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豪情与铁板铜琶
中国古代的士人并不都是文弱书生。《周礼》所载“六艺”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射”“御”即指骑射之术,属于武学的内容。孔子本人身材魁伟,力大能启城门。孔门用作教材的《诗经》中多有颂扬尚武精神的诗篇,如《秦风》中的《无衣》、《大雅》中的《常武》等。在屈原的《九歌》中,既有“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的壮烈勇士(《国殇》),又有“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的英武日神(《东君》)。陶渊明虽是一位隐士,但他对“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侠客荆轲倾慕不已,既致憾其“奇功遂不成”,又赞叹其“千载有余情”(《咏荆轲》)。至于李白,简直就以侠客自居。如果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侠客行》)的诗句尚是虚写想象中的侠士,那么“少任侠,手刃数人”则是时人对其行迹的真实记录(见魏颢《李翰林集序》)。就是杜甫,在裘马清狂的青年时代也不乏豪侠气概,“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的诗句,就是他自己与李白两人的共同写照。即使到了老病交加的晚年,他还倚着醉意骑马飞奔:“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坠马跌伤后诸人前来慰问,他竟口出狂言:“何必走马来为问?君不见嵇康养生被杀戮!”(《醉为马坠群公携酒相看》)苏轼是一介文士,却也曾“老夫聊发少年狂”,不但“亲射虎,看孙郎”,而且热切地盼望着“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然而,从总体上看,古代文士毕竟是文弱者居多,进退揖让多半会减损尚武精神,舞文弄墨也会疏远刀枪剑戟。正如唐人李贺所感叹的:“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十三首》之六)在宋代的词坛上,这种情况更加严重。试看晏几道、秦观诸人的词作,几乎不见丝毫的雄豪之气,真可谓“词为艳科”了。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辛弃疾以雄鸷之姿横空出世。范开评辛弃疾说:“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又说:“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稼轩词序》)辛弃疾挟带着战场的烽烟和北国的风霜闯入词坛,纵横驰骋,慷慨悲歌。词坛上从此有了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他孔武有力,长于骑射;他胸怀大志、满腹韬略。他的性格中没有丝毫的柔弱,他胸中的壮志豪情倾泻而出,形成长短句六百余首,以黄钟大吕之音在词坛上异军突起,终于使铁板铜琶的雄豪歌声响彻词史。
据辛弃疾亲撰的《济南辛氏宗图》记载,辛氏本居狄道(今甘肃临洮),至北宋真宗时方迁至济南。辛氏祖先中多出将帅,如汉代的辛武贤、辛庆忌,唐代的辛云京等。辛弃疾自称“家本秦人真将种”(《新居上梁文》),洪迈称他为“辛侯”(《稼轩记》),皆非虚言。值得注意的是,古人所谓“将种”,稍带贬义。据《晋书》记载,晋武帝的贵嫔胡芳出身将门,偶拂帝意,“帝怒曰:‘此固将种也!’芳对曰:‘北伐公孙,西距诸葛,非将种而何?’帝甚有惭色”。到了崇文抑武的宋代,人们对“将种”一词更是避之惟恐不及,然而辛弃疾却公然以“将种”自称。正因如此,他对汉代名将李广的同情比其他诗人更加强烈,他夜读《李广传》,激动得终夕难眠,写下《八声甘州》: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这是在咏李广,还是在自抒怀抱?多半是兼而有之。辛弃疾是多么钦佩那位长臂善射、身经百战的英雄,又是多么同情其落魄不偶、健者赋闲的命运!一位合格的军人,其性格中理应有刚强烈性和勇武侠气,否则他怎能上阵杀敌,又怎能为国捐躯?辛弃疾曾“戏赋辛字”赠其族弟辛茂嘉:“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永遇乐》)虽是“戏赋”,但辛弃疾的性格中确有“烈日秋霜,忠肝义胆”的因素。无论是青年时代的亲冒矢镝,出生入死,还是壮年以后的直言献策,勇于任事,辛弃疾都是一位勇武刚强的血性男儿。同样,无论是回顾早年戎马生涯的军旅题材,还是抒写退隐情趣的田园内容,辛弃疾的词作都洋溢着侠气和豪情。梁启超有诗云:“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读陆放翁集》)此话用来评价陆游的诗,稍有溢美之嫌。如果移用来评说辛词,则是千真万确。纵观整部古典诗歌史,只有辛弃疾堪称真正的军旅诗人,是他召回了消沉已久的兵魂与国魂,是他唤回了中华民族的尚武精神。
