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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灌肠了。

被子被嬷嬷掀开,此刻她正绕着床转圈,像在举行仪式。蒂博先生思考着,回想起沙斯勒先生说的那句话,尤其是说话的语气,“等到您离开……”语气非常顺畅!在沙斯勒先生眼里,他待在世上的时间不会很长了。“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蒂博先生生气地想着,任由自己沉浸在愤怒里,躲开困扰他的疑虑。

“来吧。”嬷嬷愉快地说,袖子早就挽了起来。

灌肠是个麻烦事,得在病人身下垫一块大毛巾褥。蒂博先生可不轻,自己又不能动弹,他仿佛尸体一样让人翻来翻去。不过,只稍微一动,他的腿和背脊就会产生剧痛,神经上的痛苦使得疼痛更加剧烈。每天都被这样细碎的折磨,他的自尊心和廉耻心仿佛被行刑一样。

结束灌肠的时间逐渐变长,赛林娜嬷嬷总爱亲昵地在床脚坐着,最初,病人对这样亲密的距离非常气恼。现在,他可以接受了。可能他需要别人陪伴。

蒂博先生眉头蹙得老高,眼睛闭着。那恐怖的疑团在他脑海里绕来绕去:“我真的到了需要别人摆弄身子的地步?”他把眼睛睁开,刚好瞧见白瓷器皿,护士随手摆在五斗柜上,显眼而且滑稽,似乎在蛮横地等待。他移开目光。

嬷嬷在这间歇里数着念珠。

“嬷嬷,为我祈祷吧。”蒂博先生低声说,但语气跟往常不一样,有些急促。

念完圣母经,她说道:

“先生,我一天为你祈祷很多遍的。”

安静了不久,蒂博先生忽然说:

“嬷嬷,你很清楚,我病得不轻……不轻!”他说得不流畅,似乎要掉出眼泪。

她勉强地笑笑,反驳道:

“您又在胡思乱想了。”

“你们都瞒着我,”病人接着说,“不过我心里明白,我不能康复了。”她没阻止,他接着挑衅地补充一句,“我清楚,自己留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了。”

他用眼角瞥她,她在摇头,接着祷告。

蒂博先生开始担心,低着嗓子说:

“我一定要见见韦卡尔神父。”

嬷嬷直接地反驳他:

“上周六,您领了圣体,和上帝的事,您都处理清楚了。”

蒂博先生一言不发,汗水自双鬓渗出,下颌不停地发抖。他被灌肠折磨着,同时也被害怕折磨着。

“拿便盆来。”他低低地叫着。

过了一分钟,在两次剧烈的腹痛和呻吟间隙,他朝修女报复地看一眼,断断续续地说:

“我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一定要和神父见一面!”

嬷嬷正在烧盆里的水,并不知道他在一旁观察她的脸色。“您一定要这样想的话。”她含糊不清地说,放下热水,把手指伸进去试试水温,接着眼睛都不抬一下,似乎在嘀咕什么。

蒂博先生仔细听着:“……不要太过谨慎……”

他的头垂到胸前,紧咬着牙。

没过多久,灌完肠,他换了衣服,继续平躺在新铺的床上,等着痛苦到来。

嬷嬷坐了下来,接着数念珠。天花板的灯已经关掉,房间里就亮着一盏低处的灯。病人排解不了烦心事,神经痛苦也减轻不了。那疼痛越发厉害,由大腿底部发作,朝着其他方向散开去,仿佛有把小刀在一些固定的位置扎似的:腰上、髌骨和踝骨。停下来的片刻,疼痛依然持续,只是没那么剧烈而已——褥疮发炎令他得不到真正的歇息——蒂博先生把眼睛睁开,看着前方。此时他很清醒,脑海里还想着同样的事:“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却不知道?如何弄明白呢?”

修女瞧见病人疼痛剧增,决定现在就注射剩下的半剂吗啡,不等晚上了。

他不知道嬷嬷走出了房间。当他察觉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被黑暗的魔鬼纠缠着,一下子感到恐惧。他想喊人,不过疼痛又加剧了。他猛按响铃,铃声发出绝望的声音。

进来的是阿德丽爱娜。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巴在抽搐,发出嘶嘶的叫声。他想直起身子,可胸肋仿佛裂开一样,痛苦不堪。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又倒回枕头上。

终于,他叫出一句:“莫非我就这么死了?叫嬷嬷去找神父!不对,去叫昂图瓦纳!马上!”

