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形式的诗意生存
中国历史上的优秀诗人数以百计,在人生境界上达到或接近诗意生存的也不在少数。除了上述六位诗人之外,我们还可以阅读哪些诗人呢?更准确地说,还有哪些诗人的生活态度或生活方式可以给我们带来特别的启迪呢?受篇幅的限制,下面且在唐宋两代的诗人中各选几位稍作介绍。
盛唐诗人王维和孟浩然都喜欢歌咏山水田园,虽然王维是趁着官宦生涯的余暇到山中别墅去度假,孟浩然则几乎终身都在家乡隐居,但他们对山水景物和田园生活的热爱却并无二致。王、孟的山水田园诗受到陶渊明的深刻影响,但又各具个性,清人沈德潜说:“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说诗晬语》卷上)更重要的区别在于,王、孟隐居田园的生活方式相当显著地冲淡了陶渊明“带气负性”的牢骚情结,也相当显著地消减了陶渊明隐居生活的艰辛状态,从而纯化了在山水环境中的隐居生活所蕴含的诗意。王、孟身处盛唐,国家安定,民生富足,他们没有必要像陶渊明那样坚决拒绝现实政治。王维终身为官,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来往于长安与终南别业、辋川别业之间。孟浩然虽未入仕,但也曾多方求仕,不过因机遇不佳及性格狷介而未获成功,只得在家乡襄阳隐居终老。不难想象,如果孟浩然中年入仕,他多半会与王维一样亦官亦隐。王维的诗兼咏山水景物和田园生活,但他对两者的态度迥然相异。概而言之,对于渭南一带的农村生活,王维只是一个旁观者。食禄颇丰的他当然没有必要躬自稼穑,当时的农民生活也并非惨不忍睹而妨害诗人的吟兴。试看其《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描写乡村暮景极其生动,对农人淳朴生活的赞美也是由衷之言,但诗人只是一个旁观者,他只是歆羡田园生活而并未像陶渊明那样融入其中。王维对自然山水的热爱则是全心全意的,清幽秀丽的山水与悠闲自适的生活在王维的山水诗中浑融一体,从而产生了《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这样的名篇:“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孟浩然离陶渊明的境界更近一些,他虽曾远游名山大川,但长期隐居家乡,还曾稍事农桑。他与农民的关系相当亲密,“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过故人庄》),风格、意境与农家生活一样的朴素纯洁。但总的说来,孟浩然最为倾心的还是自然美景,是在清丽自然中的闲适生活,请看其《秋登万山寄张五》:“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显然,王、孟笔下的山水既没有谢灵运诗中勉强叠加的玄言意味,也不像柳宗元诗因贬谪失意而生凄厉之感,从而凸现了山水自身固有的美丽清幽和静谧安宁。试读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桂花细微,只有心境闲逸之人才能看见或听到其下落,当然,环境的安静更是必要的条件。这是一个多么宁静迷人的春夜!诗人的心情又是多么的安详、愉快!再读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客舟孤系,又逢日暮,难免产生羁旅之愁,但是这一丝旅愁转瞬就被空旷清幽的自然环境彻底融化了。暮天比树木更低,不再高迥。明月映入清澈的江水,伸手可掬。多么亲切可爱的自然环境,它分明具有抚慰人心的神奇能力。王、孟的山水诗启迪我们,美丽的大自然不但是我们必需的生存环境,而且是我们亲切的精神家园。当我们在生活中感到不如意时,不妨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抚慰,那至少会带来暂时的精神超越。
