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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雨水从潮湿路面流过的声音……埃凯闪着泪珠的脸孔一下子浮现在昂图瓦纳眼前,他就这么站着,目光充满请求:“蒂博,您是医生,您来行动……”他无法立刻赶走这些幻象。“父爱……即使我尽全力去想象,它对于我也只是一种生疏的情感……”突然间,他再次想起了吉丝:“家庭……孩子……”仅仅是假想而已。完全实现不了。他认为,今夜结婚的想法不仅幼稚,还达到了疯狂的地步!他思索着:“是利己还是没有胆量?”接着他又开始想其他事情,“哈里发此刻就觉得我没有胆量……”他顿时感到苦恼,似乎自己站在走廊里面对斯蒂德莱尔普通且激动的面孔和那逼人的目光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此时此刻,他想把环绕在脑海里的全部念头都甩掉。昂图瓦纳讨厌“没有胆量”这样的词语,他换了一个词“害怕”。“斯蒂德莱尔以为我害怕了,蠢蛋!”

他走到爱丽舍宫跟前,看见一队保安警察正绕着爱丽舍宫搜查,枪托碰击道路的声音非常清晰。昂图瓦纳没有时间多想,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似乎是梦里的情景:斯蒂德莱尔把护士支走,掏出注射用具……护士再次回来时,只剩下婴儿的尸体……猜忌、告发、不能下葬、检验尸体……刑事法庭和保安警察……他立刻有了主意:“所有后果由我来负责。”他经过一个警卫面前的时候,仔细看了一眼,仿佛正与假想的法官说话:“没有,就我一个人注射了,而且增加了剂量,孩子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我负全责……”他放慢脚步,耸耸肩笑了。“真滑稽。”他觉得问题不可能就这么解决,“倘若我要为别人要命的注射负全责,为何当时不亲自动手?”

用短暂的时间去思考一些问题,不但不能解决,甚至问题的条理都理不清,因此,他内心总是烦躁不安。他想着与斯蒂德莱尔的争论。当时,他控制不住自己,说话都在打结。虽然他并不因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但他心里还是不好受,因为他当时扮演的角色、说出来的话,跟他这个人、跟他心底的性质并不融洽。他现在有一种直觉,模糊不清却又挥之不去:终有一天,他的思想和行为会与他此刻扮演的角色、说出来的话大相径庭。昂图瓦纳摆脱不了内心强烈的反感。一般情况下,他不会评价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他厌恶后悔,乐于自我剖析。最近这些年,他甚至热衷于自我观察,不过那完全是出于心理学上的好奇:哪些优点、哪些缺点是和自己的气质不符的。

他内心涌出这样一个问题,加剧了他的焦虑:“关于这件事,难道同意比拒绝需要的意志力还多吗?”他在二者之间犹豫不定,不知如何是好。通常情况下,他都会选择需要付出更大努力的一方:因为经验告诉他,这样的选择接近最好。然而,他今晚选择了容易的一方,现有的路子。

他讲出来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跟斯蒂德莱尔说的“尊重生命……”这些习惯性语句,从来不会引起人们的质疑。“尊重生命……”是尊重生命还是盲目推崇?

他想起曾令他难以忘怀的一个故事,那是关于特雷基纳克双头婴儿的:

十五年前,蒂博一家在布列塔尼一个港口度假。当地一个渔夫的老婆产下一个长着两个头的婴儿,而且两个头都完整无损。婴儿的双亲恳求医生弄死这个怪胎,医生不同意。婴儿的爸爸嗜酒如命,一下子扑上去把他掐死了。后来,渔夫被关了起来。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些去旅馆桌上做海水浴的人总是讨论这个话题。当时,昂图瓦纳十六七岁的样子,直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和老蒂博先生那场激烈的争辩,那是他第一次和父亲有过那么严重的争吵——当时昂图瓦纳怀有过分简单的执拗精神,认为医生应该答应婴儿双亲的要求,了结那注定短暂的生命。

