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诗史与诗圣

四、诗史与诗圣

杜诗被后人尊为“诗史”,杜甫被后人尊为“诗圣”,这是历史授予杜甫的两顶桂冠。

何谓“诗史”?这个概念始见于晚唐孟启的《本事诗·高逸第三》:“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顾名思义,“诗史”就是用诗歌写成的历史。有人认为诗与史的性质完全不同,它们不能互相替代。清初王夫之说:“夫诗之不可以史为,若口与目之不相为代也。”(《姜斋诗话》卷上)然而不同的人体器官在功能上尚且存在着“通感”,不同的人文学科岂会毫无相通之处?即使是王夫之本人,也曾局部地承认杜诗记载历史的功能,他说:“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读通鉴论》卷二三)这是指杜甫的《诸将五首》之二和《留花门》两首诗而言,前者说:“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这是说唐中宗时,韩国公张仁愿在河北筑受降城三座,其用意是抵御突厥的入侵。后者说:“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这是说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帝国因兵力不足而向回纥借兵,回纥军队来唐参战后,任意抢掠,荼毒百姓。但唐肃宗竟然同意回纥长驻内地,杜甫对此亟表忧虑。“花门”即回纥之代称。王夫之作为著名的史论家,对唐朝借兵外族后患无穷的教训有深刻的体会,但他既然引用杜诗来证实自己的史论,怎能断言“诗之不可以史为”?况且杜诗的功能并不是客观地记录历史,它是对历史的价值评判,是历史的暴风骤雨在人们心头留下的情感波澜的深刻抒写。清人浦起龙说得好:“少陵之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少陵编年诗目谱》,《读杜心解》卷首)大唐帝国在玄宗、肃宗、代宗三朝发生了由盛转衰的剧变,它对人们的精神面貌产生了怎样的严重影响?安史之乱在唐朝人民的心头留下了何等深重的创伤?这些内容在史书中是读不到的,即使有所涉及也是不够真切的。例如安史之乱使唐帝国的人口大量减少,《资治通鉴》中有详细的记载:天宝十三载(754),大唐帝国的总人口是5288万,到了广德二年(764),这个数字降低为1690万。短短的十年间,全国的总人口竟然减少了三分之二!然而史书中虽然记载了详细的人口数,但是它们只是两个冷冰冰的数据,没有细节,没有过程,没有告诉我们那么多的百姓是如何死于非命的。杜甫晚年有一首诗叫《白马》,其中有两句说:“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在太平年代里,人们的死亡方式是基本相同的,或是寿终正寝,或是病死。但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人们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走向死亡。这是多么沉痛的句子!安史之乱时百姓遭受的苦难到底有多深,他们是死于铁骑的蹂躏,还是死于逃难的折磨,或是死于兵火之后的饥荒?只有“三吏”“三别”以及《彭衙行》《北征》等杜诗才给出了深刻的解答。从这个意义上说,一部杜诗,在客观上就是新、旧《唐书》的必要补充,在主观上就是杜甫留给后人的历史警示录。孔子说过:“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见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孔子为何要修《春秋》?又为何要在《春秋》中用微言大义的方式来表明褒贬态度?进一步说,中华民族为什么要如此重视史学传统?就是因为历史是我们的集体记忆,是民族的精神血脉,是集体价值观的记载和传承,它必然会对中华民族的现在和将来产生深远的影响。杜诗在记录历史事实时渗入了深沉的思考和深厚的情感,它不但让后人了解历史,而且启发后人感知历史、思考历史,进而从历史中汲取经验和教训,从而更好地前进。就这一点来说,杜诗与孔子的《春秋》具有同样的意义,我们应该高度评价杜诗的“诗史”价值。在杜甫以后,历代有不少优秀诗人也得了“诗史”的称号,例如褚人获称陆游,黄宗羲称文天祥,李珏称汪元量,徐嘉称顾炎武,郑方坤称吴梅村等,这说明杜甫的“诗史”精神对后代诗歌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何谓“诗圣”?这个名称始见于明人费宏的《题蜀江图》:“杜从夔府称诗圣。”稍后的胡应麟则说:“拾遗素称诗圣,又称集大成。”(《少室山房笔丛》卷一八)至明末,誓不降清的王嗣奭夜梦杜甫,乃深情地说:“青莲号诗仙,我公号诗圣。”(《梦杜少陵作》)顾名思义,“诗圣”就是诗国中的圣人,这个概念其实早在北宋就已提出来了。秦观引用孟子的话“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然后说:“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韩愈论》)可见在秦观心目中,杜甫就是诗国中的圣人,不过没有拈出“诗圣”二字而已。秦观此说实为当时人的共识,苏轼就曾多次表述此意。那么,唐代的杰出诗人很多,为什么只有杜甫被北宋诗人认定是诗国中的圣人呢?事实上,从北宋初年开始,诗坛一直在唐代诗人中选择学习的典范,白居易、贾岛、李商隐、李白、韩愈等人都曾受到诗坛的重视。杜甫则后来居上,他在北宋初期只受到王禹偁等少数诗人的重视,其后情形逐步改善,到了北宋后期,也即所谓“诗有三元”的元祐时期,终于脱颖而出,成为整个诗坛公认的典范。

