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在天下的人生信念
唐代是一个思想相当开放的时代,儒、道、佛三家思想都受到朝廷的重视和支持,思想界呈现百花齐放的繁纷局面。盛唐诗人的思想既复杂,又活跃,王维信佛,李白好道,皆为显例。杜甫则与众不同。杜甫在青年时代一度醉心于道教,对仙丹灵芝及长生仙界颇感兴趣,那只是世界观尚未确立时的浪漫幻想。杜甫壮年以后对佛教产生了好感,是由于频遭挫折心生苦闷,想从佛教得到一点慰藉,并非真想遁入空门。杜诗中有一个有趣的例子:“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要先解决家人的衣食,然后才去听高僧说经,可见对人间的挚爱是杜甫皈依佛门的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与王维的“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有明显的差别。所以就其主要思想倾向而言,清人刘熙载的论断非常准确:“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艺概》卷二)
杜甫出生在一个以儒学为传统的家庭里。他非常崇敬其十三代祖杜预,念念不忘。杜预是西晋的名臣、名儒,不但功业彪炳,而且曾为儒家经典《左传》作注,其注本被后人收入《十三经注疏》,可称是儒家的理想人物。杜甫从小接受了严格的儒家思想教育,终生服膺儒学。杜甫诗中共有四十四个“儒”字(有一处是“侏儒”应予剔除),其中有一半是他的自称。杜甫经常自称“儒生”“老儒”,甚至是“腐儒”。杜甫偶然也发发牢骚,说什么“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甚至说:“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醉时歌》)但那只是在极端悲愤的情境中的牢骚话而已。事实上杜甫对儒家思想的遵循已达到孔子所说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的程度,终生不渝,死而后已。杜甫好以儒家的祥瑞物凤凰自比,他“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直到临终前一年,还写了一首《朱凤行》以见志。杜甫念念不忘的那个凤凰,正是他自己的化身。
儒家关注的对象是人生与社会,他们的人生态度必然是积极入世的。孔子奔走列国,栖栖惶惶,为的是实现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孟子游说诸侯,力辟杨墨,为的是实现以仁义为核心的政治主张。他们对自己的事业充满了信心,而且怀有崇高的使命感。孔子奔走列国时经常遇到艰难困苦乃至暴力威胁,但他从不动摇。当他被匡人围攻时,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孟子说齐宣王不成,说:“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上》)有些后人误将这些言论视为天命论,其实那只是使命感的体现,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思想在那个时代的特殊表述。如果孔、孟相信天命论的话,他们早就会在接踵而至的挫折面前动摇、放弃,哪里还能“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
在儒家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杜甫也是这样。杜甫对人生抱有坚定的信念,他把安邦定国视为自己的使命。青年时代的杜甫早已胸怀大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但当时他对自己的人生道路还没有作深沉的思考,他的壮志还缺乏具体、确定的内涵。待到长安十年,杜甫一面体验着人生的艰辛,一面观察着人民的疾苦,终于确立了坚如磐石的人生信念。三十九岁那年,杜甫首次自述其志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五年之后,杜甫再述其志:“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前者着眼于君主,后者关注的重点转到自身。写前一首诗的时候,杜甫还是一介布衣。写后一首诗的时候,杜甫刚刚得到一个从八品下的微职。然而他的口气是如此的狂傲!他的志向是如此的高远!