如今,对于这种十分罕见的例子,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所以,他感到困惑不已,心想:“菲力普会怎么看待?”菲力普肯定没有了结那条生命的念头,昂图瓦纳知道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残疾的婴儿出现危险,菲力普也会尽最大的力量去挽救生命。里戈医生、泰里尼埃医生以及洛瓦齐尔医生也会这么做,每一个医生都会这样……只要还有呼吸,挽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医生本质上就是救死扶伤……似乎菲力普夹杂着鼻音的话语传到他耳边:“我的孩子,我们没有权利这样做,没有权利!”

昂图瓦纳非常生气:“权利?……您和我一样,都清楚权利和责任这些词语的价值所在。只有自然规律称得上法规。只有自然规律才是无法抗拒的。其他那些道德法律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人类世代延续形成的一大堆习惯罢了……如此罢了……曾经,这些习惯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可是现在呢?以某种神圣道德规范和彻底严格的命令给予这些旧医疗卫生和治安状况也称为符合情理?”老师什么也没说,昂图瓦纳耸了耸肩,把手插进外衣口袋里,走上了另一条人行道。

他眼睛不看路,一直在和自己探讨:“第一,道德之于我根本不存在。要,不要,善与恶之于我也只是普通的词而已。我跟别人一样,使用这些词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我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发现,道德与现实并不协调。我从来都是……算了,这么说太绝对了,这些想法产生于……”拉雪尔的面孔从他眼前飘过,“……不管怎么说,时间不短了……”这时候,他认真地尝试找出他日常生活中有没有受制于何种原则,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没有原则,他开始大胆假想:“是真诚吗?”他思考着,想进一步明确一下,“或者说是睿智?”此时,他的思绪乱成一团,不过眼下他对这个发现非常满意。“没错,就是它了,尽管算不上什么。但当我去找寻这样的睿智时,我可以找到一个确切的点……或许我已经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将它奉为我的道德原则……可以这样说:WW只要清楚全部,就能达到绝对的自由……总而言之,这不安全。不过这条原则在我这里发挥的作用还不错。行动前,一定要看清楚,要足够睿智……把在实验室练就的自由、犀利、公平的目光,用来观察自己,看看自己玩世不恭的思想和行为。正确地看到自己原来的样子,不论什么样都接受它……接下来呢?接下来我应该可以说出:全部都准许……只要不欺骗自己,全部都是准许的。当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尽可能清楚这么做的原因,就去做吧。”

他差不多是立刻嘲讽地笑了笑:“最难以启齿的是,倘若对我的生活好好考察一番,那就是一个‘绝对的自由’,它没有善与恶的区别,几乎就用在验证他人归为的善事。可是,如此超脱一切会引起什么后果呢?仅仅是做和他人一样的事,同时这些事被时尚道德原则归为善良的人所做的事!今晚的事情就是一个证明……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已经顺从了与大家相同的道德原则……菲力普知道了会微笑的……可是我却拒绝承认,人作为社会动物行动时,比一切个人的本能威力都大。这样说来,我今晚的态度又如何解释?行动竟然可以跟理智脱节,毫不相连,太神奇了!其实,我是赞同斯蒂德莱尔的。我那些含糊不清的反驳毫无根据。符合情理的是他:婴儿在遭罪等死,不论做出怎样的挣扎,结局都不会改变!不会改变,同时刻不容缓!怎么做?倘若我肯想一想,就可以知道,让孩子早点死去是好事。对孩子来说是好事,对埃凯太太来说也是好事。很明显,让一个母亲在那样的情形下,没完没了地目睹孩子的垂死挣扎,是十分危险的……埃凯心知肚明……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倘若以满足推理为目的,那么道德的意义不置可否……然而,人类不总满足于推理,真是太奇怪了!我可不是为了逃避责任才这么说的。说实话,我很清楚今晚自己逃避的不仅仅是胆小,更重要的是一种和自然法则一样威力巨大的东西,不过,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想了各种解释。说不定是一种模糊的思想?他确信存在着这种思想。它似乎隐藏在我们清晰的意识以下,有时候苏醒过来,占有领导权,指使一个行为,接着,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再次消失在心灵深处。或者,简单说来,存在着一种集体道德原则,人类不可以独自以个人名义采取行动?

