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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飘着小雨,风已经停下,雾气将灯光蒙上一层光晕。很晚了,这件事得放一放,昂图瓦纳现在就想回家。
因为没有出租车,他只好沿着苏弗洛路走回去。他把《小妹妹》紧紧夹着,走着走着,他想看小说的心情愈加急迫。
大街转弯处,大啤酒店的灯还亮着,里面肯定不止他一人,不过算是昂图瓦纳可以接受的安静地方。
门口处,他看见两个未长胡子的年轻人,挎着对方,有说有笑。应该是在谈恋爱吧?昂图瓦纳听见自己的心声:“错了,兄弟,倘若人类的思想可以想象出两个字的联系……”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拉丁区的中心。
底层的桌子都有人,需要从那团热烈的雾气走过,才能走到楼梯。中间的二楼是打台球的,人们围着台球桌子又喊又叫的,还有争辩:“十三!十四!十五!”“没运气!”——“又失手了!”“欧仁,要一杯啤酒!”“欧仁,要一杯比尔酒[9]!”闹哄哄的一片,台球碰撞的声音仿佛莫尔斯电报机发出的嗒嗒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朝气,才冒出的胡子遮住了泛红的脸颊。夹鼻眼镜后的眼神清澈真诚,傻愣愣的,满是精力,笑容带着柔情,预示着等待花儿绽放,对一切都充满希望和生活的愉悦。
昂图瓦纳在打台球的人中走来走去,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年轻人的喧闹让他暂时忘了内心的忧愁,他第一次觉得三十多岁真的不小了。
“一九一三年……”他想着,“这个年代的年轻人真幸福……比十年前那代,也就是我那代,可能更健康、更精神……”
他去过的地方很少,可以说他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国家。可今夜,对法兰西,对民族未来,他怀有一种信任和自豪的新情感。一下子又产生了苦闷:雅克应该是这群大有作为的年轻人中的一个……他在哪个地方?做着什么?
大厅里头,空着几张桌子,用来放衣服。他觉得在一堆衣服后面坐着,又有壁灯,还不错。四周也没什么人,就一对安静的男女。男的还是个孩子,嘴里含着烟,看自己的《人道报》,不理会女伴。女的边小口喝着牛奶,边饶有兴趣地剪指甲,数钱,在镜子里看自己的牙齿,同时用眼角瞥一眼进来的人:一个满怀心事的大学生,没有点吃的,就坐下看书,让她觉得很奇怪。
昂图瓦纳开始翻开小说,不过他专心不起来,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脉搏,跳得飞快!他很少出现这样不能自控的情况。
小说的开头部分写得让人不知所措[10]:
天气很热。干燥的泥土气味,有灰尘。街道朝上伸展。马蹄之下,石头迸发火光。西比尔走在路上。圣保罗教堂的钟声响了十下。悠长的海岸线在幽蓝的海水中凸显。深蓝和金黄交融。右面,是那不勒斯无边无际的海湾。左边,似乎凝固的金块漂浮在化了的金水之中,那里是卡普里岛。
难道雅克去了意大利?
昂图瓦纳急切地跳了几页。写作风格太奇怪了……
他爸爸。乔塞普对父亲的情感。他内心深处的禁地,长满荆棘,火在燃烧。十年里,莫名的崇拜,热烈,固执。所有自然的情感都被丢弃。他忍受了二十年的仇恨。过了二十年,他才明白,不得不憎恨二十年之久。
昂图瓦纳看到这里,心里很难受。乔塞普到底是谁?他又翻到前几页,极力让自己平静。
开头描写的是两个青年骑马去郊游,而乔塞普和雅克很像,另一个姑娘西比尔应该是英国人,因为她这么说:
在英国,必要的时候,我们会临时采取措施。这样有利于我们做决定和准备行动。你们意大利人,一开始就想制订好计划。她心想:“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想成为意大利人,这没必要跟他说。”
走到坡顶,两个青年人下马歇息。
她在乔塞普之前跳下马,用马鞭抽一下焦黄色的草,驱逐蜥蜴,接着直挺挺地坐在热辣辣的草地上。
“西比尔,要晒太阳吗?”
乔塞普在墙角窄小的影子躺着,把头倚在炙热的灰泥土上,遥望着,心想:“她努力使动作迷人,只是一直成真不了。”
昂图瓦纳内心焦虑,一段段往下看,想先知道个梗概,再细细品读。他注意到这样的句子:
她来自英国,新教徒。
他看到这段:
在他眼里,她的全部都和别人不同。可爱却又可恨。她的出身,曾经的和如今的生活,他都一无所知。西比尔惆怅,纯真。这些情谊。她的笑容。不对,她不用嘴巴笑,用的是眼睛。他对她的情感,又严肃又炙热,一触即发。她一直伤害他,仿佛希望他比自己低贱,不过又感到苦恼。她说:你们意大利人,你们南部人。她来自英国,是个新教徒……
难道这是雅克相识的女子?他爱上了她?……可能已经同居了?