姑娘吓蒙了,瞪大了双眼直视老人,这加剧了他的惊恐。

“快叫昂图瓦纳来,现在!”

嬷嬷拿着装了吗啡的注射器。她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就瞧见女仆匆忙跑了出去。蒂博先生瘫在床上,疼痛使他扭曲起来,姿势恰好方便打针。

“不要乱动。”嬷嬷说着,把他肩膀的衣服掀开,立即打了一针。

昂图瓦纳准备出门时,在拱门下撞见了阿德丽爱娜。

他迅速跑上楼。

蒂博先生瞧见他,便把脸转过来。他是感到无助时叫的昂图瓦纳,可并没有指望他会来。儿子的出现给了他慰藉。他不连贯地说:

“哦!来了?”

注射后,他觉得好受很多。他倚着两个枕头坐起来,胳膊张开,吸着嬷嬷滴在手绢上的几滴乙醚。昂图瓦纳从衬衫的开口处瞧见了他干瘦的脖子,喉结在两条紧绷的筋骨间很显眼。下巴不停地发抖,额头看上去阴暗、沉郁。那宽大的脑袋、开阔的太阳穴和两只耳朵,现在宛如一只厚皮动物。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昂图瓦纳说。

蒂博先生不说话,怔怔地看着儿子,随后合上双眼。他原先想这么说:“快跟我说实话,你们都在欺骗我,我不久就会死掉,是不是?昂图瓦纳,救我!”不过,出于对儿子与日俱增的害怕,以及对迷信的担心,害怕所说的变成事实,便选择不说。

昂图瓦纳瞥了一眼嬷嬷,嬷嬷往桌上递了个眼色。他走到桌边,体温计显示的是38.9℃。体温骤升令他吃惊不已。病情发展到现在,体温几乎没有升高过。他走回床边,握住病人的手。这是为了使病人宽心。

“脉搏很正常。”他马上说道,“哪里难受吗?”

“我跟个受罪的人一样,痛苦死了。”蒂博先生高声喊,“每天都很痛苦。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向修女狠狠瞥了一眼,随后,眼神变得害怕,用另一种语气说,“昂图瓦纳,我很害怕,不要弃我而去。……又开始疼了。”

昂图瓦纳觉得他可怜,刚好没有紧急的事情要出门,便应允陪他到晚饭前。

“我先打个电话,说我有事忙。”

电话放在书房,赛林娜跟在他后面走进去。

“白天情况如何?”

“不容乐观,第一针是在中午打的,刚刚打了第二针的一半。”她接着说,“昂图瓦纳先生,要紧的是他的思想!他想的东西过于恐怖:‘你们都在欺骗我,我得见神父,我就要死了。’不知道他怎么了!”

昂图瓦纳透过担忧的眼神准确地问她:“您觉得他有所怀疑?”修女点了点头,没有勇气说不。

昂图瓦纳继续思考,他认为这解释不了体温骤升。

“紧要关头,”他坚定地挥挥手,“应该消除他全部的疑虑。”心里一下子有了想法,他极力隐藏起来。这样说道:“夜晚得让他好过些。我找您的时候,您再帮他注射另一半……一会儿我去找您。”

“到晚上七点前,我都有时间了。”一回到房间,他便愉快地说。他语气坚定,脸色跟在医院时一样,紧张果断。不过,他是微笑着的。

“好多事情都是这样的!我刚才打电话给小病人的祖母,悲哀的老人非常绝望。她在电话里颤抖着说:‘医生,您今晚不能来了?’”他一下子扮成慌乱的模样:“‘很抱歉,太太,我得陪在父亲旁边,他病得很厉害……’(紧张感浮上蒂博先生的脸)和女人说话真麻烦,她一直问:‘唉!您父亲?老天,他情况怎样?’”