此刻,他觉得自己跟被遮住眼睛在原地跳来跳去一样。他尽力回忆着尼采[10]经常被人引用的一句名言:一个人不应该是个问题,而应该是个答案。昂图瓦纳曾经认为这个原则的意思非常明显,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不再适应这个原则了。他有过发现自己的某些决定(通常是自主的、非常重要的决定)与他习惯性的逻辑推理不相符的经历。这导致他多次产生疑虑:“到底我还是不是我认为的那种人?”这个问题仿佛在黑暗里一闪而过的闪电,稍纵即逝。不过闪电过后,黑暗会更加浓厚,他便立刻驱散它——今夜,他再次甩开这个疑虑。

身处的环境也令他停止了胡思乱想。昂图瓦纳走上王家路,一股香喷喷的气味由面包店的通风口吹来,令人神清气爽。他打了个哈欠,朝着街道张望,想找一家还在营业的啤酒店。他一下子萌生了去法兰西剧院旁边的泽姆酒店吃东西的想法,那是一家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小酒店,有时候,他夜里过桥前[11]会到里面去。

“太奇怪了!”他停了一会儿,继续想,“怀疑没用,甩开没用,超脱也没用,无论人们愿不愿意,人总是坚信自己理智的需要,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抗拒的……我在一个小时前就给自己做了个好证明!……”他既觉得心里烦躁又满足不了需求。他试图找到一种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可靠原则。

他懒散地想着:“全都归罪于冲突,而且也没什么新奇的。我内心的冲突属于一般现象,只要人活着,就会有这种冲突。”

他朝前走了一段路,什么也不去想。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些擅长交际的夜游女人不断地与昂图瓦纳搭讪,他礼貌地把她们拒绝了。

不知不觉中,他又投入了自己的思考。“我是个活物,这是真实的,换一种说法,我在不间断地抉择和行动。没错,可是这里就有问题了。我去选择和行动的依据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清楚。是根据我刚刚想到的睿智吗?不对……那是个理论!……说实话,理智的思想并不能指引我做出什么正确的决定和行动。所谓明智的思想只是在我已经行动了,才会发生作用,为我辩护……从我学会独自思考时开始,我已经发现,是本能的力量促使我去做出选择和采取行动,而不是……可是有一点叫我想不明白:我的行动方向并不是互相矛盾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说明我在遵守一条固定的规律……没错,可我却不知道到底遵守的是什么规律?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紧要关头,内心冲动总会让我做出正确的选择,并按照选择方向行动。我总是问自己:依据是什么?可总也回答不了。我觉得生活安宁,合情合理,不过却远离一切规律。我在以往的哲学、当下的学说还有我的内心,都找不到满意的答案。我仔细阅读了自己不赞同的制度,找不到任何一条来遵守。没有哪一条明文规定的制度让我觉得适用于我,也没有哪一条可以为我的行动解释。无论如何,我还是迈着矫健的步伐坚定地朝前走,而且是笔直向前。太奇怪了!我觉得自己犹如一艘快船,即使舵手没有罗盘,还是勇猛向前……说好听一点,我似乎被某种秩序制约着。我相信自己可以感觉得到,我的天性井井有条。可这种秩序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说,我十分幸福,没有抱怨过。我也不想变成别人,就想知道我依据什么变成了现在的自己。他的好奇中还掺杂了些许焦虑,这应该是每个人都具有的谜团吧。我能不能找出自己的谜底?归纳出自己的规律?肯定有一天,我会明白我依据的是什么……”