什么叫“致君尧舜上”?有人以为那就是忠君意识的体现,这个说法需要稍作辨析。杜甫当然是忠君的,宋人苏轼甚至说他“一饭未尝忘君”(《王定国诗集叙》)。苏轼的说法并不是无中生有,杜诗《槐叶冷淘》就是一个证据。杜甫晚年流落夔州,初次品尝到当地的一种凉面“槐叶冷淘”,于是兴致勃勃地作诗描写一番,最后忽然念及远在长安的君主:“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这不是“一饭未尝忘君”又是什么?然而杜甫的这种想法只是偶一为之,他的忠君意识最主要的表现就是“致君尧舜上”,是希望君主变得像尧、舜一样贤明。在帝制时代,实行仁政的首要条件是君主贤明,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尧舜是儒家推崇的古代明君,是儒家用自己的政治观念塑造出来的理想人物。杜甫希望皇帝效法尧舜,其实质就是希望他们实行仁政。这是杜甫实现远大政治抱负的必要步骤。
什么叫“窃比稷与契”?稷,又称后稷,是舜时的大臣,相传稷从小就善于稼穑,所以舜让他主管农业,他也是周朝的祖先。契则是协助大禹治水的大臣,也是商朝的祖先。杜甫为什么要自许稷、契?哈佛大学的宇文所安教授认为“诗人希望像后稷和契一样,成为伟大家族的创立者”,这种说法颇为荒唐。在帝制早已确立的唐代,没有人会公开声称要创立一个王族,更何况是忠君意识十分强烈的杜甫!那么,即使只把稷、契看作舜、禹时代的大臣,杜甫是不是自许太高呢?对此,明末的王嗣奭有非常好的解读:“人多疑自许稷、契之语,不知稷、契元无他奇,只是己饥己溺之念而已。”(《杜臆》卷一)意即稷、契并无其他奇特之处,他们的伟大只在于一种“己饥己溺”的念头。什么叫做“己饥己溺”?此语出于《孟子·离娄下》:“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大禹以治理洪水为己任,他看到天下还有人溺于洪水,就责备自己:这是因为我没有治好洪水,是我使那人溺水了。同样,稷看到天下还有人挨饿,就责备自己:是我使那人挨饿了。“己饥己溺之念”是一种高度的责任感,也是一种伟大的胸怀,一种高尚的政治情操。然而稷也好,契也好,他们身居高位,本来就承担着国家的重任,他们有这样的责任感是理所当然的。杜甫则不同,他只是一介微臣,甚至是一介布衣,按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的常理来说,杜甫根本不必要怀有此种责任感。然而杜甫竟然自比稷、契,竟然以“己饥己溺之念”为人生目标,这真是崇高、伟大的人生信念!
“致君尧舜上”也好,“窃比稷与契”也好,在杜甫所生活的那个年代里,并不是不切实际的空谈,而是源于贞观名臣魏徵提出的“君为尧舜,臣为稷契”的政治理想。当然,由于杜甫一生中根本没有得到实现抱负的机会,所以他的人生信念都处于虚拟的状态。正因如此,后人讥评杜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新唐书·杜甫传》)。也有人认为杜甫的人生信念“迂阔”。其实,凡是理想,总与现实有一定的距离。理想越是远大、崇高,它与现实的距离也就越大。即以孟子而言,他“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寻,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赵歧《孟子题辞》)。魏徵劝唐太宗行仁政,也被人攻击为“书生未识时务”(见《资治通鉴》卷一九三),至宋人王安石尚慨叹说:“魏文正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迂阔”云云,又何足为杜甫病!人之立志,贵在高远。假如所立之志非常卑庸,与社会现实没多少差距,“迂阔”的缺点倒是避免了,但那样的人生信念又有什么价值可言!
杜甫一生困窘,屡遭挫折,他的人生信念就是在困顿境遇中产生并逐渐充实的。“致君尧舜上”的志向,是在“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境遇中提炼出来的。“窃比稷与契”之句的下文,即是“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对于浅薄浮躁的人,艰难困苦会使之放弃理想和抱负。对于沉稳坚毅的人,艰难困苦反而会激发其志气,坚定其决心。杜甫显然是后一种人。他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非常悲惨,常常陷于饥寒交迫的境地。在那种时刻,杜甫难免会啼饥号寒,把谋求温饱视为当务之急:“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发秦州》)他甚至说过“但使残年喫饱饭,只愿无事长相见”(《病后过王倚饮醉歌》)之类的丧气话。但杜甫对理想仅是暂时的搁置,而不是永久的抛弃,理想的火焰依然在他心头燃烧,一有机会仍会放出光芒。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杜甫对友人说:“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近呈苏涣侍御》)一个快要走到人生终点的人还把“致君尧舜”的理想谆谆托付给友人,说明他对心中的理想是何等的珍视和坚持。请听杜甫垂暮之年的心声:
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甚劳。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鸮相怒号!(《朱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