昂图瓦纳很满意自己的大胆计划,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说:

“您猜我怎么回答她?……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太太,他得的是前列腺癌!”他高兴地笑了笑,“有何不可呢?我心里明白得很。”

他瞧见嬷嬷正往杯里倒水的手猛地停下了,他才察觉自己说得太大胆,并因此感到不安,不过后悔不了。

他大笑着说:

“爸爸,您应该清楚,我是为您撒的谎。”蒂博先生直起身,认真地听着,双手在床单上颤抖。再肯定的承诺,也不会跟目前一样彻底而快速地解除他的焦虑!昂图瓦纳大胆的计划出乎意料地打倒了恐惧,病人突然满怀希望。他睁眼看着儿子,年老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情感——温暖的火焰。他想说几句,不过觉得晕乎乎的,又闭了双眼。昂图瓦纳恰好瞥见他细微的笑容。

换作别人,一定会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想:“太惊险了……”可昂图瓦纳仅仅是脸色稍稍苍白些,对自己的计划很知足,他只是想:“做这样的事,最重要的是有取得胜利的决心。”

过了几分钟。

昂图瓦纳没看嬷嬷。

蒂博先生晃晃手臂,似乎在继续一场讨论:

“那你跟我说说,疼痛怎么愈加剧烈了?难道是你的血清让我更难受的?”

“没错,血清会加深疼痛。”昂图瓦纳打断他,“这是血清起作用的结果。”

“是吗?”

蒂博先生很想相信儿子,说真的,下午也不是很难受。他甚至为痛苦的时间太短而感到遗憾。

“此刻感觉如何?”昂图瓦纳问,父亲突然发烧让他担心。

蒂博先生要是说真话,就应该说:“好多了。”但他却嘟囔着:

“腿很痛……腰也很沉……”

“三点的时候插了一次导管。”嬷嬷加了一句。

“这里也很沉……压得人难受……”

昂图瓦纳点了点头。

“怪了,”他跟嬷嬷说(眼下他想不到撒谎的理由了),“我想再观察一下交替使用药物的效果。交替用药对皮肤病而言,能取得良好的效果。可能泰里维埃跟我连续使用新血清十七号是不对的……”

“一定是你们弄错了!”蒂博先生确切地说。

昂图瓦纳温和地打断他:

“不过爸爸,这可是您的错。您着急痊愈,我们的治疗就匆忙了些。”

他认真地问嬷嬷:

“前天我带来的安瓿液D.92,您给放哪了?”

她傻傻地摆摆手,不是她狠不下心去隐瞒病人,而是她分不清昂图瓦纳依据病情随时发明的各种“血清”。

“您立即再注射一剂D.92。一定要在十七号没有失效前。我得观察混合用药在血液里是什么疗效。”蒂博先生发现护士迟疑了。

昂图瓦纳瞥见父亲询问的眼神,为了消除所有疑虑,他马上说:

“爸爸,D.92注射起来会很痛,因为它流动不畅。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的。倘若我没弄错,今晚您会很舒服。”

“我反应越来越快了。”昂图瓦纳心想。他对业务取得这样的进步感到满足。并且,在这悲伤的游戏里,难度不断加大,还存在危险,昂图瓦纳不禁觉得很有吸引力。

嬷嬷又回到房间。

蒂博先生心事重重地等着打针,他在针头扎进胳膊前喊出了声。一注射完,他就嘟囔:

“唉!你的血清越来越浓了!跟打进一团火一样!闻见了吗?还有气味,之前那个可没有。”

昂图瓦纳坐着,没有说话。上一针和这针没有任何差别。都是安瓿液,而且是同一个人注射的,只是杜撰出不同的标签罢了……当改变病人的思路时,全部的感官都会兴奋不已。感觉就是普通的工具,可是人们从不怀疑它!……到最后,还是要满足我们不成熟的理智需要!尽管对病人而言,不去了解就是最大的悲哀。只要我们可以给现象加以命名,找个说得通的理由,只要我们不幸的脑袋可以将表面的逻辑串联两种想法……“要理智,理智,”昂图瓦纳想,“在旋涡里,理智就是个固定点。没有它,就什么也没有了。”

蒂博先生已经合上双眼。

昂图瓦纳朝嬷嬷摆摆手,让她离开(他已经察觉,两个人在病人旁边,他脾气会更差)。

即使年轻人每天都见到父亲,今天却不一样。皮肤透着琥珀色的透明,预示着不好的事情。浮肿扩散了,眼窝周围出现松垮的眼袋。与此相反,鼻子瘦得只剩一条鼻梁,甚至脸色都发生变化,看上去很奇怪。

