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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二十分钟,”汽车从玛德莱娜教堂的大钟前开过时,昂图瓦纳看了一眼时间,“还能赶到……老师是个准时的人,他现在一定都收拾妥当了。”
不出所料,菲力普医生正站在诊所门口等着。
“蒂博,你好。”他嘟囔着,他尖厉的声音很刺耳,好像总是在讽刺人,“刚好可以提前一刻钟,我们走吧……”
“好的,老师。”昂图瓦纳开心地说。
他一直都愿意跟着菲力普。以前,他连续给菲力普当了两年的实习医生,每天都和导师亲密地生活在一起。后来,他不得已更换工作岗位,不过和老师的联系从未中断。随后的时光里,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导师。人们谈论昂图瓦纳时,总会说:“蒂博,那是菲力普的学生。”没错,昂图瓦纳是菲力普的学生、助手和精神上的儿子。可经常也是他的对立面,青春对老成,冒险大胆对谨慎小心。他们两个人的友谊和职业合作已经延续七年,非常牢固。昂图瓦纳只要出现在菲力普身旁,他的个性就会不自觉地发生变化,仿佛变小、变弱了。刚才还是完整独立的个体,现在已经自动回到一个受保护的地位。昂图瓦纳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变化烦恼,而是非常开心。同时因为自尊心得到满足,进一步加深了他对老师的热爱。教授学识渊博,不过却是出了名的难相处。这就使他对昂图瓦纳的关爱显得更加宝贵。老师和学生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其乐融融的样子。因为在他们看来,显然一般的人类都是头脑不清、能力不强的。不过,他们两个非常幸运,没有掉进这个普遍规律。老师是一个不轻易显露情感的人,他对昂图瓦纳的样子,他的信任和秉性,加上说起玩笑话的一颦一笑以及挤眉弄眼的模样,还有那些了解内情才能领会的词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只有昂图瓦纳才是菲力普可以随意交流的人,也只有昂图瓦纳才能准确把握他的意思。他们两个人很少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就算有,那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比如,有时候,昂图瓦纳会责怪菲力普自欺欺人,把明明是因为自己的怀疑而闪现的一些暂时的想法当作根本的判断。或者,另一些时候,两人交换了相同的意见,菲力普可能会一下子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讽刺我们刚才谈论的话,说:“站在另外一个角度去看,我们刚刚的看法简直是可笑的。”随后,做出总结,“没有一件东西值得人们注意,也没有一个判断有价值。”此时,昂图瓦纳就非常生气,本质上,他容忍不了这种态度,仿佛一个肉体残缺的人那样痛苦不堪。这些时候,他就会客气地离开老师,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然后在有用的活动中恢复平静。
他们在楼梯口遇见了泰里维埃。他有紧急的事情拿不定主意,过来请教老师。泰里维埃和昂图瓦纳一样都是菲力普带过的实习医生,他的年龄比昂图瓦纳要大,如今是内科医生。蒂博先生的病就是他给看的。
老师停下来,身体稍稍前倾,动也不动,双手自然垂着,衣服飘荡在他消瘦的身体四周,看上去像是忘了拽线的瘦长木偶。和他说话的泰里维埃又矮又胖,身体晃来晃去的,满脸笑容。两个人一对比显得非常滑稽。从楼梯窗口照进来的微弱亮光正环绕着他们。昂图瓦纳站在后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老师。有时候,他会突然兴致勃勃地用一种新的眼光观察最熟悉的人。此时,菲力普正用咄咄逼人的锐利眼神盯着泰里维埃。他明亮的眼睛之上,是突出的黑色眉毛。不过他的胡子已经灰白,那是一副吓人的山羊胡,跟假的似的,挂在下巴下面,仿佛一缕缕丝穗子。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天生让人厌烦的,比如不修边幅,对人粗鲁,他的相貌,那红色的鼻子很长,呼吸时总是夹着扑哧扑哧的声音,那张嘴总是张着的,潮湿的嘴唇会发出嘶哑的鼻音,时不时还会用假声说出一些挖苦人的话。浓密的眉毛下面,如猴子般的瞳仁闪着孤单的光,流露出一种不想和他人分享的模样。
不过,即使一开始接触,菲力普会让人产生不愉快感,但不接近他的人除了一些不懂事的新手就是平庸的人。确实,昂图瓦纳观察到,没有哪个医生比他更受病人的欢迎,也没有一个老师比他更受同事敬重,更受学生爱戴,更受医院中固执青年们的追捧。他用最讽刺的话语冲着生活和人们的愚蠢,只有傻瓜才会被伤害。只要见过他在行医的人,肯定会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不斤斤计较而不是趾高气扬的闪光智慧。还有他热忱的敏感,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见闻令人痛苦地伤害了这种强烈的敏感。所以,人们发现,他的尖酸刻薄,只是对抗忧愁时做出的反应。这种精神让他受到愚蠢的人的怨恨,细心观察,这只不过是他的人生哲学的一般表现而已。
