续续,“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在这种状况下……”
吉丝心想:“我一定要走,雅克也会走。所有都会和之前一样,但是期待却毁灭了……什么期待也没了……”她忽然感觉到太阳穴很疼,脑袋里也一片混乱。之前,虽然雅克离自己很远,但自己总是觉得很了解他,可是此刻,突然一点都不了解了,怎么会这样呢?
她在思量:“进修道院?”然后得到永久的安宁,耶稣的安宁世界……但要放弃全部!放弃……她能做到吗?
她终于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紧接着又慢慢站起来,突然用力地拥抱着姑妈。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啊!这不公平,姑妈!这一切不公平!”
“怎么,什么不公平?你说什么呢?”老小姐既难过又担心地嘀咕着。
吉丝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她想要找个支撑,找个依存,她的面颊磨蹭着小老太太膝盖上一小片外凸的粗毛裙。老小姐晃动着脑袋,用争吵的口气说道:
“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在这种状况下,让我一个人留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