沿着葡萄园和柠檬地向下走。有海滩。一个孩子赶着一群牲畜,孩子眼神忧郁,衣服破旧,肩膀露在外面。他吹起口哨,两条白色的狗跟在后面。带头的母牛颈上的响铃叮叮作响。无穷无尽,阳光热烈。水坑上留下脚印。
昂图瓦纳看到这些很郁闷,他跳了两页。
西比尔在自己家中。
吕那多罗的别墅。陈旧的房子,四周都是玫瑰。一个长满玫瑰的两层花坛……
昂图瓦纳跳过这页文学描写,在下一段停下:
满园玫瑰,成堆成堆地垂着,芳香四溢。阳光一晒,香气沁透心脾,渗进血液,模糊双眼,心跳变慢或变快。
玫瑰坛令他想起一些事,花坛通向大鸟笼,笼子里有跳跃的白鸽。难道是拉菲特别墅区?肯定是的!那么新教徒西比尔就是……他接着看:
穿着骑马装的西比尔,一屁股坐上长凳。两只手臂摊开,嘴唇紧闭,两眼没有焦距。她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事情都会变得清晰,她是为了让乔塞普幸福才活着的。不过,当他不在时,我才会爱他。那些日子,我痛苦绝望地等待他,当时他也十分难熬。荒唐又冷酷。可耻!可以哭泣的女人真好,至于我,心已经变硬、堵塞。
变硬?昂图瓦纳笑笑,这是医学词语,肯定是从他这里学的。
他能猜到我心中所想吗?我希望他可以猜透。不过,当他表现出猜透的样子,我会不知所措。我会转过头,撒谎,不管怎样,我要逃脱。
下面一段是写她母亲的:
鲍威尔夫人从台阶上走下来。阳光洒在白发上。她把手搭在眼睛前,没等看见西比尔,话也不说,就笑了。她说:“威廉写信来了,写得很好。他现在动手研究两个项目,得继续在帕埃斯敦住几个星期。”
西比尔咬了咬嘴唇,十分失望。难道她是在等哥哥回家,向他诉苦,也解剖自己?
没有疑虑了:丰塔南夫人、贞妮、达尼埃尔,所有的记忆都拼凑起来。
昂图瓦纳翻过去。
他往下翻一页,想找到描写父亲塞雷诺的内容。
应该是这里……错了,这写的是塞雷诺府邸——一所临海的旧房子。
……长长的拱形窗户,周围是彩色的花叶壁画。
下面这段写的是海湾和维苏威火山。
昂图瓦纳翻过几页,这里看一句,那里看一句,想知道大概内容。
乔塞普与仆人们在消暑的别墅里住着。妹妹安内塔去了国外。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是个参议员,在那不勒斯担任要职,周日会回来一趟。偶尔不是周日,他也会来住一晚。
昂图瓦纳记得:“跟爸爸去拉菲特别墅区的情况一样。”
他走下船,回到家里吃晚餐。饭后,会含着烟在前厅闲走以帮助消化。清晨,会去查看马夫和园丁的工作。随后,默默地搭上第一班船。
写的就是爸爸!……昂图瓦纳在发抖,往下看:
在社会上,参议员塞雷诺取得一些成就。他所有的东西,交融在一起。家庭安康,生活富裕,业务顺畅,组织能力强。权势兼有,待人严苛。刻薄正直、品德强硬。外表也一样严肃。自信满满,肩膀结实。性格暴躁,咄咄逼人,但总是会克制住。仿佛严肃的漫画,让人尊敬却恐惧。教会的忠诚信徒,又是公民表率。不管是在梵蒂冈还是宫廷,在法院或者办公室,家里或者饭桌上,永远表现出精明能干、无可挑剔、称心如意的样子。这是一种能量。同时也代表着一份压抑。这力量不是鞭策别人行动的力量,而是让人知道重量是可以静止不动的,是个十全十美的结合体、完人、纪念碑。
哦!他的轻笑带着冷酷,那是他心底里的笑……
此时此刻,昂图瓦纳泪眼模糊。他为雅克的直白感到诧异,同时,想到唱歌的爸爸,觉得这样报复的描写太残忍:
欢乐的小战马哟,
小战马哟,特里贝。
这一瞬间,弟弟和他的距离变远了。
哦!他的轻笑带着冷酷,那是他心底里的笑。笑容中夹杂着让人难熬的沉默。二十年来,乔塞普一直忍着这种沉默和轻笑。心在抗议。
没错,乔塞普过去所有的日子都是仇恨和抗议。他只要想到青春时代,复仇情绪便占满整个心灵。从小,伴着本性的形成,他便用一切本性和父亲抗争。因为抗议,他不尊重所有人,并将自己的懒惰公布于众。他是坏学生,并因此觉得可耻。不过,正是这样,他才可以激烈地违抗可恨的规章制度。干坏事就像抵制不了的诱惑。不听话就会产生复仇感。
大家都说他冷血。不过,当听见受伤的野兽呻吟、要饭人拉出的小提琴声,或者看见在教堂走廊里对他微笑的小姐,都会让他夜里趴在床上哭泣。独自一人,无聊,社会不接纳的儿童时期。早就成年,可除了小妹妹夸他之外,别人一句好话也没有。
“没有我吗?”昂图瓦纳心想。
一说到小妹妹,语气就会充满柔情:
小妹妹,安内塔,安内塔。她可以在这干瘪的土地上绽放,简直就是奇迹。
小妹妹,他不幸童年里的乖妹妹,抗议里的妹妹。那个时期里仅有的光亮,清澈的泉眼,黑暗干旱里仅有的妹妹。
“没有我吗?”这段的下面,写到一个大哥哥:
偶尔,哥哥的眼里会有尽力表现出来的可怜……
尽力表现?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的可怜带着宽容。不过他们差了十岁,这是距离。恩贝托不跟乔塞普说真话,乔塞普也对哥哥有所隐瞒。
昂图瓦纳停止翻阅。他最初的不愉快已经不见。这些描写只是雅克的主观感受,并无大碍。他心里嘀咕着:雅克的观点如何?总的来看,他写的所有东西,加上有关恩贝托的话语,都是对的。不过语气里都是埋怨!分别已经三年,一个人生活,三年来不和家人联系。雅克这样的语气,肯定是仇恨自己的过去!昂图瓦纳感到焦虑:倘若找回弟弟,又能否找回走进他内心的道路?