病人动了一下。

他的脸色渐渐欢乐了,不像刚才那样夹杂着愁容,眼睛眨来眨去,晶莹的眼球十分明亮。

“两针开始产生效果,他马上话就多了。”昂图瓦纳心想。

说实话,蒂博先生觉得好受很多,他需要歇着,由于伴随着疼痛的疲惫已经消失。不过,死去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他觉得自己还不会死,那么聊聊死亡的话题也没什么大碍,他甚至觉得这是件轻松的事。在吗啡的兴奋作用下,他想要给自己、也给儿子营造一场感人至深的临终告别。

他突然问:“昂图瓦纳,你在听着吗?”语气严肃,随后直奔主题,“我死后,你会看到遗嘱写着……”(几乎只感到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演员在等别人接茬一样)

“不过,爸爸,”昂图瓦纳欢快地打断他,“我觉得,您不会那么快死的!”他微笑着,“我想提醒您,不久前您还着急痊愈呢!”

老人很知足,抬起手说:

“亲爱的,听我说。站在科学的角度,我或许还死不了。不过我觉得……我快要……不就是死嘛……我活着时多做些善事,倘若马上就要离开……”(他看看昂图瓦纳,瞧见使人不相信的笑容还在)“……没错,倘若那天快来了……你可以干什么呢?要充满信心……上帝的恩惠是没有界限的。”

昂图瓦纳安静地听着。

“昂图瓦纳,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遗嘱的结尾有一份遗赠名单……都是老仆人……亲爱的,你要注重这个追加部分。那是几年前就写好的。可能我不太……大方。我想起了沙斯勒先生。不用说,这个老好人从我这里得到很多惠赠,我是他全部的依靠。即使这样,他对我的忠诚……应该得到回报……就算是追加的也行。”

咳嗽总是打断他的话,只能时刻停下。昂图瓦纳心想:“肯定是病情扩散了,咳嗽增多,呕吐也增多,病毒应该都自下而上生长到了肺部……胃部……仅仅发生一次病变,情况就复杂了。”

蒂博先生继续说着,药物让他清醒,又让他说话断断续续:“我为自己是富裕阶级的人感到自豪,一般宗教、国家都是在这个阶级上建立起来的……但亲爱的,富裕也带来某种义务……”他又说到其他地方去了,“至于你,有种令人讨厌的个人主义倾向!”他向儿子投去愤怒的一瞥。

“等你成熟了,你会变的。”他换了语气,“……你成熟了,会成家。”他重复一遍,“成家。”这个词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直很夸张,在他内心唤起了含糊不清的记忆,那是他前不久说过的话语。思路又拐去别处。他高声说:“亲爱的,说实话,倘若家庭被认为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难道它不能组成这样一个……汇聚了优秀人物的平民贵族阶层吗?家庭……你谈谈你的看法,我们不正是资产阶级国家的轴心吗?”

“爸爸,我赞同您的观点。”昂图瓦纳轻声说。

老人似乎听不见,语气不自觉地显得缓和很多,中心意思也明白了:

“亲爱的,你会改变自己的主张的。神父和我一样,早就预料到了。你会改变自己的主张,但愿时间不会太久……昂图瓦纳,我盼望着你几乎已经改变……我儿子要是在我弥留之际……我会非常伤心……你在这样的生活家庭长大,应该……还要满怀宗教热情!要有坚定的信仰,要遵守教规教义!”

“倘若他知道我的想法。”昂图瓦纳想。

“谁也说不准上帝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宽容我……”蒂博先生叹了口气,“哎呀!要履行神圣的基督徒义务,你美丽的母亲走得太早……太早了!”

