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诗歌的本质
如上所述,在中华先民的生活中,对诗意的追求就是最显著的民族特征。正是在这种文化土壤中,“诗言志”成为中国诗歌的开山纲领。“诗言志”首见于《尚书·尧典》,虽说它不一定真是产生于尧舜时代,但它在先秦时代早已深入人心,且绝非仅为儒家一派独自信奉。《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赵文子之言曰“诗以言志”,《庄子·天下》云“诗以道志”,《荀子·儒效》云“诗言是其志也”,皆为明证。后人或以为“诗言志”与“诗缘情”是不同的诗学观念,其实在最初,“志”与“情”的内涵是基本一致的。《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记载子产之言:“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孔颖达《正义》说:“此六志,《礼记》谓之六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正因如此,对于《诗大序》中“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命题,孔颖达的解说是:“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包答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艺文志》云‘哀乐之情感,歌咏之声发’,此之谓也。”可见“志”就是“情”,“言志”也就是后人所说的“抒情”。到了屈原,便径以“抒情”为作诗旨趣。《九章·惜诵》云:“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又云:“情沈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他用“情”字来概括自己的全部精神活动和心理状态,正与前文所说的“志”可以互训。由此可见,中华先民对诗歌的性质有着非常一致、非常明确的认识:诗歌是抒写人类的内心世界的一种文本,与人生无关的内容在诗国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从表面上看,古人极其重视诗的实用价值,正如闻一多在《神话与诗》中所说:“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的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一部《诗经》,几乎成了古代士大夫必读的生活教科书。在《左传》《国语》等史书中记载着大量的“赋诗”事例,大多是在祭祀、朝聘、宴饮等场合中引诵《诗经》来宛转地表意达志。正因诗歌具有如此巨大的实用价值,孔子才会恺切周至地以学诗来教育弟子。也正是在这种价值观的指导下,《诗经》才得以跻身于儒学经典之列。然而只要我们把关注的重点回归到作品自身,只要我们仔细考察那些作品的发生背景,那么只能得出如下结论:一部《诗经》,除了少数祈福禳灾的祭歌与歌功颂德的颂词之外,其余的都是“诗言志”的产物,而《诗经》的这种性质也就奠定了整个中国诗歌史的发展方向,正如清人袁枚所说:“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随园诗话》卷五)无论是出于民间还是贵族之手,也无论所言之志有关家国大事还是燕婉之私,浓郁的抒情色彩都是《诗经》最显著的优点,也是它流传千古、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风·无衣》)这是出征前的战士互相激励士气的军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小雅·采薇》)这是远道而归的戍边士兵自诉苦辛的哀歌。“野有蔓草,零露
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野有蔓草》)这是青年男女邂逅相遇一见钟情的喜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秦风·蒹葭》)这是思念意中人觅而不得的怅惋。这些直抒胸臆、毫无虚饰的诗,犁然有当于人心,感动着千古以来的无数读者。《小雅·蓼莪》抒写了一位未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的孤儿的沉痛心情:“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晋人王裒因父亲死于非命而未得孝养,每当读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句子,“未尝不三复流涕,门人受业者并废《蓼莪》之篇”。(《晋书·王裒传》)《小雅·苕之华》是国家动荡之时诗人对百姓遭受饥馑之苦的忧思,1935年10月5日,黄季刚先生在金陵大学的《诗经》课上讲到此章,“当他念完末章‘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之后,又接着把《毛传》‘牂羊坟首,言无是道也。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用非常低沉,几乎是哀伤的声音念了出来”。诗之感人,一至于此!
由《诗经》开创的这种传统深刻地影响着整部中国诗歌史,虽然后代的诗歌九流百派,千汇万状,但抒情总是其最根本的主流。南朝的钟嵘在《诗品序》中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此语经常被人引用,堪称诗学名言,因为它形象地说出了诗歌的抒情本质:诗产生于情感,好诗则产生于浓烈的情感。这样的诗歌理所当然会具有像《诗经》一样强烈的感染力,仅以杜甫在宋代的影响为例,北宋诗人王安石、黄庭坚为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所感动,不约而同地对着其画像顶礼膜拜:“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王安石《杜甫画像》)“常使诗人拜画图,煎胶续弦千古无!”(黄庭坚《老杜浣花溪图引》)到了南宋,身处危难的人们更深切地感受到杜诗蕴涵的爱国情怀,李纲说:“子美之诗凡千四百三十余篇,其忠义气节、羁旅艰难、悲愤无聊,一见于诗。……平时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妙也。”(《重校正杜子美集序》)陆游则说:“予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尝不流涕也。嗟夫,辞之悲乃至是乎!荆卿之歌、阮嗣宗之哭,不加于此矣。”(《东屯高斋记》)杜诗之感人,一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