昂图瓦纳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医生的交谈内容。他们在谈论由泰里维埃负责的一个病人,昨天老师给病人看过,情况好像不太好。泰里维埃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不可能。”菲力普说,“年轻人,一立方厘米,我只能同意这样的分量,要是半立方厘米更好。假如你乐意,可以分两次。”另一个医生急了,一看就不同意这稳妥的建议,菲力普镇定地把手搭上他的肩膀,用鼻音说道:
“泰里维埃,你想想,一个病人处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身上就剩下两种力量在抗争:分别是自然力量和疾病的力量。医生过来,任意敲一下,是成功还是失败。如果敲中疾病,那就是成功。如果敲中自然,那就是失败,病人必死无疑。这是一场赌注,年轻人。在我们这个岁数,需要谨慎,尽量避免敲得过重。”过了好一会儿,他动也不动,接着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液。闪烁的眼神直视着泰里维埃的眼睛,随后他抽回手,朝昂图瓦纳调皮地一瞥,往楼下走去。昂图瓦纳和泰里维埃一起走在他后面。
“你父亲最近如何?”泰里维埃问。
“他从昨天起开始恶心了。”
“是吗……”泰里维埃蹙起前额,嘟了嘟嘴。一会儿之后,他又问道,“难道这几天你都没有去看看他的腿吗?”
“没有。”
“前天,我觉得他的腿浮肿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尿蛋白的原因?”
“也可能是静脉炎。我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过去,你在不在?”
菲力普的小汽车在门口等着。泰里维埃走后,汽车蹦蹦跳跳地开了出去。
“现在我花钱坐出租车,可能还不如自己买上一辆。”昂图瓦纳心里想着。
“蒂博,我们要去哪里?”
“圣-奥诺雷郊区。”
菲力普哆哆嗦嗦地爬进车里,没等司机发动,就问:
“我的孩子,快跟我说说情况,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没有了,老师。才两岁的小女孩儿,是个可怜的早产儿,兔唇,加上先天性腭裂。今年春天,埃凯亲自给她做的手术。还有,她的心脏功能衰弱。您瞧瞧,除了这些,又突发严重的耳炎,而且都是在乡下发生的。我必须得跟您说,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菲力普茫然地望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街景,同情地发出嘟囔声。
“……不过埃凯太太已经怀孕七个月,艰难的怀孕。我觉得她不够小心谨慎。总之,为了不再发生意外,埃凯把妻子送出了巴黎,将她安置在拉菲特别墅区,房子是埃凯太太的姑妈借给他们的。我认识这一家人,他们都是我弟弟的朋友。孩子的耳炎就是在那里发作的。”
“具体是哪天?”
“不清楚。奶妈一句话也不说,可能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吧。孩子的母亲躺在床上,最开始什么也不知道。之后,她认为孩子是因为长牙烦躁。最后,周六夜里……”
“是前天?”
“前天夜里十一点,埃凯和平时一样去别墅区过周日,很快他就发现小女孩儿的情况非常危急。他找来一辆救护车,把母女俩连夜送回了巴黎。一到巴黎,他就给我打电话。周日的清早,我去看了小女孩儿,并建议请了耳科医生朗克托。所有棘手的事都发生了:乳突炎、侧窦感染之类的。昨天晚上,我们用尽各种办法,可一点用处也没有。情况随时都在恶化。今天早晨,出现了脑膜感染异常……”
“开刀呢?”
“好像也不行。昨天夜里,埃凯把佩肖叫来,他说孩子的心脏状况不能动任何手术。尽管孩子很痛,但除了用冰块镇痛之外,别无他法。”
菲力普的眼神还在注视远处,他再次发出嘟囔的声音。
“大概情况就这些。”昂图瓦纳满脸忧愁地说道,“老师,现在该您想想办法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句,“说实话,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我们去得迟了……事情已经结束。”
“埃凯也不存希望了?”
“噢,不存了!”
菲力普安静了片刻,接着把手搭上昂图瓦纳的膝盖。
“蒂博,不要做这样肯定的判断。身为医生,不幸的埃凯肯定知道希望渺茫。不过身为父亲……你想想,情况越紧急,人们就越要和自己捉迷藏……”他露出苦笑,用鼻音说道,“幸亏啊,嗯?……幸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