两行眼泪流出来,昂图瓦纳瞧见眼泪变圆,随后沿着脸颊流下。这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感动起来。听见父亲接着用低沉、亲切和着急的语气说话,昂图瓦纳几乎没有听过他这种说话语气,感动更加强烈了。

“我还要说一下其他事情,关于雅克的死。不幸的孩子……我履行全部义务了吗?……我只想坚定一些,可做得太严苛了。老天啊,我为严苛对待孩子感到自责……一直以来,他都没相信过我。昂图瓦纳,你也没有相信过我……别辩解,这是实情。这是上帝安排的,上帝没让孩子相信我……我一共有两个儿子,他们敬我、怕我,然而从四岁起,他们就不愿意和我亲近……不过,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我从小就将他们托付给教会,我关心他们的教育和成长。不会报恩……老天啊,您来评评理吧,到底是不是我的错?……雅克反对我的所有,一直到他死的前一天!……我怎么能赞同那件事?……没门……没门……”他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他突然喊了一句:“滚吧,混账儿子!”

昂图瓦纳诧异地盯着他。父亲不是在跟他说话,难道在胡言乱语?他下巴朝前绷着,额头淌出汗水,手臂抬着,似乎非常生气。

他接着喊:“滚吧!你忘了父爱,忘了身份地位!忘了家庭荣耀和灵魂救赎!做出这样的举动……跨越传统道德,侮辱身份!我和你不存在任何关系,滚吧你!”他又被咳嗽打断,喘个不停。随后声音低下来:“老天啊,我不清楚您是否原谅我……您会怎么处置您的儿子呢?”

昂图瓦纳鼓起勇气喊:“爸爸。”

“我没有好好保护他……他受了于格诺派诡计的影响。”

“哦!又是这个教派。”昂图瓦纳想。

(这个想法在老人心中根深蒂固,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昂图瓦纳这样猜想,或许是雅克出走后,大家开始寻找他时,不小心让蒂博先生知道:去年夏天,雅克和别墅区的丰塔南家来往十分密切。自那时起,老人不明就里地憎恶新教徒,或许经常想起雅克是和达尼埃尔跑去马赛的事,将之前的事和现在的弄混了,觉得丰塔南家该担负全部责任,谁也不能转变他的想法。)

“你要去哪?”他又喊了一声,并且想坐直身子。

他抬起眼,瞧见昂图瓦纳没离开,便放松下来,转过泪眼模糊的眼睛看着儿子。

他嘟囔着:“我可怜的孩子,被于格诺教徒骗走了,亲爱的……是他们拐走了他,从我们身边拐走的……就是他们!是他们使他走向了自杀之路……”

“爸爸,不是的,”昂图瓦纳大声说,“你为何一直认为他自杀……”

“他就是自杀,他就是去自杀了……”(昂图瓦纳仿佛听见他低声说:“……真该死!”可能是他听错了,为何要这样说?没有任何意义)老人陷入绝望中,甚至无声地哭着,之后是一阵咳嗽,不久便归为平静。

昂图瓦纳觉得父亲进入了梦乡,保持静止状态。

过了几分钟。

“你说句话!”

昂图瓦纳感到害怕。

“嗯……你认识姑妈的儿子吗?……就是吉尔勃夫的玛丽姑妈她儿子……你肯定不认识他。他也是自杀……发生这事时,我只是个小孩。在一个去打猎的夜里,他用自己的枪自杀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蒂博先生走神了,回忆充满整个脑袋,笑着:

“……他总是用自己的歌声惹怒妈妈……没错……小战马……小战马哟,是怎么唱的了?……等吉尔勃夫放假时……你对尼格老爹的破烂马车不熟……哈哈!……那天女仆们的箱子都摔下来了……哈哈!”

昂图瓦纳一下子站起身,父亲此时的笑声比哭泣还让他忧虑。

几个星期以来,尤其在注射后的夜里,老人经常想起生活中没有意义的事情,它们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扩散,似乎声响在空洞的涡形贝壳里回荡。过后的几天中,他多次重复着这件事,宛如孩子一样独自发笑。

他开心地朝昂图瓦纳转过来,用一种年轻人的腔调唱起来:

欢乐的小战马哟,

小战马哟,特里贝……

啦啦啦!……拉木蕾特……

约会去咯!

“哎呀,忘词了。”他气恼地说,“韦兹小姐对这首歌很熟,她从小就唱……”

他没有再想起自己的死亡,也没有想起雅克的死亡。一直到昂图瓦纳离开时,他都在不厌其烦地回忆着吉尔勃夫的旧事,想着那首古老的歌曲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