中唐诗人白居易的生平行迹中,有两件事引得后人议论纷纷,一是他对俸禄的态度,二是他的“中隐”思想。先看前者。白居易经常在诗中谈到自己的官职,进而说到俸禄、品服,清代史学家赵翼据此说白诗可当《旧唐书》中的《职官志》《食货志》和《舆服志》(详见《瓯北诗话》卷四)。对于这两件事,宋人有截然相反的评论。朱熹说:“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地涎出。”(《朱子语类》卷一四零)洪迈却说:“白乐天仕宦,自壮及老,凡俸禄多寡之数,悉载于诗。虽波及他人,亦然。其立身廉清,家无余积,可以概见矣。”(《容斋五笔》卷八)再看后者。白居易五十八岁时写《中隐》诗说:“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此年白氏以太子宾客分司洛阳,从此在洛阳“隐在留司官”,也就是当有职无权的闲官。其实这种思想早在白氏四十二岁因直言进谏而被贬江州时已经萌生,后来一直贯穿其终生。对于这种人生态度,苏轼极表赞同,曾声称:“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便从洛社休官去,犹有闲居二十年。”(《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三月六日,来别南北山诸道人,而下天竺惠净师以丑石赠行,作三绝句》之二)今人则经常冠以“消极”“倒退”等恶谥。这两件事其实都是源于白居易的一种人生态度,那便是乐天知命。白居易字乐天,“乐天”二字出自《周易·系辞上》的“乐天知命故不忧”,意即顺从天命,故欢乐而无忧愁。“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中包含明哲保身的因素,但内涵更为广泛。它的精神基础源于孟子所说的“穷则独善其身”,是对“达则兼济天下”的补充(《孟子·尽心上》)。在兼济之志已不可实现的前提下,转而关心自身,修身养性,颐养天年。乐天知命的通俗说法就是知足常乐,这是白居易最为后人关注的一种人生态度。白居易被贬江州(今江西九江),正处于失意透顶的人生低谷,但他在庐山建了一座“三间两柱”的简陋草堂,自称“外适内和,体宁心恬”(《草堂记》)。他还写信给好友元稹,自称在江州的生活有“三泰”:一是合家团聚,“得同寒暖饥饱”;二是俸禄尚够养家:“身衣口食,且免求人”;三是盖了庐山草堂,“可以终老”。及至分司洛阳,更加自觉身心两适,作《从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云:“承华东署三分务,履道西池七过春。歌酒优游聊卒岁,园林潇洒可终身。留侯爵秩诚虚贵,疏受生涯未苦贫。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白居易知足常乐的态度是从哪里来的?如从思想上分析,情况相当复杂,比如儒家的中庸思想、佛教和道家思想等,都是其源头。但是最为直截了当的原因,则是其“比下有余”的思维方式。白居易六十三岁时曾作《吟四虽》诗,标题有点费解,原来诗中有四个“虽”字。“四虽”的具体内容是:“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水。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他虽然有种种不如意之事,但与更倒霉的朋友相比,还是“比下有余”。于是他高兴地说:“省躬审分何侥幸,值酒逢歌且欢喜!”白居易六十七岁时又进而以古人为比较的对象,自称:“富于黔娄,寿于颜渊,饱于伯夷,乐于荣启期,健于卫叔宝。”(《醉吟先生传》)这五位古人中,有四人是著名的倒霉鬼:黔娄赤贫,颜渊早夭,伯夷饿死,卫玠体弱。白居易分别与他们比较贫富、寿夭、饥饱和健弱,当然稳操胜券。最有意思的是第五比:东晋名士卫玠,貌美而体弱,出行时观者如堵,二十七岁即死,“时人谓‘看杀卫玠’”(《世说新语·容止》)。白居易相貌平常,若与卫玠比貌,必输无疑。但他与弱不禁风的卫玠比健康,就大获全胜了。经过如此的四比、五比,白居易心满意足,于是在后期白诗中,知足常乐成为最重要的主题。毋庸讳言,这种人生态度有其消极作用。但是在人生境遇已基本定形的前提下,它还是相当有意义的。社会地位也好,物质待遇也好,普通人永远处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状态。像白居易那样采取“比下有余”的思维方式,我们就能精神愉悦而避免烦恼,就能心态安宁而避免焦虑,从而在精神层面上实现对现实境遇的超越。人生苦短,与其用“比上不足”来折磨自己,何不采取“比下有余”来愉快度日呢?