他大致浏览了小说剩下的内容,企图知道恩贝托……除了一句简单的描写,什么也没有。他好失望……
不过其中一段吸引了他,他带着好奇心看下去:
一个朋友也没有,四处流浪,心灵受伤,精神打击……
乔塞普一个人生活在罗马,由此看来,雅克应该在某个国外的城市。
某天夜里,屋子的气氛过于沉闷。书掉在地上,他把灯吹灭,仿佛小狼一样跑进黑暗。梅萨琳[11]的罗马,充满诱惑和脏乱的街道。在不知廉耻、低垂的窗帘后面,闪烁着暧昧不清的亮光。背后的人影,背后的诱惑,背后的淫荡。他顺着充满陷阱的墙垣前行。难道是在躲避?怎样驱散这种欲望?过了几小时,他脑海里还有没有付诸行动的胆量。他继续流浪,没有知觉,眼里冒火,两手火热,喉咙干渴,似乎灵魂和肉身都被卖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身上流下担心和肉欲的汗水。他在小巷里徘徊,在捕鸟笼一样的房子上触摸。过了几小时,又过了几小时。
夜很深了。有疑惑的窗帘后面已经熄了灯。街上什么也没有。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他的魔鬼。他时刻做好掉进任何陷阱的准备。夜很深了。虚弱,脑里过分的欲望把他的力量都吸干了。
黑暗走到了尽头。安静的纯洁来得太慢,这是黎明前虔诚的寂寞。夜很深了。
心情低落,无精打采,满足不了,让人蔑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房间,爬上床去。没有后悔。被人捉弄。回想没有行动的胆量,直到天亮。
昂图瓦纳看到这几段内容很不舒服。他推算弟弟经历过这些事情,并因为多次艳遇败坏了名声。他想说:“没事!”甚至想说,“很好!”不过……
昂图瓦纳快速跳过几页,他无法一句一句地看,只大概知晓情节发展就行。
鲍威尔家的别墅就在海边,离塞雷诺家很近。乔塞普与西比尔在假期中就是邻居。骑马郊游,晚上泛舟……
乔塞普每天都去吕那多罗别墅与西比尔约会,西比尔也从来没有拒绝。西比尔宛如一个谜,乔塞普内心焦虑地围着她转。
全都是乔塞普的爱情,昂图瓦纳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可是他依然强迫自己选择性地读了很长的一段,讲的是两个青年表面上的情感破裂:
下午六点,乔塞普出现在别墅里。西比尔。满园的玫瑰香消除了一日的燥热。仿佛传说里的王子一样,乔塞普走过如火的花墙。小路两旁是盛开的石榴花,夕阳西下。西比尔,西比尔,去了哪里,人影都没有。窗户是关紧的,窗帘也没拉开。他站住了。四周是飞来飞去的燕子,发出冲破天空的声响。难道在屋子后面的绿荫下?他控制自己,没有跑去。
别墅拐角处,传来一阵钢琴的声音。西比尔。客厅的门是开的。她弹的是哪首曲子?撕心裂肺的叹气,幽幽的疑惑飘荡在傍晚温柔的空气中。仿佛人的心语,仿佛人说出的话,但又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不能用确切的词语表达出来。他边走边听,跨过门槛。西比尔没有听到响动。他放肆地瞧她的脸。眼皮垂着,嘴朝前伸。流露出爱情的姿态。面具之下就是灵魂。灵魂和爱情共同构成了面孔。孤独是透明的,秘密被公开,跑进屋里,私下拥抱。她在弹琴,乐曲美妙。哽咽被迅速压下去,忧愁慢慢消失。不过,在完全消失前悬在半空中,仿佛逃跑的小鸟,飞过天空,不见了。
西比尔把手举起来,钢琴还在颤动,倘若把手放在琴键上,便会感受到一颗活生生的心脏在跳动。她觉得没有别人,回头。他没见过的悠悠娇俏。一下子……
又是文学描写!用这样简洁、粗犷的语言,太讨厌了。
雅克真的爱上了贞妮?
昂图瓦纳的联想飘到了书的前面部分。他继续看下去。
小说再次提到恩贝托这个名字。那是发生在塞雷诺府邸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大儿子陪着参议员,突然回家用晚餐:
餐厅很大。有三个拱形窗户,外面的天空是玫瑰色的,能看见维苏威火山冒出的烟雾。灰色的墙壁,绿色的柱子托着装饰的屋顶。
参议员张着厚厚的嘴唇进行饭前祷告。他冲着大厅的空气画了个十字。恩贝托也合乎礼仪地画了十字。乔塞普直挺挺地站着,没有画。大家坐好。巨大的纯白色桌布十分庄重。三个人的餐具距离很远。菲力波脚上穿的是毡鞋,手里托着银盘子。
跳过几行:
他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提过鲍威尔家。他不想认识威廉。他是个外国画家。不幸的意大利人,十字街口,游走人口的地方。去年,他做出果断的决定:我不允许你和这些异教徒来往!
难道他知道别人没有服从他吗?