他快走了几步,瞧见泽姆酒吧明亮的招牌在广场上闪光,全部心思都放在饿了的肚子上。

他大步跨进酒吧,撞了一下走廊里的几个牡蛎篮,它们苦涩的怪味弥漫在过道里。

需要从一个螺旋形楼梯下去,才能到达建在负一层的酒吧。楼梯非常别致,若隐若现的。这个时间段酒馆里都是夜游客,他们坐在由厨房、酒精、香烟杂糅成的热气里。电风扇嗡嗡作响,雾气跟着飘来飘去。刷了漆的桃花心木家具和绿色皮垫让这没有窗户、又长又矮的酒馆看上去像邮轮的吸烟室。

昂图瓦纳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把外套放在长椅上,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同时,婴儿房间里,那个浑身都是汗的小病人绝望挣扎的画面映入眼帘。他耳朵里似乎还听见了摇篮晃来晃去的声响,宛如脚一下踩在地上的声音……他突然又难受起来,打了个寒战。

“先生几位?”

“一位。来一份烤牛肉,黑面包!一大杯威士忌,不加苏打,还有一杯凉水。”

“要干酪汤吗?”

“那就要吧。”

每一张桌上都有一个盛着薄如月亮花[12]似的炸土豆的大盘子,土豆上铺了一层盐花。昂图瓦纳往嘴里放土豆片,一面津津有味地嚼着,一面等着这里的招牌菜——干酪汤。那是用文火熬出来的,会冒泡,黏黏的,还放了洋葱。他顿时觉得自己好饿。

在他附近,有几个人站着,叫人把外套递给他们。有个年轻女人从吵闹的人群中偷偷瞥了一眼昂图瓦纳。两个人的眼神交会时,她隐晦地冲他笑笑。这张跟日本版画一样的女人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扁平光滑,眉毛平直,眼睛细细长长的,长着一些鱼尾纹。他对她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给自己暗送秋波的行为非常感兴趣。对了!她是达尼埃尔·德·丰塔南的模特儿,他们在马扎拦路的旧画室中见过几次面。他现在一下子记起,那个炎热夏天下午的欢聚:时间、灯光、她的姿势全部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还记得当时很忙,不过却依然想留在那里……他目送这个女人离开。她的名字好像茶叶的商标,达尼埃尔怎么称呼她来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了一下头。她的身体还跟记忆里的一样:扁平、光滑、神经质……

在他觉得自己爱上吉丝的几个月中,他的生活里没有其他女人的影子。说实话,自从和雅韦纳太太分手后(在一起两个月,最后不欢而散),他一直过着没有情妇的生活。顿时,他感到遗憾。他轻轻喝了口刚端上来的威士忌,自己把汤碗盖翻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门口的伙计这时走过来,给了他一张折成四折的音乐厅节目单,纸的角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明晚十点,泽姆家如何?”

“用不用给她回个信?”他笑了笑,问道,不过很焦虑。

“不用了,太太已经离开。”伙计答道。

昂图瓦纳不打算理会她的邀约,可他把字条放进了口袋,开始喝汤。

他一下子想着:“多么美妙的生活啊!”一阵愉悦的思绪环绕着他。“没错,我是个爱生活的人。”他赞同了这个观点。思考片刻:“总之,我不依赖哪个人。”吉丝的面容从他眼前飘过。他不得不承认,没有爱情的生活也很幸福。说实话,即使是吉丝远在英国的日子里,他也可以体会到幸福。那么,他幸福的生活里有没有一个女人并不那么重要,没错,就是拉雪尔!假如拉雪尔还在,会是什么结果?再说了,这不是已经把这类激情治愈了吗?……今夜,他不敢把自己近段时间对吉丝的感情归为爱情。他试图换一个词语。倾心?……这空当,吉丝占据了他整个心头。他决定把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理一理。首先要承认的是:他将自己想象中的吉丝和现实的吉丝混为一谈了。其实两者有很大的差别,今天下午,现实中的吉丝还……不过,他不想一直做这样的对比。