著名诗人兼书法家黄庭坚,二十三岁就踏上仕途,终身都在宦海风波中浮沉,但他对政治并无多大兴趣,入仕之初就作诗说:“小吏有时须束带,故人颇问不休官。”(《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相传此诗传至汴京,王安石读到后称赏说:“黄某清才,非奔走俗吏。”虽然黄庭坚在政治上与苏轼同进同退,生前身后都被视作旧党,但他的政治态度远不如苏轼那样坚决,也没有卓著的政绩,他的兴趣集中于隐居生涯或书斋生活。试读其《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此时黄庭坚三十八岁,任太和县令。正是血气方刚的壮年,又是独当一面的地方长官,但诗人只用首句稍及官事,其余七句仿佛是描写隐士生活。等到进入馆阁,以及贬谪蛮荒,黄庭坚更把精力倾注于诗歌、书法等艺术活动。元祐年间,黄庭坚在汴京当了六年的馆阁文士。他与苏轼兄弟以及张耒、秦观、晁补之、陈师道等人时时聚会,酒酣耳热之后,赋诗论文,写字作画。黄庭坚心情愉快,写了大量题咏书画以及纸笔等文化用品的诗歌,同时也创作了大量的书法作品。绍圣以后,黄庭坚先后被贬到黔州(今重庆彭水)、戎州(今四川宜宾)等地,最后卒于宜州(今广西宜州)贬所。虽然身处危难,家人离散,生活艰辛,但黄庭坚的艺术活动从未停止。试看他的二则跋语:“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千字不倦,但难得此时会尔。”(《书自作草后》)“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书右军文赋后》)绍圣年间,哲宗亲政,新党卷土重来,包括黄庭坚在内的旧党人士遭到更残酷的迫害,贬窜蛮荒,至死未还。可是黄庭坚一心沉潜于书法艺术的探讨,仿佛置身于险恶的政治风波之外。这固然应归功于他处变不惊的胸襟,但也得益于他对艺术的深深热爱。对于黄庭坚来说,艺术才是生命的真谛,沉潜于艺术活动能够实现对庸俗人世的超越。北宋富有艺术气质的文人学士为数甚多,黄庭坚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代表。黄庭坚不但喜爱诗文书画,而且喜欢饮茶、焚香,他把后者从平凡的日常生活变成了雅致的文化活动。相传黄庭坚入仕之初,长官富弼甚欲见之,“及一见,便不喜,语人曰:‘将谓黄某如何?原来只是分宁一茶客!’”(《宋稗类钞》卷六)黄庭坚生于分宁县双井村,那里出产一种有名的“双井茶”。黄庭坚善于品茶,而且喜爱咏茶,试读其《双井茶送子瞻》:“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这样的饮茶哪里还是一种普通的生活内容,分明是超凡脱俗的文化活动!黄庭坚也喜爱焚香,还善于制香,在宋末陈敬所著的《陈氏香谱》中,便记载了黄氏发明的“黄太史四香”。黄庭坚焚香是为了什么?让我们读他的两首咏香小诗:“险兵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昼食鸟窥台,宴坐日过砌。俗氛无因来,烟霏作舆卫。”(《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之一、二)原来他认为缭绕的香烟能够抵御尘俗的氛埃,从而保持心灵的清闲空明。在黄庭坚的生活中,品茶、焚香与诗文、书画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试读其名篇《题落星寺》:“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牗,处处煮茶藤一枝。”诗歌主人公的赋诗、赏画、焚香、品茶等活动,加上客观环境的山水和建筑,可谓“四美俱,二难并”!它们共同构建成一个幽雅脱俗的生活境界,从而超越了尘俗。即使在艰难窘迫的处境中,黄庭坚也不改故态,请看作于宜州的一则短跋:“予所僦舍喧寂斋,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可不堪其忧邪?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为资深书此卷,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题自书卷后》)在如此喧嚣尘浊的破屋里焚上一炷香,然后展笔作书,一个超凡脱俗的幽静环境就此生成了!亲爱的读者朋友,当我们处于喧嚣尘俗的环境而暂时无法逃脱时,像黄庭坚那样沉浸于艺术世界去安放自己的心灵,不失为一条超越之路。