昂图瓦纳没有耐心了,跳过几页。
再次写到哥哥:
恩贝托说完几则小新闻。又恢复了安静。恩贝托长得俊美,眼神充满骄傲与想法。显然,他依旧年轻、热情。他从事研究职业,前途光明。乔塞普深爱着他的哥哥。恩贝托不像他的哥哥,更像一个长辈、一个朋友。倘若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乔塞普应该会说的。然而,两个人交谈的时间太少了,并且内容都是提前安排的。和恩贝托的关系,不会变得亲密。
昂图瓦纳想:“很明显,因为拉雪尔才会这样的,是我不好。”一九一〇年夏天的事情浮上他的脑海。
他不再往下看,心里静静地想着,疲惫地把头靠在椅背上。他感到失落:这些烦琐的文学描写中什么也没有,关于他出走的秘密依然没有揭露。
乐队弹奏着维也纳轻歌剧的复调,每个人都低声应和,大厅某个角落里有不知谁吹起口哨给曲子伴奏。刚才那对安静的男女还坐在那里,女的已经喝光牛奶,在抽烟,看上去没事做,间隔不久就将裸露的胳膊挎上男朋友的肩膀,无所事事地玩他的耳垂,同时仿佛猫一样打着哈欠。男的把一份《人权报》打开。
昂图瓦纳发现,这里女性居于少数,但都是年轻女性。……地位不明显……游戏的陪伴者罢了。
两张桌子周围的大学生在辩论,他们争论的主题有关贝吉[12]和若莱士[13]。
有个年轻的以色列人走过来,下巴刮得发蓝,在看《人权报》的男人和母猫似的女人中间坐下,女的有事可做了。
昂图瓦纳想继续把小说看完。他已经忘了刚刚看的是哪页,他随意翻着,翻到了小说最后几行:
……在这里,生活与爱情都很艰难。再见!
……陌生的吸引力,崭新、诱人明天的吸引力,沉浸其中,忘记曾经,一切从头再来。
……坐上开往罗马的第一辆火车。再从罗马坐上开往热那亚的第一辆火车。接着从热那亚坐上第一艘游船……
短短几行字,就吸引了昂图瓦纳的目光。静下心来,雅克的秘密肯定在这几行字里!要耐心往下看。
他把书翻回前页,用手支着脑门,全神贯注地看下去:
安内塔小妹妹回家了,她从一个瑞士的女子学校完成学业,回家了。
小妹妹有些变化。以前,女仆人以她为傲。她是真正的那不勒斯女孩。那不勒斯的小女孩。肩膀结实,皮肤黑黝黝的,嘴唇很厚。无论瞧见什么,就算很小的事情,她的眼睛也会展现笑意。
小说里为什么把吉丝写成乔塞普的亲妹妹?昂图瓦纳从读到兄妹两人相处的第一个画面就觉得别扭。
乔塞普去接的安内塔,两个人坐车回到塞雷诺府邸。
夕阳已经下山。陈旧的马车在晃动,马车的遮阳伞也在晃动。时候不早了。凉气逼人。
安内塔挽着乔塞普的胳膊说个不停。他微笑着,一直到今天下午前,他都觉得孤独。西比尔没赶走他的孤独。西比尔,西比尔,宛如永远透明干净的幽深的清水,有着令人眩晕的纯洁。西比尔。
从马车里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少。黑夜即将来临。
安内塔和以前一样,缩成一团。迅速地热吻,嘴唇富有弹性,上面有些尘土,显得有些粗糙。和以前一样。在女子学校的时候,他们也有说有笑,亲吻对方。和以前一样,他们是亲兄妹。乔塞普深爱西比尔,小妹妹的爱抚让他觉得热情柔软。他在她眼睛上、头发上,任何地方留下回报的亲吻。这是兄妹的亲吻,发出响声。车夫在微笑。她继续说个不停,说女子学校,是吧?还有考试。乔塞普也断断续续地说起爸爸,说起今年秋天,说起遥远的未来。他不让自己说起鲍威尔家的名字。安内塔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房间的圣母祭坛前,总是亮着六支蓝色的蜡烛。耶稣被犹太人钉在十字架上。他们预想不到那是上帝的儿子。不过,异教徒却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承认。
爸爸出门在外,兄妹两人在塞雷诺府住下。
其中几页让昂图瓦纳从开头都结束都不开心。
次日,没等乔塞普睡醒,安内塔就进来了。她确实有些变化。她的眼神依旧纯净热情,带着些许好奇。不过更加朝气热烈,只看见小小的事情,她就慌乱不已。她走到他床边,身子保持着刚出被窝的温暖。头发没有整理,没有精心装扮,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和以前一样。她从箱子里拿出了在瑞士买的礼物。呀!是画片。她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两排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她膝盖上有一块疤,那是她滑雪时摔在雪地的尖石头上留下的。瞧瞧,她的小腿和大腿都露在外面。她摸摸那块疤痕,褐色皮肤上的白点。没有刻意。她喜欢抚摸自己的皮肤。喜欢在每天的早上和夜里照镜子,对着自己微笑。她不停地说话,脑袋里想到很多可以说的事情。学着骑马,我只想跟你一起骑,或者骑小型的马。穿着骑马装,在海滩上奔驰。她没有中断抚摸,光滑的膝盖弯着又伸直。乔塞普眨眨眼睛,躺在床上。梳妆衣服终于穿好。她向窗边跑去。阳光已经布满了海滩。九点了,懒虫,我们去游泳吧。
如此亲密的关系持续了好多天。乔塞普偶尔和小妹妹,偶尔和难以捉摸的英国女孩在一起玩。
昂图瓦纳没有中断地看了几页。
一天,乔塞普去找了西比尔,想和她一起去海滩走走,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场面发生了。
虽然中间有许多夸张的细节描写,昂图瓦纳还是捺着性子看下去。
西比尔在绿藤下站着,阳光照在上面。她在思考,手放在白柱子上,阳光晒着。她在等待?——昨天我等了您一天。——昨天,我和安内塔在一起。——那为何不把她也带来?语气让乔塞普不舒服。
昂图瓦纳跳过一些:
……乔塞普停下桨。两人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了。安静在蔓延。海滩的水是银色的。美丽壮观。温柔地冲击小船。——您想什么呢?——那您呢?寂静。——西比尔,我们想的事情是一样的。寂静。两人的话交替出现。——西比尔,我在想您。寂静,长长的寂静。——我也是。他浑身颤抖。——西比尔,会永远想吗?哦!她把头抬起来了。他瞧见她难过地张开双唇,手紧紧握着船帮。差不多是忧伤的默许。阳光直射海面,波光粼粼。阳光反射回来,使人眼花缭乱。热辣辣。寂静。时间、生命都静止了。空气安静得不能忍受。还好有群海鸥飞过,震动了他们四周的空气。海鸥飞上飞下,从水面掠过,嘴扎进水里,再次飞向高空。翅膀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击剑的声音。西比尔,我们想的事情是一样的。
没错,雅克在那年秋天,常常前往丰塔南家。难道雅克是因为和贞妮的恋爱无果而离家出走的?
