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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凯的房子在四楼。
楼梯口的门一听到电梯的声响便开了。有个胖子在等他们,他穿着白大褂,黑色的胡子显示了他的犹太人血统。他紧紧握住昂图瓦纳的手,昂图瓦纳将他介绍给菲力普:
“这是伊萨克·斯蒂德莱尔。”
他之前也是学医的,后来放弃了医学事业,不过仍然可以在医疗界的许多场合碰见他。他和埃凯是同学,对埃凯的眷恋仿佛宠物对主人一样,是种盲目的挚爱。他通过电话知道朋友匆忙归来,便放下全部事情赶过来,要在床边守护孩子。
房间里门都打开着,屋里还是春天走时的摆设,不过看上去却非常凄凉。百叶窗是关着的,窗帘也没有挂。全部的灯都亮着,在密集的光线下,每个房间的中间,家具都摆成一堆,又蒙上了白色的床单,仿佛孩子的灵柩台。斯蒂德莱尔让两位医生待在客厅,便去告诉埃凯。客厅的地板上堆放着许多杂乱的东西,中间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箱子是半空的。
有阵风吹开了门,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女人,散着美丽的黄头发愁眉苦脸地走向他们。她身体看上去很沉重,却尽力迈着快步。她用一只手托住肚子,另一只手提着睡衣的下摆,以免摔倒。她喘着气,话都说不全,嘴角一直在发抖。她直接向菲力普奔去,满眼泪水看着他,那是一种无声的恳求。菲力普已经忘记要和她打招呼,仅仅是僵直地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扶住她,使她冷静下来。
此时,埃凯忽然从前厅的门走了进来。
“尼科尔!”
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温怒,苍白的脸色还在抽搐。也顾不得菲力普,便向年轻女人走去,紧紧抓着她,弄得她有些摇晃不稳。随后,他使出不可思议的力气抱起她。女儿放声大哭。
“帮我开一下门。”埃凯说道。昂图瓦纳连忙跑来帮忙。
昂图瓦纳跟在他们后面。尼科尔的头朝后仰着,嘴里不停地诉说。昂图瓦纳托着她的头部,听见她不连续的话语:“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的错,她天生就残疾,你早就怨恨我了!……现在我又犯了错……假如我知道一些,我会立刻医治她……”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昂图瓦纳看见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团。这肯定是年轻女人听见医生到了,不理会丈夫的嘱咐,跳下床去迎接他们的后果。
此刻,她紧紧抓着昂图瓦纳的手,悲痛欲绝地握着。
“先生,求您了……费利克斯可能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他不会原谅我了,倘若……先生,我求求您,用尽全力拯救她吧!”
她丈夫轻轻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她松开了昂图瓦纳的手,不再说话了。
埃凯弯身靠近她,昂图瓦纳用眼角看见了两人的眼神,妻子的眼神迟疑、狂乱;丈夫的眼神暴躁、恼怒。
“不准再起来了,听见没有?”
她闭上双眼。埃凯又弯下身,在妻子的头发上轻轻落下一吻,接着在合上的眼皮上又印上一吻,这一吻似乎是盖一个封印,提前表示了原谅。
接着,他拉着昂图瓦纳走出了房间。
他们出来找老师时,斯蒂德莱尔已经将老师带到了小女孩儿的身旁。菲力普脱了上衣,系上了一件白色罩衫。他非常专注、镇定自若,似乎整个世界就剩下他和小女孩儿两个人。尽管他一接触到小女孩儿,就已经知道所有的治疗都是白费,可他依然很认真地为她进行全面检查。
埃凯不说话,两只手不停地发抖,一直盯着医生的脸。
检查进行了十分钟。
菲力普结束检查后,把头抬起来,用眼神寻找着埃凯。埃凯几乎变了个样子,脸色非常难看,仿佛让沙子吹干的涨红的眼皮之下是呆滞的眼神。他镇静得让人难过。菲力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便知道所有的伪装都没有用。最初因为善心,他还准备了处方,现在也放弃了。他把罩衫脱下,迅速洗完手,把护士递过来的上衣穿好,走出了房间,不再看小床一眼。埃凯走在他后面,接着,昂图瓦纳也跟在后面走出来。
三个人在前厅站着,相互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怎样,都谢谢您跑了这一趟。”埃凯说道。
菲力普含糊不清地耸了一下肩膀,嘴里传出啧啧的声响。埃凯从单片眼镜中注视他。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严厉、轻视甚至是仇恨。接着,这种厌恶的目光消失了。他用道歉的声音喃喃地说:
“一个人总是避免不了奢求做到做不到的事。”
菲力普才抬起手,不过很快便放下来了。他从容地拿下自己的帽子。不过却没有出去,而是走到埃凯的身边,稍稍迟疑了一下,笨拙地将手搭上埃凯的胳膊,一句话不说。随后,好像打起了精神,往后退去,轻声咳了几下,最终下决心走了。
昂图瓦纳向埃凯走去:
“今天是我出诊的日子,晚上九点左右我再来。”
埃凯稳稳站着,眼神呆滞地看着打开的门,他仅剩的一缕希望随着菲力普的离去而消失了。他点了点头,示意昂图瓦纳他听到了。
菲力普迅速走下两层楼,什么也没说,昂图瓦纳走在他后面。菲力普停了下来,转过半个身子,很大声地咽了一下口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无论如何,我应该开个方子的,是不是?至少是以尽人事……说实话,我没有勇气。”他不再说话,又走下几级楼梯,这回没有转身,自言自语道:
“我比不上你乐观……或许可以拖上一两天。”
他们走到阴暗的楼梯下面,遇见刚刚进门的两位妇人。
“是蒂博先生!”
昂图瓦纳认出那个是丰塔南夫人。
“情况很严重吗?”她用关心的语气问道,极力不露出担心,“我们才刚刚得知这个消息。”
昂图瓦纳点点头,代替了回答。
“不可能!谁也料不到!”丰塔南太太带着责怪的语气喊道,似乎昂图瓦纳的反应逼迫她立刻阻止坏运气到来,“大夫,要充满信心,充满信心。不可能的,这太恐怖了。贞妮,你说是不是?”昂图瓦纳这时才看见缩在旁边的少女。他连忙道歉。她看上去窘迫不安,犹豫了一下,才把手伸向昂图瓦纳。昂图瓦纳看出她非常慌张,眼皮机械地跳动着。不过他明白贞妮很爱表姐尼科尔,并不诧异。
“她变得好奇怪。”他边跟上老师边想着,一个遥远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一个穿着浅色裙子的少女,在夏天夜晚的花园中。这回相见,令他痛苦不堪。“这不幸的雅克一定认不出她是谁了。”
菲力普脸色暗淡,坐在汽车的角落中。
“我要去学校,”他说道,“顺便送你回家。”
这一路,他总共说了不到三句话。到了大学路的拐角,昂图瓦纳正要跟他告别时,他仿佛才从麻木不仁中苏醒。
“蒂博,说实话……你在孩子语言能力发育缓慢领域有些成绩,不久前,我跟你说起一个人,埃尔里斯特太太……”
“今天我正要去见她。”
“她会带上自己的男孩儿去拜访你的。那男孩儿五六岁,说话跟婴儿一样,只能发单音词,甚至有一些音节他似乎就不能发出来。不过,倘若叫他背诵祈祷文的话,他就跪下来,给你背出‘我们的父’,自始至终,发音差不多全部正确。同时,他看起来非常聪明。我觉得你肯定会对这个病例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