南宋诗人陆游,一生中三度归隐山阴(今浙江绍兴),在镜水稽山间度过了长达三十年的闲居生活。陆游描写闲居生活的诗歌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经常写到他的家人,尤其是其儿孙。今人钱锺书批评陆游“好誉儿”,其实陆诗中写及儿辈的诗很少夸耀他们,要有也只是说他们与父亲一样喜爱读书而已,比如:“到家夜已半,伫立叩蓬户。稚子犹读书,一笑慰迟暮。”(《夜出偏门还三山》)陆游经常指导儿辈读书:“六经如日月,万世固长悬。……我老空追悔,儿无弃壮年。”(《六经示儿子》)陆诗中父子同灯夜读的景象反复出现:“自怜未废诗书业,父子蓬窗共一灯。”(《白发》)“父子更兼师友分,夜深常共短灯檠。”(《示子聿》)贫家爱惜膏油,故父子同灯共读,其情可悯复可羡。陆游年登耄耋之后,还由教子转为教孙:“诸孙入家塾,亲为授三苍。”(《小雨》)除了读书之外,陆游也希望儿孙勤于稼穑:“仍须教童稚,世世力耕桑。”(《村舍》)甚至希望业已出仕的儿子早退归农:“更祝吾儿思早退,雨蓑烟笠事春耕。”(《读书》)陆诗中有不少对儿辈的训诫之诗,感人最深的是《送子龙赴吉州掾》。这是诗人七十七岁时送别次子陆子龙而作,诗中先诉说家境贫寒导致父子分离:“我老汝远行,知汝非得已。……人谁乐离别,坐贫至于此。”然后惦念着儿子旅途艰难:“汝行犯胥涛,次第过彭蠡。波横吞舟鱼,林啸独脚鬼。野饭何店炊,孤棹何岸舣?”诗的主要篇幅用来训导儿子到任后应该忠于职守、廉洁正直。最后嘱咐子龙勤写家书:“汝去三年归,我倘未即死。江中有鲤鱼,频寄书一纸!”阅读此诗,恍如亲闻一位慈祥的老父亲对儿子的临别赠言,那些话说得絮絮叨叨,周详剀切,至情流露,感人至深。陆游安贫乐道,儿孙满堂是其晚年生活中最大的乐趣:“病卧湖边五亩园,雪风一夜坼芦蕃。燎炉薪炭衣篝暖,围坐儿孙笑语温。菜乞邻家作菹美,酒赊近市带醅浑。平居自是无来客,明日冲泥谁叩门?”(《雪夜》)风雪之夜,合家围坐在火炉边说说笑笑,世间乐事,孰能愈此!有了天伦之乐,即使是贫寒的生活也会增添几分暖意:“夜深青灯耿窗扉,老翁稚子穷相依。齑盐不给脱粟饭,布褐仅有悬鹑衣。偶然得肉思共饱,吾儿苦让不忍违。”(《书叹》)父子情深,一至于此!陆游还笃于伉俪之情,他与前妻唐氏的凄婉故事不知感动了多少后人,试读其《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四十年时光流逝,仍未能冲淡心中的哀痛,那是怎样的深哀巨痛!近人陈衍评得好:“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宋诗精华录》卷三)人生在世,其实是非常孤独的。所谓世态炎凉,其实质便是人情淡薄。由于血缘的关系,家庭内部的关系往往是亲密、真挚的。以和睦的家庭为出发点,逐步将感情和关怀延伸到社会,便是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观念的深层心理机制。陆游对此心领神会,故特别重视家庭伦彝,他还把这种感情延伸至亲戚、乡邻:“北陌东阡好弟兄,耄年幸复主齐盟。同尝春韭秋菘味,共听朝猿夜鹤声。”(《示邻曲》)“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山村经行因施药》)陆游还将手足深情延伸到朋友之间,他与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结下了生死不渝的友谊。独孤策其人,除了陆诗以外不见于任何典籍,但他是陆游心目中可共大事的一位奇士。独孤的生平略见于陆游的一首诗题:“独孤生策,字景略,河中人。工文善射,喜击剑,一世奇士也。有自峡中来者,言其死于忠涪间。感涕赋诗。”诗中还推崇独孤:“气钟太华中条秀,文在先秦两汉间。”可惜独孤策老于草莱,赍志以没。陆游在诗中多次写到独孤策,请看其中的《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买醉村场半夜归,西山落月照柴扉。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诗人在夜半孤寂之时忽然想到亡友,不禁回忆起当年两人邂逅相逢、意气相投的经历,全诗意境沉郁,一位笃于友情的诗人宛在读者目前。陆游退居山阴,本来怀着壮志未酬和宦海浮沉的双重失落感,但家人、乡亲和友人的脉脉温情抚平了他的心灵创伤。诗人长达三十年的村居生活原是寂寞、无聊的,是亲情、乡情和友情使它产生了幸福感和美感,并进而上升为诗意。这种超越凡庸卑俗的机会原是唾手可得的,我们为何不像陆游一样紧紧地抓住它们呢?