又翻过几页,事情进展似乎一下子变快了。
这些生活细节的描写让昂图瓦纳回忆起雅克和吉丝住在别墅时的情景。他看着兄妹两人的情愫逐渐向着爱情方面进展。他们知道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吗?安内塔肯定知道,她全部生活都向乔塞普靠近。她十分真诚,真心实意地给自己的情感披上自然的、能够接受的感情面具。至于乔塞普,他的爱情完全给了西比尔,对西比尔的爱让他变得盲目,分不清妹妹对他身体的吸引力。不过,他陷入这种模糊不清的爱情有多久了?
有天下午,乔塞普对小妹妹说:
你愿意出去走走,然后找个旅店吃饭,一直在外面散步到晚上吗?她拍拍手,我爱你,龙皮诺,只要你开心,去哪里都行。
乔塞普已经想到他会做出哪些事情了吗?
在渔村中吃完饭,他拉着她,走上小女孩不知道的大路。
他走路的速度飞快。从柠檬园里穿过去,这些地方他和西比尔曾经走过无数次。安内塔感到诧异。你知道怎么走吗?他朝左边拐了一下。一个斜坡、一道旧墙以及低矮的圆形门。乔塞普停下脚步,笑着说。你过来瞧瞧。她安心地走近门口。他把门推开,铃铛发出响声。你是不是疯了?他微微一笑,将她拉到枞树下面。花园里黑乎乎的一片。她觉得有些恐怖,不知道这是哪里,乔塞普。
她已经到了吕那多罗别墅。
矮小的圆形门,铃铛声,还有枞树林。这些细节描写非常真实……
鲍威尔夫人与西比尔两人都在绿廊底下,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妹妹。请她坐下来,和她交谈,盛情款待她。安内塔认为自己是在梦里。她在两个异教徒中间坐着。母亲热情欢迎她,她的白发,她的笑容。孩子,跟我到这边来,我要送你几朵玫瑰。玫瑰花坛,阴暗的圆形拱顶,周围都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只有乔塞普和西比尔两个人了。要不要拉着她的手?她一定会挣脱的。她刻板的态度比意志力、比爱情还顽强。他心里想:“她很难陷入爱情。”
鲍威尔夫人送给安内塔许多鲜红色的玫瑰,小朵小朵的,每个花瓣都包得紧紧的,没长刺。花蕊是黑红色的。亲爱的,以后常来。西比尔内心如此孤独,安内塔认为自己是在梦里。难道这就是被诅咒的一家?她曾经怎么会像害怕妖魔鬼怪一样对这些人充满了恐惧?
昂图瓦纳翻过这页。
这里描写兄妹俩往回走的情景。
月亮藏在云后面。夜色更加浓重了。安内塔心里美滋滋的。鲍威尔一家人。安内塔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乔塞普的胳膊上。乔塞普抬着头,拉着她往回走。心飘向远方,飘进自己的梦里。要不要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想再隐瞒了,俯过身。你知不知道?我去那里,不只是找威廉。
此时此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些许深情。不只是找威廉?她血管里的血在沸腾。她什么也不知道。西比尔与乔塞普?她快要喘不上气了,她挣脱他,企图跑开,心似乎被利箭射中。浑身无力,牙齿在抖。往前走几步,踉踉跄跄,脖子朝后仰去,瘫在高大的菩提树下的草地上。
他跪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回事?她把手伸过来,跟伸出触手一样。哦!他一下知道了。她把他紧紧抓住,直起身,缩在他怀里,轻声哭泣。乔塞普,乔塞普。
这是爱情的声音。他以前没有听过,一直都没有。西比尔躲在自己的迷宫里。西比尔变得如此陌生。安内塔就这么悲伤地抱着他,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这么年轻、丰满、充满诱惑。各种思绪汇集在脑海中,他们相互珍惜的童年时期,充满温柔,充满信任。他应该爱她,她与他的成长环境相同,他应该安抚她、治愈她。她如野兽一样热烘烘的身子纠缠着他,突然,她两腿间的热浪吞没了全部,包括思想在内。他鼻子下面是熟悉且新鲜的发香,嘴唇下面是淌着汗水的脸孔,乱动的双唇。黑色的夜、芳香、血液交融在一起。克制不住的冲动。他张开情人的嘴,粘住湿润的、半开的唇,那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的唇。她接受他的亲吻,可却没有回报给他,不过,她陷在这个吻里。两张嘴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欲望一触即发。悲情的肃穆、柔情、呼吸、身子、欲望交织着。头顶上,树木摇曳,星星慢慢隐去。衣服掀开,凌乱,克制不了的诱惑。两具陌生的身体,相互挤压,触碰,男人的挤压,散乱的服从……痛苦的、新婚的沉醉。
哦!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了,连时间都停滞不前。
安静中,回响在耳朵边的鸣响,所有的焦虑都不见了,一动不动。男人喘着气,伏在温暖的胸口上,两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发出不能结合的响声。
一道耀眼的月光猛地照在他们身上,仿佛挥着一道鞭,两人赶紧分开。
两人迅速站起身。眼神迷乱,嘴唇歪曲。他们颤抖着。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开心。开心并且诧异。
月光下,凹进去的草地上,玫瑰散落了一地。此时,安内塔捧起花瓣,撒在印着人体形状的草地上,多么浪漫。
昂图瓦纳不再读下去,他气得浑身颤抖。
可恶!吉丝?这是真的吗?
