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那年跨进大学

第三节 16岁那年跨进大学

2001年9月,带着无限的期盼、雀跃和对未知的无措,从未出过远门的阿布都热合曼和父亲一起,踏上了通向乌鲁木齐的遥远路途。

那天一大早,他们先从家里一路步行来到汽车站,然后颠簸在通往县城的乡间大路上,大概在中午的时候,他们到了于田县长途汽车站。在汽车站经过了一番漫长的等待之后,阿布都热合曼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终于第一次坐上了长途汽车。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让人感到兴奋。他们离乌鲁木齐的距离越来越近。

坐在汽车上望着窗外,阿布都热合曼饶有兴致地看着转瞬即逝的风景,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都在发光。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渴望:乌鲁木齐,我来了。

长途汽车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他们终于到达乌鲁木齐,出了长途汽车站的那一刻,阿布都热合曼傻了眼:乌鲁木齐到处都是人!一个车站而已,光这里的人就比他们镇上的人都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阿布都热合曼几乎都听不清爸爸的说话声了,这要是走丢了可咋办?他心里想着,手不由自主地拽住了爸爸的衣角,生怕走散。

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幼稚可笑,不过转念想想,当时自己才16岁,又是第一次进大城市,有这样的念头也并不奇怪。

第二天一早,他们去学校报到。阿布都热合曼终于站在了新疆大学的校门口,满眼的彩色小旗帜和各种迎新横幅,还有来来往往的学生,来不及好好看一看校园,就跟着爸爸走向了进门一侧的迎新处。

“你好,你是来报到的新生吧,你们来得可真早,今天才是报到第一天!”刚走到“迎新处”,就有一个维吾尔族学长很热情地跟他和他爸爸打招呼。

“是的是的,我们住得比较远,就提早出发了,我们是在这里报到吧”没等阿布都热合曼开口,一边的爸爸已经回答了。

在这位学长的帮助下,他们很快走完了新生报到流程。学长又带领他们去另一个窗口办理新生入住手续。

“老师,我们来办理新生入住手续。”阿布都热合曼说。

听到他说话,窗口里面负责办理入住的老师抬起头来,看着阿布都热合曼微笑了一下,接过他的入学通知非常快地说了几句国语(此书中的“国语”即国家通用语言,在新疆地区简称为国语),就递给了一张纸条,转身又忙起了手上其他活儿。

阿布都热合曼看着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宿舍信息,然而没听明白他说的是啥,但又不好意思再问,只得勉强地说了声“好的”,就提起行李叫上站在一边的爸爸离开了迎新处。

“阿布都热合曼,刚才那个老师说了什么?你现在可以去宿舍了吗?”爸爸边走边问我。

这下尴尬了,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就遇上了麻烦。刚刚那位是汉族老师,而他的国语水平非常糟糕,爸爸当然更是完全听不懂。

于是,他故作听明白了似的说:“噢,老师说,今天是报到第一天,三天后等新生到齐了统一入住。”

父亲对他的话显然是深信不疑的,听完阿布都热合曼说的,就决定先在学校附近找个旅馆住下,等到儿子正式开学入住宿舍了,他再回和田,这样心里踏实些,在爸爸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爸爸曾经在乌鲁木齐进修过,比较熟悉。这三天也没什么事情,就领着阿布都热合曼在乌鲁木齐转了转,说是带他熟悉熟悉新环境。阿布都热合曼知道爸爸是放心不下自己。三天后,阿布都热合曼恋恋不舍地送爸爸坐上回和田的车。

当他走进教室,吃惊地发现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同学,老师也已经开始上课了。阿布都热合曼有点诧异和迷茫地站在教室门口,老师和同学们都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还来不及细想,老师就问:“阿布都热合曼同学,你怎么没住宿舍呀?我听报到处的老师讲,你在新生报到第一天就到学校啦?报到当天就可以领物资入住宿舍,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额!什么?当天就能入住宿舍?

阿布都热合曼心里一惊,才意识到报到那天负责新生入住的老师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问清楚就走了。

不过,觉得这事说出来还挺不好意思的,就告诉老师:“我们从来没有来过乌鲁木齐,爸爸担心我,所以这两天带我熟悉了一下环境。”

老师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阿布都热合曼也很快在认识新同学的热烈氛围中忘记了这件事。多年以后,他和爸爸讲起这件事情。爸爸却说,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他的这种说辞阿布都热合曼是不会相信的,因为那时候,就他们家经济情况来说,三天旅店的费用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不再提这件事,也许只是不想儿子内疚罢了。

入学后第一次摸底国语成绩的测试,差一点把阿布都热合曼考糊。

他这才发现,原来大学的生活和之前初中高中完全不一样。首先是环境,之前在村里乡里和县里上学,全校几乎都是维吾尔族同学和老师,课堂上课和生活交流都是用维吾尔语;可这里完全不一样,身边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有很多的汉族同学和老师,他们都说国语,有些新疆同学能听懂维吾尔语,还有些来自南疆的汉族同学会说维吾尔语;维吾尔族同学也有一部分能听懂国语,有些北疆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同学甚至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国语,他们交流起来基本上没有什么障碍,同学之间很快就能打成一片,玩到一起。