宋人推崇杜甫,是沿着两种价值判断的维度而进行的:一是审美判断,即诗歌造诣的维度;二是道德判断,即人格意义的维度。在第一个维度上,杜诗的题材千汇万状,地负海涵,为宋人开启无数法门,正如王禹偁所说:“子美集开诗世界。”(《日长简仲咸》)杜诗的艺术则千锤百炼,毫发无憾,在诗歌艺术上精益求精的宋人对之心悦诚服。陈从易所读之杜诗有一个脱字,与诸人各思一字补之,后得善本,看到杜诗的原文远胜于诸人所补者,“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见《六一诗话》)王安石作诗精于琢句,却说:“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见《陈辅之诗话》)苏轼、秦观等人则推尊杜甫为诗国的集大成者。

在第二个维度上,宋人对杜甫的推尊具有更深远的历史意义。元祐年间,王安石和黄庭坚各有题咏杜甫画像的诗,王诗云:“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杜甫画像》)黄诗云:“常使诗人拜画图,煎胶续弦千古无!”(《老杜浣花溪图引》)是什么原因使得王、黄二人不约而同地对着杜甫的画像顶礼膜拜呢?王诗中说:“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飗。”黄诗中说:“中原未得平安报,醉里眉攒万国愁。生绡铺墙粉墨落,平生忠义今寂寞。”他们敬爱的是杜甫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是杜甫志在天下的磊落人格。到了南宋,评论历史人物极为苛严的理学宗师朱熹将杜甫与诸葛亮、颜真卿、韩愈、范仲淹一起誉为“五君子”。“五君子”中除了杜甫以外的四位人物,都在政治方面有所建树,或是功业彪炳的政治家,或是为国捐躯的烈士。唯独杜甫根本算不上一个政治家。杜甫一生在政治上的建树,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事迹,除了在肃宗的朝廷里偶然仗义执言,从此被朝廷疏远以外,他始终是默默无闻的小官员,很多时候还是漂泊江湖的一介布衣。杜甫在政治上根本没有得到过施展抱负的机会,他要报效祖国,他坚决反对叛乱,但是历史没有给他提供表现的舞台。杜甫就是这样一位人物,为什么也得到了朱熹的高度赞扬?为什么在朱熹看来,杜甫可以在从诸葛亮到范仲淹的这份君子名单中占有一席之地?朱熹说得很清楚:“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异,然求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疏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王梅溪文集序》)原来“五君子”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有一颗伟大的心灵,他们都是光明正大、磊磊落落的人,是在人格上具有楷模意义的人。由此可见,宋人高度认可杜甫的人格意义,高度评价杜甫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认为杜甫在道德上已经达到超凡入圣的崇高境界。

那么,由宋人和明人共同奉献给杜甫的“诗圣”桂冠,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是否具有普遍的意义呢?或者说,它对现代的中国人是否具有引领、启迪的作用呢?答案是肯定的。中华民族的先人非常重视个体的道德修养,这是儒家思想的精髓之一。儒家认为,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它的基础就是文明的个体,是具有道德自觉的个体。儒家还认为个体的修养不应该受到外在力量的强制,而应该是出于内心的道德自律。所以儒家非常重视个体的道德建树,崇扬人格精神。最典型的表述就是孟子提出来的人格境界,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大丈夫精神。在中国历史上,符合这个标准的仁人志士为数不少,我们可以开出一张长长的名单来。但是这张名单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在政治上有重要建树的人物。这些人物曾经承担起天下的责任,从而体现出儒家的人格风范。惟独杜甫是一个例外。杜甫一生基本上是一个平民,他经常称自己是“布衣”:“杜陵有布衣。”(《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又自称是“野老”:“少陵野老吞声哭。”(《哀江头》)布衣也好,野老也好,意思都是说自己是一个平民百姓。杜甫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展示了儒家所崇扬的人格风范,这一点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号召大家学习诸葛亮,学习范仲淹,当然有意义,有价值。但是人们会觉得难以付诸实践,因为那样的人物距离我们太远了,他们的地位太高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那样的机会,来在功业建树中展示人格境界。即使你具备政治才能或忠肝义胆,但假如历史不给你适当的机会,你又何以展示呢?那么,一个普通人,过了平凡的一生,他能不能实现道德人格的完善?他能不能达到超凡入圣的人格境界?我们说可以,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这样的典范,就是杜甫。孟子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到了明代,王阳明的弟子董萝石说他“见满街人都是圣人”,王阳明答曰:“此亦常事耳。”(见《传习录》卷下)为什么普通人也能成为尧舜?因为人性本善,人只要从善良的本性出发,努力修行,便可以成为圣贤。话虽如此说,这毕竟只是儒家旨在鼓励人们进德修身的理想化表述,如果真要问王阳明,满街人中究竟哪一个是圣人?哪个人具备孟子所说的大丈夫精神?恐怕王阳明也难于回答。然而我们毕竟有了一个真实的出自平民的圣人,他就是杜甫。即使用朱熹提出的高标准来衡量,杜甫也完全合格。“诗圣”的最大意义在于,从前的圣人在普通人心目中都是神圣乃至有几分神秘的,都是令人敬而远之的、高不可攀的。杜甫用其实践使圣人的概念从神坛回归人间,从而消除了长期蒙在圣人身上的神秘光环,也拉近了圣人与普通人之间的心理距离。杜甫以一介布衣的身份跻身于圣贤的行列,这为普通人努力进德修身并朝着崇高的人格境界前进,提供了可以仿效并逐步靠近的典范。