不过,这段描写真实感十分强烈。陈旧的围墙、小铃铛,还有玫瑰花坛,以及他们纠缠在一起时,完全没有想象的成分。没有在意大利的石子小路里,也没有在柠檬树下的阴凉地中,是在别墅的茂密草地上。昂图瓦纳记起来了,那是百年老菩提的绿荫下。没错,雅克曾经带吉丝去过丰塔南家,在那样的夏天夜里。回家的时候……幼稚过头了!距离他们如此近,几乎就在吉丝的身边,竟然什么也不知道!吉丝?她纯净、美好的身体里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不会的,不会的……
昂图瓦纳内心深处不愿相信,抗拒着。
不过,那些细节描写!玫瑰……红色的玫瑰!哦!他一下子醒悟过来:为何吉丝收到一个由伦敦花店寄来的匿名包裹时那么激动。依据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线索,为何吉丝非要叫别人前往伦敦调查。不用说,自从在菩提树下倒下后,一年又一年,只有她自己知道红色玫瑰代表什么。
这样算来的话,雅克应该在伦敦住过。或许是意大利,又或许是瑞士……他现在会不会在英国呢?……在那也可以给日内瓦的杂志投稿……
其余部分也在这一瞬间明朗起来,就像模糊的火光四周,大片黑暗慢慢消失。吉丝坚持要离开家,前往英国的女子学校!肯定是去找雅克了!(昂图瓦纳为碰了一次壁就放弃伦敦花店的线索而感到自责)
他尽量把事情连起来,不过各种想象和回忆都涌上来。今夜,他从新的角度审视过去全部时光。眼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吉丝为雅克的失踪而伤心欲绝。曾经,他不清楚其中的全部原因,只是尽力去抚慰她。他想起自己和吉丝的关系,他同情吉丝,而对吉丝的感情也是由这种同情产生的。当时,爸爸坚持雅克已经自杀,老小姐每天都在祷告,读《九日经》,昂图瓦纳和他们说不了雅克的事。可吉丝不一样,他认为她亲切、热情。每次吃过晚饭,她就来到楼下探听消息。他开心地把自己的期望和寻找计划都告诉她。正是因为那些亲密相处的夜晚,他才会对这个藏着爱情秘密的活泼女孩产生情愫。说不定他在不知不觉里已经被这个献身给别人的身子迷住了。他记得女孩温柔的动作,仿佛孩子一样娇俏,内心同时承受着悲痛。安内塔……她欺骗了他!拉雪尔离开后,他的感情处于真空状态,因此,他迅速地觉得……太失败了!他耸了耸肩。他对吉丝的爱,来自感情的创伤和无所适从。他原以为吉丝也爱他,因为她的爱情没有结果,以为她会爱上唯一能帮她找回情人的人。
昂图瓦纳尽量驱散这些想法。“写到这里,”他想,“雅克出走的原因还是没有找到。”他坚持往下看。
两人把玫瑰瓣撒在草地上,往塞雷诺府邸走去。
乔塞普拉着安内塔走回家。他们会走去哪里?简短的拥抱仅仅代表开始。他们向长长的黑夜走去,今夜,他们的房间,会出现怎样的场景?
昂图瓦纳看着这几行,觉得热血涌上了脸。
说实话,他内心的感受不是责怪。在确定的激情面前,他的观点不再尖锐。不过他依然感到诧异,并且有点埋怨。他依稀记得,那天他只是害羞地靠近吉丝,可她的反应如此激烈。看到这里,唤起了他对吉丝的欲望,仅仅是肉体上的欲望,放肆的欲望。所以,要继续专心看小说,必须驱散那朝气蓬勃的、褐色的年轻身体的影子。
……他们向长长的黑夜走去,今夜,他们的房间,会出现怎样的场景?
他们被迫服从于爱情。两人静静地往前走,仿佛被下了蛊,愣愣的。月光时亮时暗,一直陪着他们。整个塞雷诺府邸被月光笼罩着,灰色的柱子在黑暗中显现出来。他们走过第一个高台。走着走着,两人的脸靠在一起。安内塔的脸红扑扑的。小女孩的身子里,已经存在大胆的、出自本性的罪恶。
两人一下子分开了。父亲出现在柱子中间。
父亲一直在那里等,他没有计划地坐船回来。看不见孩子。于是,他一个人在大厅用完晚餐,接着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孩子们依然没有回来。
黑暗中,他大声问:
——你们去哪了?