这时候,阿布都热合曼就显得有点另类了,只会说维吾尔语。国语不要讲流畅地表达,就连听起来都十分费劲。很多时候他都跟不上同学们聊天的节奏,别人说话也插不上,慢慢就成为别人眼中不合群的另类同学。

时间长了说不自卑是假的,毕竟那时候他刚满16岁,正是敏感、自尊心极强的时候。于是,尴尬、自卑、无助的小阿布便开始有意无意的独来独往了。

有天课后,阿布都热合曼一个人回宿舍,路上迎面过来一个汉族同学,问阿布都热合曼几点了。他说的是国语,语速又快,阿布都热合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个同学又指了指阿布都热合曼的手表,问他几点了。阿布都热合曼用维吾尔语回答那个同学了,可是同学也听不懂维吾尔语。一下子,他们俩都愣在那里了。最后,阿布都热合曼只能抬起手腕,让他自己看时间了。

后来,阿布都热合曼在回到母校演讲的时候,经常把这个事当作笑话,讲给学弟学妹听,不是让他们一笑了之,而是想让他们了解曾经的自己因国语水平很差所遇到的窘迫,让他们明白目前加紧学习国语的重要性与紧迫性。

不过这些都只能说是小插曲,对阿布都热合曼来说,真正磨难的开始是新疆大学大一新生国语摸底测试。

新疆大学有个规定:凡是大一新生,正式上课前都要进行一次国语摸底测试。测试成绩达到六级或者以上的新生就可以直接和汉族同学一道学习专业课,如果没有通过,那就要先上一年的大学预科,专门学习国语,直到考试达到要求。这主要是因为在新疆大学几乎所有的学科都是国语讲授的,国语达不到一定的水平,基本上是听不懂、跟不上的。

入学一星期左右,阿布都热合曼和同期入校的2700多名新生一同参加了考试。成绩公示那一天,自知水平有限的他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学校公示栏前。带着紧张、焦虑和不自信,阿布都热合曼用华罗庚优选法从成绩表的中间部位开始往后找自己的名字,2700多个名字排成的表单是那样长,他找了半天,没找到。于是,他决定从后往前找,可没想到,成绩表的最后一个位置上,赫然写着阿布都热合曼!

那天,阿布都热合曼在公示栏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一排自己的名字是那么刺眼。考试结束那天,他也设想过自己的成绩肯定不理想,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全校倒数第一。要知道,在小学、初中、高中,他的学习成绩都是相当优异的。

但,这就是残酷的事实!当时学校规定的国语级别是三级到十二级,这个成绩意味着他连三级都没达到。

阿布都热合曼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年也学国语的,那时候一周一节国语课,都是国语水平本身就差的维吾尔族老师教的,他还是班上国语成绩最好的,但在这里他的国语成绩是最差的。

为了这个事情,阿布都热合曼自责了好久,一直觉得是自己高中时候学习的时候不够认真、不够努力,才导致了这个结果。后来,他参与国家扶贫项目在南疆农村调研,走访南疆很多偏远的农村,看见那里的同胞不仅不懂国语,有些还对汉族同胞有很大偏见,这时他才明白这个成绩背后最深刻也最值得反省的原因:在新疆一些偏远的农村,物质和文化都是匮乏的,那里的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圈子就是一个村子,再大一点儿就是一个镇子,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更没有机会接触汉族人,而对汉族同胞的印象也是道听途说的。他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要是调皮不听话,大人们就会吓唬着说:再不听话,就会有汉人来把你抓走了。

所以在小时候的印象中,汉族同胞是很恐怖的,就更别说什么学国语的事情。他也是后来去县城读高中才接触国语,学习一些最基础的国语知识,而且那时候他们是一个维吾尔族学校,是没有汉族学生在读的,缺乏国语学习的交流环境。

阿布都热合曼回忆说:不过这都是我小时候的情况了,现在好多了,村里县里受教育的人多了,文化程度高了,思想也开阔了,很多人开始走出去看外边的世界了,不仅接触到了汉族同胞,还和各个民族的同胞打交道。这才发现,以前那些道听途说的偏见实在是太愚昧,太幼稚可笑了。

阿布都热合曼说:虽然这些都是现实存在的,但在当时,我并不懂得这些,只知道自己国语水平极差,而且我作为一个男子汉,我的自尊心也让我无法以此为借口去跟老师同学解释什么。

所以毫无悬念地,他进入了预科班学习国语,还是预科慢班。这是根据国语摸底考试成绩划分的:为了照顾他们这些基础比较差的学生,慢班的上课节奏慢很多,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跟不上授课老师的进度,老师上课讲什么、布置了什么作业等全靠班上的同学帮他翻译,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没有头绪没有思路在那里瞎琢磨。

阿布都热合曼说:觉得我的大学生活陷入了一种死循环。语言成了人生当中最大的障碍。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隔绝着我和外界的一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