杜甫以一介布衣而跻身圣贤之列,其实质就是对平凡人生的巨大超越。在物质生活的层面上,杜甫流落饥寒,穷愁潦倒,终生处于极为低下的水平。然而他在人格精神上达到了崇高的境界,他以忧国忧民的伟大胸怀超越了叹穷嗟卑的个人小天地,他以宏伟远大的精神追求超越了捉襟见肘的物质环境,从而将充满苦难的人生提升到诗意盎然的境界。一部杜诗,展示了崇高的人格境界,蕴涵着充沛的精神力量。后人阅读杜诗,在获得巨大审美享受的同时,也获得深刻的精神启迪。这种精神启迪不同于理论性的德育教材,它的教益是伴随着感动而来的,它像“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的春雨一样沁入读者的心肺,悄无声息,却沦肌浃髓。在杜甫身后,无数后人从阅读杜诗入手,从而走近杜甫,感受其伟大心灵的脉动,接受其高尚情操的熏陶。请看两个例子。

北宋元丰年间,苏轼谪居黄州,躬耕东坡。闲来无聊,经常书写古诗,其中多有杜诗。有一次苏轼书写了杜甫的《屏迹三首》的其二、其三,并题跋于后:“子瞻云:‘此东坡先生之诗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迹》诗也,居士安得窃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麦,起于神农后稷。今家有仓廪,不予而取辄为盗,被盗者为失主。若必从其初,则农稷之物也。今考其诗,字字皆居士实录,是则居士之诗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书子美屏迹诗》)《屏迹三首》作于成都草堂,“屏迹”就是隐藏行迹,也就是隐居。当时杜甫经过一番颠沛流离后暂得安居,他对质朴安宁的农村生活深感喜爱,比如《屏迹三首》其二云:“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对此,栖身于黄州东坡的苏轼深有会心。他用诙谐的口吻说:各类庄稼最早都起源于神农、后稷,是神农、后稷发明的,但是今天家家都种,农民收获了粮食,放在自家仓库里,假如你没得到主人的同意就去拿,人家就说你是偷盗,被盗的农民就是失主。但是考察庄稼的最早源头,都是神农和后稷发明的呀!由于同样的道理,这两首《屏迹》诗的每一句都是我的生活的实录,它们就是东坡居士的诗,杜甫怎能禁止我占有它们呢?这段话说得很风趣,它说明杜诗描写的生活状态引起了苏轼的深刻共鸣,杜甫安于清贫、喜爱质朴生活的人生态度得到苏轼的高度认同。

南宋末年,文天祥抗元被俘,押至大都后囚于狱中,虽元人百般劝降,天祥坚贞不屈,在百沴充斥的牢房里坚持三年后从容就义。此时南宋政权早已灭亡,文天祥处境又如此险恶,是什么精神力量在支撑着他坚持民族气节,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文天祥在《正气歌》中自述:“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那么,他所说的古人的道德光辉到底何指呢?文天祥就义后,人们在其衣服中发现了一首“衣带铭”,上书:“孔曰成仁,孟云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可见儒家精神就是文天祥的精神源泉。然而文天祥还有第二个重要的精神源泉,那就是杜诗。文天祥在燕京狱中写了二百首集杜诗,他从杜甫的不同篇章中抽出一些单独的句子,重新组装成新的作品。文天祥在《集杜诗》的自序中说:“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又说:“予所集杜诗,自余颠沛以来,世变人事,概见于此矣!”可见正是杜诗中蕴涵的高尚情操鼓舞着文天祥,是杜甫的人格精神激励着文天祥,从而慷慨捐躯、舍生取义,实现了生命的最高价值。

苏轼在和平年代读杜诗,文天祥在离乱时代读杜诗,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杜诗就像自己的作品一样真实、可亲,这是杜诗巨大感染力的生动事例。的确,自从有杜诗以来,读者就将它视为人生的教科书,视为照亮人生道路的一盏明灯。正如闻一多所说,杜甫是我们“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推荐读物:

1.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2.莫砺锋《杜甫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