乔塞普一下子想不到原因,抗议心理涌上来,高声回答:
——鲍威尔夫人家。
昂图瓦纳吓得半死,难道蒂博先生要……
安内塔从柱子中间跑开了,她走过前厅,奔向楼梯,进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闩插好,爬上自己黑暗里的狭小的处女床。
楼下,儿子首次顶撞父亲。而且,他认为这样做充满乐趣,这点令他诧异。他把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爱情公布于众——我带安内塔去鲍威尔夫人的家了。他停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地说——我和西比尔已经订了婚。
父亲放肆地大声笑着。恐怖的笑声。他直挺挺地站着,影子把他的身形拖得修长,看上去高大,而且夸张,仿佛披着月光的提坦[14]。他还在笑。乔塞普搓了搓手,笑声消失了。——明天,你们两个和我一同回那不勒斯。——不回。——明天出发。——不回。——乔塞普。——我不是您的奴隶。我和西比尔已经订婚了。
父亲以前没有遇见过他摆平不了的反抗。他佯装镇静。——闭上你的嘴。他们来这里吃我的面包,买我的土地。现在又要拐走我的儿子。想得美!你要让一个异教徒女人进我们家。——使用我的姓氏!蠢蛋,你想都不用想。那是于格诺教徒的阴谋诡计。这关乎灵魂的救赎,关乎塞雷诺家的名誉。他们想不到我还在,我在保护你们。——爸爸。——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断绝你的生活来源,送你去皮埃蒙的军团。——爸爸。——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先回房间去,明天,我就带你走。
乔塞普握紧拳头,他好想……
昂图瓦纳忍住呼吸:
……他好想……父亲快死!
因为要表达蔑视,他尽力笑出声。他说:“您太可笑了。”
他从父亲眼前走过去,头仰着,嘴唇咬紧,发出冷笑,向台阶走去。
“你去哪?”
孩子停住脚步,在离开前,他要射出厉害的毒箭,本能让他说出最狠的一句:“去自杀。”
他纵身跳下台阶。父亲抬起手:“滚,不知死活的家伙!”乔塞普头都没回。父亲的声音从后边传来:“该死的!”
乔塞普跑过高台,走进黑暗,消失不见。
昂图瓦纳想停下来思考一下,不过就剩四页了,他迫不及待。
乔塞普在黑暗里没有目的地跑着。站住,喘气,觉得奇怪,不知所措。远处,一家旅店的走廊下,几把曼陀林正在合奏一曲思乡的甜美的调子。让人心碎的懈怠。在舒服的浴缸里,血管张开。
西比尔讨厌那不勒斯的曼陀林。她是外国人,是不真实的存在,非常遥远,仿佛他钟情的、一本书里的女主人公。
他的手掌里还留有安内塔胳膊的温度。耳朵嗡嗡作响。干渴难熬。
乔塞普做好了计划。黎明时分,返回家,带上安内塔一起走。他悄悄进入房间,她一下子跳下床,光腿欢迎他。他再次触摸她光滑温暖的皮肤。她的香气包围了他。他似乎觉得安内塔已经扑进自己的怀里。她半张着嘴,温润的嘴唇,她自己的嘴唇。
乔塞普走进一条捷径。血管在膨胀。一口气攀上一道岩石斜坡。月光下,乡间的气息使人心旷神怡。
他平躺在斜坡上,环着胳膊。手从微微敞开的衬衣抚摸自己强健的胸膛。头顶,繁星点点的天空。宁静,纯洁。
洁净。西比尔。西比尔,心灵深处,仿佛清冷幽深的泉水,清冷纯洁的北方夜晚。
西比尔?
乔塞普站起身来。大踏步由山坡走下。趁天亮时,最后一次去见西比尔。
吕那多罗别墅。围墙和圆门已经出现。泥灰墙是他们亲吻的地方。他首次说出自己的爱情,也是这个地方。同样的月夜。西比尔送他出门。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白色的灰泥墙上。他鼓起勇气,弯下腰,亲吻墙上的影子。西比尔跑开了。同样的夜晚。
安内塔,我为何再次回到小门跟前?西比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坚毅的脸。西比尔,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真实可靠,不过,又非常陌生。把西比尔丢弃?哦,不可以!应该用柔情来解开这个心结。打开它封闭的内心。内心封闭着怎样的隐私?纯洁的梦,来自本性,那正是真正的爱情。很爱西比尔,很爱。
安内塔,目光为何如此肯定?双唇为何如此温顺?含有炙热欲望的献身。过分短暂的欲望。毫无秘密、深度。没有界限、没有未来的爱情。
安内塔,安内塔,把轻浮的爱抚忘掉,回到曾经,变回孩子。安内塔,娇俏的女孩,惹人疼爱的小妹妹。小妹妹。
双唇微微张开,潮湿的、柔软的双唇。哦!这种乱伦的欲望,不为人接受的欲望。谁可以帮我们逃脱?
安内塔和西比尔。两个女孩,到底选择哪一个?为何要有所选择?我不想干坏事。两种诱惑,本质上几乎达到神圣的均衡。两种不可抑制的冲动,都来自我的心灵,难道不合情理吗?现实中,为何协调不了?全部都是纯净的,就会被允许。倘若这一切在我心里是协调的,为何还要禁止?
只有一条路可行,三人里,肯定有一个是多余的。是谁呢?
西比尔吗?哦,西比尔会伤心,那种情景太痛苦了,不可以是她。只能是安内塔。
小妹妹,安内塔。很抱歉,亲吻你的眼睛、眼皮,很抱歉。
既然两个一定要选择一个。那两个都不要。放手,忘记,死掉。不是死掉,而是已经死掉了。离开这里。这里有魔法,跨越不了的阻碍,禁令。
在这里,生活与爱情都很艰难。再见!