他喝下一口掺水的威士忌,接着吃烤牛排,心里默默地重复着他是个爱生活的人。

他眼里的生活,首先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他是个积极主动的人,全力以赴就可以了。他的热爱生活其实就是热爱自己,对自己有信心。他曾经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专门的预想,觉得生活犹如一个可以大展身手的演习场,一个组合形式无边无尽的整体,一条方向明确,而且毫无意外笔直到达的路线。

他发觉那熟悉的钟再次敲响了,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深感慰藉。他心底的声音悄声说:“蒂博,还好吗?”“他今年三十二岁,处于大好年华……身体如何?十分健康,可以和一头凶猛的牲口搏斗……脑袋瓜呢?灵活机警,还在向前发展……工作精力怎样?精力充沛……物质生活丰富……应有尽有,毫无弱点和恶习,前程似锦,畅通无阻!”

他把腿伸直,点上一支香烟。

关于职业……他从十五岁起就对医学产生强烈的兴趣。一直到现在,他依然信奉一条准则:医学是人类全部智力的成果,几乎包含了二十个世纪各个知识领域的优秀成果,也是有能力的人施展拳脚最广阔的领域。医学是人类思辨没有尽头的一门科学,不过却又在最具体的现实中深深扎根,与人类有着经常性的直接联系。这一点在他看来非常重要。他一直不赞同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中,将观察领域限制在显微镜之下。他热爱医生和各式各样的实际情况相结合。

心底的声音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蒂博要继续加油……千万不要学泰里尼埃和博瓦特洛,他们都是让女病人拖累的……一定要抽出时间,设计并进行具体实验操作,把自己的成果整理出来,努力从一种方法里归纳出线索……”昂图瓦纳对自己未来的设想跟最伟大的医生一样:五十岁前,功成名就。特别是拥有了独特的方法。眼下,这个方法还不是很清晰,不过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发现了。“没错,用不了多长时间,用不了……”

他的意识从父亲去世的黑暗时期越过,再往前便是大好风景。他一下子对着烟吸了两口,在吐出两口烟的间隙,他又想到了父亲的死。此时想起这个,他不再彷徨不安,相反,他似乎把它想成一种盼望已久的解脱,仿佛视野更加开阔了,仿佛他未来发展的条件更加充足了。他眼前呈现出许许多多假设。“尽快在女病人中间,选择一个……让自己的空闲时间多起来……再找个固定的小助手来帮忙,应该算是个秘书吧,不能是合伙人。他得是个机灵年轻的小伙,我来教他帮我做点事……我会用空出来的时间,努力专研……再接再厉……有所发现……没错,我相信自己能有大成就……”他内心的喜悦通过嘴角那抹笑容表现出来。

他猛地把手里的烟卷扔掉了,静下来思索:“太奇怪了!我不曾接受的道德观,一小时前我甚至觉得已经完全甩开。此时,我发现它竟然在我身上存在着,并且它不是躲在思想的黑暗深处!并不是!它生机勃勃,非常坚实,驱散不去,同时,它还处在我毅力和行动的中心位置,处在我职业生活的要害部位。身为医生和科学家,我的正直感坚定不移。这绝不是一句玩笑话。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我从不推让……如何让这一切变得协调呢?……别理它!为什么要去协调呢?”果然,他不再去想如何协调的问题,不再去追究什么具体的问题,就这样沉浸在懒洋洋的、掺杂着乏困的舒适感里,慢慢地变得麻木了。

此时走进一对开车来的夫妻,坐在他附近的位置。他们把厚重的外套放在长椅上。丈夫大概二十五岁,妻子比他年轻些。两人身材修长健美,同样褐色的头发,眼神真诚,嘴大牙好,脸冻得红红的。非常般配的一对!同样的年纪,同样身体健康,同样的社会阶层,同样的举止优雅。不用想志趣一定相投,反正点的东西都一样。两人挨着坐,用同样的速度大口吃着两个完全相同的三明治。接着,同样的姿势把啤酒喝完,再次穿上外套,整个过程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交流的眼神也没有,踩着一模一样的轻快步子走出去。昂图瓦纳看着两个人走到门口,他们让人想到模范夫妻的代表,十分完美的一对!