南宋的诗坛和词坛上,主战的声音并不罕见,但多数作品仅是纸上谈兵。辛弃疾则有“马上击贼”的亲身经历,他的词中回荡着壮烈的军声,旋律悲壮有似号角,节奏激烈宛如战鼓,例如寄给陈亮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恰如作者在小序中所说,这是一首“壮词”!这样的壮词,在辛词中触目皆是。一般人作寿词,无非颂扬主人功德,或祝愿其长寿,能够免除庸俗已属不易。辛弃疾却寿韩元吉说:“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水龙吟》)这是何等抱负,何等气概!一般人作送别词,无非诉说离愁别恨,难免情绪低沉。辛弃疾却送张坚说:“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木兰花慢》)这是何等胸襟,何等眼界!山水清丽的南平双溪,在辛弃疾眼中是雄奇伟岸:“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水龙吟》)幽静安宁的隐居之地,在辛弃疾笔下却气势飞动:“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沁园春》)于是在辛词中,铁马秋风替换了杏花春雨,沙场烽火替换了罗帐银灯。辛词的主人公不再是多愁善感的文弱书生,更不是由词人代言的闺阁佳人或歌儿舞女,而是一位上马能杀贼、下马能草檄的英武战士,是一位有胸襟、有担当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有了辛词,谁还能说词一定是“艳科”?谁还能规定“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见李廌《品令》)?当年苏轼尝试着写作豪放风格的词,有幕士对他说:“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见俞文豹《吹剑续录》)其实东坡的豪放词仅是偶一为之,只有辛词才真正配得上铁板铜琶,况且辛弃疾本人就是一位“关西大汉”!
读者也许会有疑问:难道辛弃疾就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吗?他始终没有郁闷和痛苦要抒发吗?当然有,而且还有不少。但是辛弃疾的郁闷是壮志难酬的失意,他的痛苦是英雄末路的悲怆,与那些风流词客的闲愁幽恨不可同日而语。独宿村店的凄凉梦境,在辛弃疾笔下展现为辽阔的空间:“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好友暌离的孤独之感,在辛弃疾词中出之以铁石心肠:“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贺新郎》)柳永送别词的名句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欧阳修送别词的名句是“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到了辛弃疾,则变成了:“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贺新郎》)开禧元年(1205),年已六十六岁的辛弃疾正在知镇江府任上。此时距离他铁骑渡江已有四十三年了,恢复之志始终未能实现,却在宦海风波和乡村闲居中耗尽了岁月。如今人已老矣,朝廷里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北伐,可惜执政的韩侘胄轻举妄动,并无胜算。春社之日,辛弃疾登上北固亭,凭栏北眺,慷慨怀古,写了一首《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时局如此,人生境遇又如此,难免感慨良多。但是辛弃疾缅怀的历史人物是吴大帝孙权和刘宋的开国君主刘裕,孙权以江东一隅与魏、蜀鼎足三立,刘裕则亲率大军北伐,一度收复了洛阳和长安,堪称功业彪炳。如此怀古,字里行间洋溢着英雄之气,冲淡了沧桑之感。辛弃疾又自比人老心不老的名将廉颇,慨叹自己没有机会实现恢复之志。廉颇晚年,当着赵国使者的面,“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史记·廉颇列传》)。廉颇如此,辛弃疾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的豪侠精神至死不衰,他生生死死都是一位勇武的军人,他的词作是对消沉已久的军魂的深情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