陌生的吸引力,崭新、诱人明天的吸引力,沉浸其中,忘记曾经,一切从头再来。
坐上开往罗马的第一辆火车。再从罗马坐上开往热那亚的第一辆火车。接着从热那亚坐上第一艘游船,前往美洲,或者澳大利亚。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
这是爱情吗?错了,我爱的是生活。
朝前走。
雅克·蒂博
昂图瓦纳把书狠狠地合上,放进口袋里。茫然若失地站起来,在亮光里眨眨眼睛,站了一会儿,察觉自己走神了,再次坐下来。
他读小说时,二楼的人几乎走光了。打台球的人也已经吃了晚饭,乐队没有演奏。待在角落里的犹太人和看《人权报》的男人在玩最后一局扔骰子跳棋。母猫兴奋地在一旁观战。男人含着已经熄灭的烟斗,他扔一下骰子,母猫就会靠上犹太人的肩,仿佛提前串通好一样,发出轻笑声。
昂图瓦纳把腿伸直,点上烟,努力集中思想。然而,几分钟过去了,他的思想和眼神还在飘忽不定。终于,他把雅克和吉丝的幻象都赶走,才平静下来。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把小说里的真情实况和虚构的部分分开。真实的情况,肯定是父亲和儿子两人那场激烈的风暴。参议员塞雷诺所说的话,富有自己的特色,说实话,写得很逼真:“于格诺教徒的阴谋诡计,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要断绝你的生活来源!送你去皮埃蒙的军团!……”以及:“你要让一个异教徒女人进我们家。——使用我的姓氏!……”昂图瓦纳似乎听见父亲暴跳如雷的声音。父亲直挺挺地站着,冲着黑暗大骂。乔塞普的叫喊声同样也是真实的写照:“去自杀!”正因为这样,蒂博先生那个想法才会根深蒂固。从寻找雅克的第一天开始,蒂博先生就没有想过雅克还活在世上。他一天里亲自往停尸所打四个电话。那个叫喊声也表达了他含糊不清的内疚感,是他使雅克出走的。也许,他内心无声的内疚和患上蛋白尿症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在做手术之前,这个病让老人身体衰弱了许多。这样算来,三年中的很多事情都具有了新的面貌。
昂图瓦纳再次将杂志拿出来,翻到手写的题词:
那个印象深刻的十一月晚上,您告诉我:“全部东西都受两极的作用力。真理也有两面。”
爱情,有时候同样如此。
他想:“很明显,他同时拥有两份爱情……很明显……倘若吉丝成了雅克的情妇,而雅克坚持认为自己爱的是贞妮。那么,他的生活确实太纠结了。然而……”
一些没有头绪的事情又充斥在昂图瓦纳的脑海里。总而言之,他不认为用他刚知晓的雅克的情感状况就能解释他出走的原因。肯定还有别的始料不及的、猛然出现的原因,让他做出离家出走的决定。不过,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他醒悟过来。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理清这些事,而是从小说的迹象中找到弟弟。
倘若直接和编辑部的人联系太草率了。雅克没有跟别人说起自己还活着,那么他一定不愿意和我见面。倘若雅克知道自己的藏身处被发现了,他会跑去更遥远的地方。这样,就找不回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攻其不备——同时得亲自出马(昂图瓦纳从来都只相信自己)。他现在就想去日内瓦。不过,到了之后怎么做?倘若雅克在伦敦的话。还是让一个内行的人先去瑞士看看,等他把雅克的地址拿回来,我再去。他站起来:“只要找到了他,看他能不能从我手里跑掉!”
那天夜里,他把事情委托给了一家侦探机构。
第三天,他接到首批情报。
(机密文件)
“经证实,雅克·蒂博先生就住在瑞士,但不在日内瓦,而是洛桑。他在洛桑住过很多地方。今年四月起,他一直住在市场楼梯路十号,卡梅辛公寓。
“现在还确定不了他何时到的瑞士,不过我们查到他服兵役的情况。
“从法国领事馆的一份密报中获悉,蒂博先生在一九一二年一月带着身份证和其他证件去领事馆武官处办手续。证件的名字是雅克-让-保尔·奥斯卡·蒂博。法兰西国籍,一八九〇年生于巴黎。卡片上显示的面貌特征我们不能抄录(其特征和我们在别处获得的情报相符)。卡片上还写着,他由于二尖瓣关闭不全,一九一〇年,由巴黎第七区征兵体格检查委员会审核决定,推迟入伍日期。一九一一年,他交给维也纳(奥地利)的法国领事馆一份医疗报告,获得第二次推迟入伍。一九一二年二月,他在洛桑体检,结果由行政途径送到塞纳征兵体检委员会,主管办公室批准他第三次推迟入伍日期。也就是最后一次延期。经过这次延期,他获得和本国相关当局办理手续,因身体健康原因免服兵役。
“蒂博先生现在的生活很轻松,与他来往的都是大学生和新闻记者。他已经正式加入爱尔维修报业联谊会。听说,他给很多报刊写稿,同时也做其他工作,这样可以保证他的中等富裕生活。我们还查到,蒂博先生用过很多笔名写文章。倘若过后要查清这些情况,我们会对笔名进行核对。”
这份文件是侦探机构在周日晚上,一个办事员紧急送来的。
周一早晨去不了。可是蒂博先生的病情又耽搁不得。
昂图瓦纳看看记事本,又查了查火车时间表,决定明晚搭乘开往洛桑的快车。他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