这时候,他发现大厅里几乎没剩下什么人了。他的眼睛往远处镜子里的挂钟瞥了一眼,那挂钟在他头顶上方:“才十点十分?错了,反过来才对。啊?差不多两点了?”

他站了起来,晃晃麻木的身子,不安地想:“明早会着凉的。”

门口的小伙计缩在楼梯上打瞌睡。他踩上狭小的楼梯时,脑海里蹦出一个清晰的念头,立即明白一件事情,他偷笑了一下:“明晚十点……”

他钻进一辆出租车,五分钟后,他出现在家里。

一些晚间信件被放在了前厅的桌子上,一张打开的字条摆在很显眼的位置,是莱翁写的:

“大概一点,接到埃凯医生家的电话,小女孩儿死了。”

他把字条攥在手里,又看了一眼。“一点左右?在我离开后……难道斯蒂德莱尔在护士面前?不会的……一定不是……难道是因为我打的那针?可能是……即使剂量再小,可脉搏太微弱……”

惊恐过去了,该松一口气才是。不论这个事实令埃凯和妻子多么悲痛,至少不用再继续痛苦煎熬了。尼科尔睡着的脸呈现在他眼前。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迎来一个新的小生命。生活将会打败一切,伤口终会愈合。他无意间把邮件拿起来,悲伤地想:“他们太不幸了,明天先去他们家一趟,再去医院吧。”

母猫在厨房里哀怨地叫着。昂图瓦纳嘀咕了一下:“老畜生,别影响我睡觉。”突然,他想起那窝小猫。他把门推开一条细缝,母猫一下子扑到他脚下,哀伤且温柔地蹭着他。昂图瓦纳弯下腰看了一眼铺了破布的篮子:什么也没有。

他已经说了,“你想全部淹死它们吗?”这也是生命……为何结局不一样?依据是什么?

他抬眼看看挂钟,打了个哈欠,耸了耸肩。

“四个小时可以睡,还不错。”

他看看手里莱翁的字条,团了团,高兴地把它丢到大柜上。

“按照蒂博家的习惯,去冲个凉水澡……睡觉前冲掉疲惫。”

[1]蒂查,匈牙利自由党的首领,1887年—1890年期间掌政。

[2]贝尔彻托德,奥地利外交家,1912年—1916年期间任外交部长。

[3]1891年,俄法联盟;1904年,法英订立协定;1907年,英俄又签订协议,共同对付德奥意。

[4]德奥1897年订立盟约,1882年两国又联合意大利结盟,共同对付俄英法,结成三国同盟。

[5]1894年,有犹太血统的法国军官德莱福斯上尉被人诬告背叛国家,广大群众纷纷表示不满,反动当局趁机残害进步人士。

[6]非洲一种舌蝇的俗称,会传染昏睡病。

[7]部分法国人认为用椴花冲水喝能够发汗。

[8]斯蒂德莱尔大学期间的绰号,本意是穆罕默德的继承人。

[9]米提亚,亚洲西部,里海西南的一个古国,公元前五世纪被波斯吞并。

[10]十九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

[11]指塞纳河上的桥。

[12]欧洲的一种观赏花卉,呈紫色,十分娇艳,角果是团扇状。因此,法国人称之为“教皇的硬币”。这里形容炸土豆片既圆又薄,和月亮花的角果相似。月亮花没有中文名,其拉丁名是lunarla,有月亮的意思,所以译作月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